【摘要】宋學之名在學術史上頗具爭議,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所跨越的時間界限,二是所涵容的具體內容。在時間上,宋學既非跨越了元、明、清三代,也非貫通了整個天水一朝,而僅是始自慶歷年間且局限于有宋一代;在內容上,宋學并非涵容了學術思想的各個方面,而是僅限于儒學的范圍之中。
【關鍵詞】宋學;慶歷年間;儒學;疑經惑傳
【中圖分類號】B2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4-005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4.016
宋學之名始于清代,是乾嘉學者為了確立自己的學術定位及其正當性對漢代以來經學史劃分的結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部總敘》即指出:“國初諸家,其學征實不誣,及其弊也瑣,要其歸宿,則不過漢學、宋學兩家,互為勝負。夫漢學具有根柢,講學者以淺陋輕之,不足服漢儒也。宋學具有精微,讀書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弊源?,宋學之名遂行及天下。清代學人亦有言曰:
(1)漢儒專言訓詁,宋儒專言義理,原不可偏廢。(伍崇曜《國朝宋學淵源記·跋》)
(2)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張子,以為上接孔孟之傳,后世君相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乾隆中,閎儒輩起,訓詁博辨,度越昔賢,別立徽志,號曰漢學,擯有宋五子之術,以謂不得獨尊。而篤信五子者,亦屏棄漢學,以為破碎害道,斷斷焉而未有已。(曾國藩《圣哲畫像記》)
其中,前文為伍崇矅跋江藩之《國朝宋學淵源記》時之言,可見宋學實為一種不同于漢唐章句訓詁之學的治學方法或治學門徑;后文為曾國藩之言,可見宋學還是一種跨時代的新型文化范式或學術思潮。然而,不論宋學為治學方法還是文化范式,清代學人皆兼言漢、宋之學,將宋學作為漢學的對立物來對待,這可算是中國經學史上的巨大革命。
事實上,宋學之名自產生后,伴隨而生的有兩大問題,迄今難有定論。其一是時間的主體問題,這包括兩個小問題:第一點即宋學是否像曾國藩所講的那樣,是跨時代的,當然,這里的跨時代是指自宋伊始并跨越了元、明、清三代;第二點即如若宋學并非跨時代的,那么其是否貫通了整個天水一朝。其二是內容的主體問題,即宋學是否涵容了學術思想的各個方面。這兩大問題得不到合理解決,宋學的真正涵義就無法窮究出來。
一、宋學是趙宋之世學術思想之總名?
按曾國藩所言,宋學是一種文化范式或學術思潮,筆者是十分認同的。然而,曾氏講“后世君相師儒”,此“后世”一語,當囊括了宋之后的元、明及清初時期。其實,后世學人贊同此說者亦不算少。如朱漢民即曾說:“宋學的提法是從經學史著眼的,指宋明這段時期及其前后主張擺脫漢唐注疏傳統而重新闡發義理的學術思潮。”[1]122據朱先生之說,宋學在時間上不僅跨越天水一朝,而且至少還涵蓋了元、明兩朝。當然,宋學作為一種闡發義理的治學方法或治學特色,是延及明清的;宋學作為一種文化范式或學術思潮,對后世影響深遠,我們也是認同的。然而,討論這一問題,關鍵更應該著眼于宋學作為一種治學門徑或學術思潮在宋代是否已經形成。如果宋學在宋代已經形成,那么后世元、明、清三代僅是其影響的表現或余波,就不應涵容在作為概念的“宋學”里面了。而現實情況是,不論是宋學作為治學門徑還是學術思潮,在宋代都已形成并逐步成熟,所以,從嚴格的意義上講,宋學并不包含元、明、清三代,宋學的時間主體是在宋代。
既然宋學并非跨時代的,那么有關宋學的爭議就變成了如下兩個:宋學是否跨越了整個天水一朝?宋學是否涵容了學術思想的各個領域?簡而言之,宋學是否為趙宋一代學術思想之總名?
