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送進風里。”
帶著褐色斑點的手搭在我的手心里,顫了顫,漸漸松了。
她滿頭柔順的銀絲順著枕巾滑落,表情輕松,嘴角帶笑。
我深知她的靈魂是輕而自由地飛向她向往已久的地方,但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她生時并非是自由的,總是被推著向前跑。那時柔弱而傳統的女人總是這樣,被安排好了一生,便也如浮萍般隨波逐流了。
我勉強扯出一個笑,假裝打了個哈欠遮掩流下的淚——對她而言明明是一種解脫,值得高興才是。
我靠在床邊用掌心試圖焐熱她的手,可是我的手反倒把她的熱度帶走了。而后面的人已經開始放聲大哭了,幸虧在一樓,否則要把房頂都震塌了,仿佛哭得越大聲就越愛她??迒蕚鹘y使然,而我的悲傷卻是安靜的,一個人被撕扯成兩半,一半為她的離開而悲傷到說不出話,一半卻為她的離開而由衷高興。
她生前愛笑,溫暖得像融化冰雪的第一縷春,一直到離開都沒有變過。但我還記得她的一次哭泣,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聽她談起太公。
我的印象尤為深刻——那天暖暖的,我躺在陽光下打盹。隔壁家的黑狗汪汪叫個不停,把我震得從躺椅上一躍而起,開始學著大白轉圈圈。
我一路溜達到太太床前上躥下跳著,不小心撞到了床腳,兩腿一蹬,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來。
她本來是靠在床上聽廣播的,見狀走下床,拍拍花床單,讓我坐到床邊上。她先是輕輕按著我被撞到的地方,后來見我哭聲不止,無奈地搖搖頭。
“別哭,哭不能活命?!彼迤鹉榿?,身子挺起,表情在光陰的分界里看不真切,“太太和你講個故事?!?/p>
“故事?”我邊抹淚邊看著她。
她的語氣重而緩,和平時輕柔的聲音不同:“囡囡你真的很幸運?!?/p>
“幸運?”
她嘆息著拍了拍我的背,幫我止住哭嗝,慢慢說道:“在那個戰爭年代,哪有哭就解決得了的事情。我躲到山里,外面全是轟隆聲……”
我眼前仿佛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
年輕的太太跌跌撞撞地跑著,頭發松松垮垮搭在肩上,粗布衣服被樹枝掛了好些洞。她本來想抹抹臉頰被劃出的血,卻抹了一臉灰,眨巴掉眼里的淚花繼續往上爬。
她想哭,大聲地哭,肆無忌憚地,但是她不敢,敵人就在身邊。
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我的家鄉也難以幸免,連空氣里都是硝煙的味道,戰斗機的呼嘯如雷鳴般在耳邊響起。
我們家那時已經衰落了。曾經我們家有十幾畝農田、水車、許多大型的農耕工具和磨坊,但自從被日本鬼子發現家里放水稻的地方藏著新四軍后,一切都消失了,好似都未曾擁有般,只留下了一地的灰燼和漫天的慟哭。
但太太還是被家里送來了,能換一點點彩禮也是很好的。
在逃難時,她剛懷孕沒幾個月,匆忙中帶著一點干糧就被迫上山了。山里多蛇蟲,和現在已經開發好的景區不同,那里只有莽蒼如深淵般深邃。她滿心的委屈不知道和誰訴說,只有風穿過洞像是在回應著她。
可能人生就是這樣吧,一切苦難只能隱秘在風里無人知曉,一旦發出聲音,就有被人捉住的危險。
“你太公他……他去保護我們了?!碧珖@了口氣。她很少提太公,不知道他們的感情到底是怎樣的,但她時??聪蜻h處,目光帶著惆悵,可能也是想念的吧。
我見到的太公已經是一張掛在太太墻上的黑白照片了,現在也不清楚他如果還在的話,會不會也和太太一樣摸摸我的頭呢?
