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長天下,龍樓起。霜風(fēng),石雨,廣陵散,隱隱劍氣……
一
它有韜光養(yǎng)晦的身體,也有撕心裂肺的喉嚨;它的鱗片下,是洶涌的血光;它的血光里,是斷裂的頭顱和重生的星辰。
它在白云中躍起的時候,我正在燕山里降生。
我看見它在星座之間肆意游動,莽莽蒼蒼的大地上,突然就發(fā)生了地震一樣的抖動。仿佛江河誕生;仿佛無數(shù)深淵,創(chuàng)生了沸騰的人群;仿佛崩塌的記憶,發(fā)出電光。這些對于我,就是來自世界頂端的——群峰的轟鳴……
現(xiàn)在,它沉睡在月光下。它在夢中抓住大地的手,像一條純銀的鏈子——要使你永不脫離,要使它自己永不消逝,同時它也緊緊拴住了我的腰肢。我在陡峭的云中為它伴奏。我在高崗上撫琴。紛披燦爛,戈矛縱橫。森林、麂角、大纛,古老的田野上,走動著密密麻麻的人群。
溪水照映著這些披頭散發(fā)的父親和母親,巨石和火苗,刀斧和電流,鋪天蓋地的洪水,漫過了萬物的時空和頭頂。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它們的翅膀和肢體。
二
云蒸霞蔚,江河回應(yīng)。與此對應(yīng)的,是長長的銀河,以及其中涌出的無數(shù)星辰。它們閃耀、尖嘯,向四處釋放著光和飛濺的聲音。
而我只有沉睡。一萬年的沉睡,養(yǎng)成烽燧、火把、幸福的人間、郁郁蔥蔥的百姓……養(yǎng)成它們率領(lǐng)的英雄和野獸:時光、歲月和失敗的洪流,以及山水間茂盛的愛情和戰(zhàn)爭,像萬物在沉睡中養(yǎng)育了春天,并讓它在世界的叢林里冒出尖頂……
這些相互交錯和變幻的季節(jié),成了英雄誕生的日子,也成了百姓祭祀的供品;這些靈魂的波濤,在胸腹間穿越,在人群里游走,在高高的天空,它們歡躍、飛升,突然就變成了大地和故鄉(xiāng)的倒影。
我大聲吶喊,你用巨石壓住我的肋骨。我怒發(fā)沖冠,你用青銅壓住我的頭頂。當(dāng)我四肢疼痛,你用整個世界壓住我的胸膛。
一這是大地的重量。它在考驗一群人的骨頭;這是一個巨人的重量。它在考驗著無數(shù)子孫的耐性。
引琴而彈,風(fēng)聲止之。引吭高歌,大野默然。引溪流而上云頭,四海伏之。引草木而率龍陵,萬邦興而九州賓服。
一條山脊,在晨光中冉冉升起。龍魚遠(yuǎn)望,民生脊骨,用血液、青銅、石頭、白云的密碼和萬物循環(huán)往復(fù)的生命,組成了一道金光閃閃的長城。從此之后,巨人出,城闕起,龍樓立,琴聲四十一拍,它們歷經(jīng)神授,千年而不絕,是一幕打擊樂的合奏,是一臺人鬼神狂歌歡舞的獨幕劇……
三
英雄飛越歲月的垛口,他們之中,有樵夫、書生、耕者、刺客、商賈、流浪的詩人……他們之中,有御風(fēng)行者、傳說中的狐女,有失國英雄、遠(yuǎn)去的帆影,有過了河就一去不回頭的荊軻和聶政,他們在夜晚,突然刮過了我被風(fēng)吹歪的肩頭。
平民飛越高原和山谷,他們?nèi)淌芸喽颉具^災(zāi)禍;他們瘦骨嶙峋,在樹頂上穴居,在山岡點起篝火,在敵人和朋友之間反復(fù)辨認(rèn)……然后亮出嚎叫的匕首。時間深處,他們面目不清,但心里始終藏著大地的秘密。