陳寅恪曾講:“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2]277此處作為華夏文化造極的趙宋文化,即為宋學?!摆w宋之世”的說法明顯包含了北宋南宋三百余年的整段歷史過程。又,夏君虞在“化驗宋學的成分”時,認為宋學涵括兩宋義理學、象數學(道士派、非道士派)、功利學、歷史學、文獻學、雜學(雜禪學者、雜老學者、雜管晏學者、雜縱橫學者)、其他(金石學、聲韻學、考證學、文學),并說:“此外尚有歐陽修蘇軾米芾之字,李公麟之畫,亦各自成家,而負一代盛譽。王安石之新學,別樹一幟,不肯隨人,其學以《周禮》一書為本,其旨歸亦所以推行圣學?!盵3]7-31可見宋學所涵容的范圍之廣,的確涉及了兩宋學術領域的方方面面。
綜上,宋學仿佛的確是指稱兩宋時期的學術思想的。由此,近世學者曾多有論述,如陳植鍔多次強調:宋學“等同于廣義的儒學,即趙宋一代之學術文化而包括今天所講的哲學、宗教、文學、藝術、史學、教育、科技等在內”[4]5;“宋學是一個十分寬泛的概念……它相當于包括哲學、宗教、政治、文學、藝術、史學以及教育等在內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趙宋一朝之文化。”[5]
二、宋學的時間主體貫通天水一朝?抑或自慶歷始?
然以宋學為天水一朝學術思想總名為義是否完全恰如其分?這同樣可以分解為兩個問題:一是在時間上,宋學是否完整地涵容了北宋南宋的全部歷史過程;二是在內容上,宋學是否的確指稱了學術思想的各個領域。
宋世之人所治之學是否皆是宋學?筆者認為不一定。只有符合宋學的治學方法與治學精神者,才可稱之為宋學。宋學的治學方法與治學精神就是在對傳統經典的詮釋上偏重義理,屬于宏觀類型的詮釋方法。前文所述夏君虞在講宋學的內容時列舉了多個領域,而最后總結時,夏先生卻說:“所謂宋學者,乃指趙宋一代三百余年儒家中心思想之義理學而言。研究宋學者,當先以宋代之義理學為對象,由義理學之骨干再便中而言及其他?!盵3]30可見義理學在宋代學術中的核心地位。而宋學在擺落漢唐“非惟詁訓相傳,莫敢同異,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部總敘》)的微觀治學類型轉向“獨研義理”的歷程中,時間節點是否就是宋代開國?顯然不是。南宋高宗年間的吳曾與稍晚的王應麟就已經認識到這一點:
(1)慶歷以前,學者尚文辭,多守章句注疏之學,至劉原父為《七經小傳》始異諸儒之說。(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二)
(2)自漢儒至于慶歷間,談經者守訓故而不鑿?!镀呓浶鳌烦龆陨行缕嬉印V痢度浟x》行,視漢儒之學若土埂。(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八《經說》)
如上,劉原父,即劉敞,生于北宋真宗時,卒于神宗時。主要學術活動時間大體應在宋仁宗慶歷年間之后。可見,據吳曾與王應麟之說,經學自漢直迄宋初實無大變,宋學治學精神的真正轉變實是在北宋慶歷前后,此時已距宋代開國八十余年,這應該算是宋學的真正開端。
因此,漆俠在劃分宋學的分期時,首先就講“宋仁宗統治期間(慶歷前后)為宋學的形成階段”[6]7。姜廣輝更是直接指出:“宋學概念并不意味有宋一朝的學術。北宋慶歷以前的80年間,經學的主要成就是邢昺所主持修撰的《論語注疏》《爾雅注疏》《孝經注疏》等經書,這可以說是唐代孔穎達《五經正義》、賈公彥《儀禮注疏》《周禮注疏》、楊士勛《春秋谷梁傳注疏》、徐彥《春秋公羊傳注疏》義疏體經注的延續。它是漢唐經學的緒余,是‘唐學’,而不是‘宋學’?!盵7]由此可見,宋學實應從北宋慶歷年間算起,而以宋代開國為時間節點是不太嚴謹的,甚或說是不科學的。
三、宋學的內容主體為學術思想之總名?抑或僅限于儒學范圍?