“山洞里黑漆漆的,蟲子滿地爬,就我們娘倆……”她望向我的目光像透過我看著些什么,“我那時怕得直抖,那些天上飛的都是害人的東西,炸得到處坑坑洼洼,出去都不敢,只好在洞里縮著?!?/p>
太太大概是一手撫摸著肚子,一手顫抖著往嘴里送干糧,小口小口地,含了好久才咽下的吧。她從不浪費食物可能也有這段經歷的影響。
“就到這里吧。”剛剛還說哭沒意義的太太已然哽咽了,背過身去,肩頭顫抖著。
太太是經常和我講故事的,比如牛郎織女鵲橋相會,比如盤古開天辟地,都是神異的,如天上星河般縹緲靈動,而那次的故事卻格外沉重,以至于現在我腦海里還經常浮現出被樹葉遮掩的山洞這類凄清的畫面,還有漫天炮火的焦黑景象。
太太格外喜歡風,連帶著雨膻味的都喜歡。她喜歡在有風的日子里搬著躺椅出去,一躺就是一天,在風雨交織的日子里,她就靠在窗邊仰頭。她也格外喜歡詩,翻著字典查字義,一個人研究,總是念叨著什么楊柳風,人就要和春風一樣。
據她說人逝世時是被風帶走的,而不是埋在土里腐爛,就像太公也是被風帶走的一樣。
現在的風沒有焦味,春日時玉蘭香順風彌漫,濃又典雅,夏日割青草的味道清新明麗,秋日充實,冬日寒冷但有鄰居家烤紅薯的甜味。我也很喜歡風,但并沒有太太對風的那種獨特情感,這種情感可能源自那一代人獨有的共同記憶吧。
太太在硬板床上躺著,身下的花床單已經褪去往日鮮艷的模樣。我強忍著停止了哭泣,身后的哭聲卻久不停歇。
我就站在一旁看太太身上的衣服被換成了大紅色,銀發被梳整齊,溫柔而又慈祥,就像是睡著了,誰又能知道她的靈魂已經隨風離去了呢?
幸運地,那些天的風很好,可惜守靈是在家里,如果她靈魂還在身體里的話是吹不到風的。紅燭的火搖搖晃晃,像是被風吹動著,但不知是從何處吹來的。
太太生前就瘦瘦小小的,仿佛風一吹就飛走了,被裝在骨灰盒里只有骨灰盒沉甸甸的感覺了。我提出要遵守太太的遺言,把她的骨灰送進風里。
“風里?!就是揚了?我們都準備了這么久,連墓都挑好了,那可是塊風水寶地,你想讓她老人家死都不能安息嗎?!”那些穿著素衣的、頭戴白花的、手臂上綁著黑袖套的都用可笑的眼神瞥著我,假模假樣嘆息了幾聲,后面關系遠的則開始竊竊私語,聲音細小,和地下的幽魂一樣始終纏繞著我。
“可……”我嘴巴囁嚅,“這是太太的遺言啊。”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舅母尖厲地怒斥,贏得了周圍一圈人的點頭應和。
我僵直得像一塊木頭,無助地看著骨灰盒被埋下,一座石碑被毫不留情地釘在了地上。楊柳風輕飄飄地吹,再溫暖也帶不走刺骨的寒。在我眼里那并不是塊風水寶地,而是一個囚籠、一副枷鎖,把太太鎖在了里面。
大抵是觀念不同吧,他們認為和往常一樣的就是好的,那種風水寶地的地點都是祖上傳下來的,子孫后代生時即使不幸受不了祖宗的蔭庇,在地下也可以享受祖宗的庇護。而我尊重太太的看法,也認可她的看法。這世間輪回本來就是這樣,我們在自然里出生,縱使在社會里成長,還是得回去的,就像風回到了風里去,這種想法是多么自然而浪漫啊。
可是風就這樣消逝了,太太的靈魂也并沒有所謂托夢的能力,她變成了灰卻獲得不了她想要的,最終還是隨波逐流了,做不了風,只能做浮萍,在他人安排的地方最終獲得“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