再來看宋學的內容方面。其是否應該涵容學術思想之總體?筆者認為也不應該。眾所周知,宋代三教合流,佛道兩家愈發呈現出一種骎骎凌駕于儒家之上的聲勢。所以,首先需要申明的便是,宋學一定是儒學。不論是援佛入儒、援道入儒,其最終結果當是融佛歸儒、融道歸儒。因此,宋學一定是站在儒家的立場上,以儒家為核心與本位的。何忠禮在對“宋學”下定義時即說宋學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的宋學應包括宋代的儒學、史學、文學乃至目錄學和金石學等等;狹義的宋學則指宋代各種新的儒家學派,也就是宋代的經學和哲學。”[8]這里,很明顯,狹義的宋學的范圍僅是限于儒學之內的。鄧廣銘也說:“如果把萌興于唐代后期而大盛于北宋建國以后的那個新儒家學派稱之為宋學,我以為是比較合適的?!盵9]399就個人而言,筆者更加認同此種觀點。
反向觀之,如果把研究宋代歷史文化的學術總體統稱為宋學,那么,此一意義的宋學則無學術史的淵源。宋學的內容不僅包含了儒學,諸如這一時代的佛教、道教之學,甚至這一時代中原地區的乃至遼、夏、金、元區域的學術思想,都應該是隸屬于宋學這一概念之下的。龔延明說:“宋代三百年歷史,有多少學問好研究:政治、經濟、軍事、思想、文化與社會生活,各個方面,都有豐富的歷史內涵,曾經在10世紀至13世紀的歷史舞臺上,有聲有色地表現過,并留存在人類特定時期的記憶里。以消逝的宋代社會為研究對象的種種學問,毫無疑義,都屬于宋學研究,宋代學問的研究?!盵10]龔先生講是“宋代學問的研究”固然為是,但以宋代的學問指稱“宋學”則未免有失當之嫌。當然,據龔先生之說,經學史上的“宋學”只能是“舊宋學”或“小宋學”,僅僅算是宋學的一個分支。這是一種完全從史學而摒棄了經學或哲學的視角出發的。若以此類推,那么,唐代的學術總名則可以稱之為“唐學”,清代的學術總名則可以稱之為“清學”……從斷代史出發,每一段歷史都可以有自己相應的類似于“漢學”“宋學”的名稱了。更進一步,宋代學術還有沒有獨特性?宋學還是不是一種治學門徑或治學精神?還能不能算得上一種學術范式或學術思潮?這些都是成問題的。換言之,在宋學的內容上,只有不把宋學等同于宋代學術思想之總名,宋學在哲學史或思想史上的價值才能彰顯出來。
四、從疑經惑傳思潮的發展再證“宋學”
宋學作為一種治學方法和學術范式,更關注闡發經文的微言大義,正因為此,懷疑精神,成為宋學的基本特征之一。宋人對于經史子集各個領域均有懷疑,而以對于經學的懷疑為甚且烈,因此,宋代的疑古思潮,主要表現為懷疑儒家經典的思潮,即疑經惑傳思潮。更有甚者,不僅是疑經,而且還改經。改經是疑經的極端表現??梢哉f,疑經惑傳思潮是一場針對儒家經典調整與變革的全面性的學術運動。
眾所周知,自唐代中葉以降,伴隨著退五經升四書運動的發展,一方面為滿足和遵循經學自身要求更新的內在驅動,另一方面又深受佛教特別是禪宗“呵佛罵祖”的啟示方法的影響,疑經惑傳思潮也逐步發展起來。然細加考察,疑經惑傳之風實至北宋慶歷之后才得到突出發展并全面展開,這是與宋學興起的時間完全一致的。
從時間維度上看,及至北宋時期,有懷疑經書的著者的,有懷疑經書的脫簡、錯簡、錯字的,有懷疑經書的經義合理性的,凡此種種。據葉國良《宋人疑經改經便檢表》的統計,兩宋共有疑經人數129人,其中,北宋44人,南宋85人。[11]205—208后來,楊新勛以葉國良的研究為基礎,擴充刪改考辨編訂《宋儒疑經便檢表》,統計兩宋疑經人數165人,其中,北宋52人,南宋113人。[12]329—335其中,根據楊新勛考證,在北宋的52人中,“慶歷以前的約7人,慶歷至嘉祐為10人,嘉祐至北宋滅亡35人。”[12]60由此數據可明顯推知,北宋慶歷年間乃是疑經惑傳思潮發展的分水嶺,也是宋學形成發展的里程碑。難怪皮錫瑞將慶歷以后稱之為“經學變古時代”,并援引王應麟之說,言“經學自漢至宋初未嘗大變,至慶歷始一大變也”[13]220。
從內容維度上看,疑經惑傳的對象當然是儒家經傳,既包括懷疑儒家經典的注疏,也包括懷疑儒家奉若神明的經典本身。概言宋代疑經惑傳思潮的發展歷程,“慶歷以前的疑經集中在《周易》《儀禮》,至歐陽修才擴大到《詩經》《周禮》《禮記》《論語》《孝經》等領域;慶歷以后疑經范圍已基本上體現了宋儒疑經的主要領域—— 《周易》《尚書》《詩經》《周禮》《禮記》和《孟子》?!盵12]60換言之,慶歷以后,宋儒對于儒家經傳的懷疑發展為全面性的,陸游就曾講:
陸務觀曰:唐及國初,學者不敢議孔安國、鄭康成,況圣人乎!自慶歷后,諸儒發明經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辭》,毀《周禮》,疑《孟子》,譏《書》之《胤征》《顧命》,黜《詩》之《序》,不難于議經,況傳注乎。(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八《經說》)
這里,可以看到如《尚書》《詩經》《周禮》《孟子》《系辭》都屬被疑的范圍。事實上,疑經惑傳的范圍不限于此,其輻射了宋代形成的整個十三經。以歐陽修為例,就對《周易》《詩經》《周禮》《爾雅》《尚書》《禮記》《春秋》《論語》等多部儒家經典的相關問題提出過懷疑。再如被陳植鍔認為是宋代疑經“發展至登峰造極的地步”[4]191的劉敞,其《七經小傳》就是對《尚書》《毛詩》《周禮》《儀禮》《禮記》《公羊傳》《論語》七部經典的全面質疑。此時,疑經、改經已蔚然成風,成為一種時代風尚。
綜上,疑經惑傳思潮的發展演變與宋學密切相關,它與宋學的發展相互影響,是一個動態協同共進的過程。換言之,疑經惑傳之風和宋學的形成、發展互為表里,同向并進。疑經惑傳思潮推動了宋學的形成與發展,宋學的形成與發展鞏固了疑經惑傳思潮的成果和價值。
五、結語
通過如上考察可知,從宋學的內涵來看,宋學是興起于北宋慶歷前后,宋儒為擺脫漢唐章句訓詁的煩瑣哲學,構建起的深奧精密的義理解經的新型治學方法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一種儒學復興思潮。當然,這種“復興”絕非春秋戰國時期儒家學術的再版,而是在儒家傳統經典文本的古老之樹上開出的時代之花。從宋學的外延來看,諸如宋初三先生、歐陽修、范仲淹以及以王安石為代表的荊公新學,以司馬光為代表的溫公學派,以張載、二程、陸九淵特別是朱熹為代表的理學派(氣本論、理本論、心本論),加之以呂祖謙、薛季宣、陳傅良、陳亮和葉適為代表的浙東事功派等,都應該歸類于宋學的范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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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皮錫瑞,周予同注釋.經學歷史[M].北京:中華書局,1959.
作者簡介:
張敏,女,漢族,山東濟南人,曲阜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助教,歷史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史。
蔣開天,男,漢族,山東濟寧人,曲阜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哲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哲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