草木穿過人間和灰燼,拖著長長的陰影,它們有時是火把,有時是濃陰;春天的峰巒之上,我看見的綠色,像無垠的大海,它們蓋住了遼闊的大地。
長城如同一支筆,它寫出了每個人心中彎彎曲曲的河流,和它蜿蜒直上的濤聲。在這浩蕩的塵寰之中,英雄必須回來,平民必須重生;草木來來去去,用同一副面孔,托住這生死不息的人群,和亙古屹立的萬里長城。
大地只信任一句話:“英雄和平民,才是它郁郁蔥蔥的草木。”
四
夜半,我聽見砍伐聲、鑄劍聲、操琴聲、烽燧倒塌聲、山洪噴涌聲、日晷祈福聲、箭雨飛過城墻洞穿肉體和時空的破風(fēng)之聲……猿聲驟起,四野不絕;凄凄明月下,惻惻廣陵散,垛口上,都是一幢幢飛升的身影……
長城彎月,冷鉤獨釣;踩出了多少人夢中霜跡,英雄自琴史中躍出,卻是無數(shù)個快意的白衣少年;嵇康生于山水,聶政生于仇敵,《廣陵散》在星空下,生出的萬頃波濤,突然就吞噬了南國和北國的夜幕。
坐在云中的人,和坐在烽燧上的人,都抱著同一張琴。他們指節(jié)筋骨畢露,形容枯槁,每個夜晚都來自魏晉,都死于唐宋;而后,重生于明將軍的帳下,每天生死往返。我的家鄉(xiāng),在多少年后,仍充滿勃勃生機。
長城巍峨,殺伐聲聲。有賊人竊竊,有敵手竊竊,有倭寇竊竊……在文明時代的某一個世紀(jì),或仍有窺測的賊寇,在我們身邊冒出丑陋的頭頂。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才會突然覺得血是熱的;我們才會突然從夢中驚醒,我們的長城和明月,我們的族人才會在星空中出生。琴弦崩裂,萬里河漢是傾斜的;無數(shù)躍起的人群里,有嵇康的霜刀和聶政的雪刃……
五
炮火進(jìn)入石頭,遠(yuǎn)方的人,才能聽見我心里的悶雷。刀劍刻下了巖畫,懵懂的后人,才能在幸福的眩暈中,突然為我清醒。長城腳下的墓碑,如果它顫抖,并且插進(jìn)你的心中,我們傾頹的身體里,才能升起一面獵獵喧響的大旗。
琴聲幽憤,但它不會在月光下,把萬里長城扶起。我在晴空里,一下一下敲著那些方磚,我聽到的回聲,緩慢而沉重。
我在董家口義烏人后裔的家中,找到了磚窯的遺址,一層層黃土變得青灰透明。它們被淋上水,抬進(jìn)了火焰里;它們被冷卻后,又抬進(jìn)了渾濁的星空……
守城人的姓氏和族群,他們世襲的手藝和思鄉(xiāng)的淚水,頂著冰雪、雷電、烽火的爆裂聲,在長城頂端浩蕩的風(fēng)聲里,慢慢枯萎,如同一群在風(fēng)中被反復(fù)雕刻的青銅。
古河南生出一個樂人:杜夔。他長得鵝目雁指,藝絕,但命短。晉譙國,也生出一個樂人:嵇康。他喜歡用黃鐘慢二的曲調(diào),席天幕地,意味深遠(yuǎn)絕倫。千年后,山河湖海和長城之間,仍然回蕩著他《廣陵散》的余音。
寬袍大袖的嵇康呵,這個白面書生,骨子里星云飛舞,長風(fēng)浩蕩,但他仍然是一個書呆子。在長城上,他常常一個人痛哭流涕,顧影自憐;從古秦國寂寥的土崗上,他看見世界背后,曾經(jīng)是他心中散亂的故居;他看見河漢迷幻,大地上蜿蜒四伏的蒼龍,正起于青萍之末和萬里烽火之中……
六
我在喜峰口遇到那些山谷,那些激烈的尸骨,它們遇見風(fēng)就發(fā)出唿哨,落葉一遍遍埋住它們。螢火提著它們,在夜色里走。這些年輕人,每個人都活得熱血沸騰。每個人都離開得無聲無息。
但現(xiàn)在,他們?nèi)匀辉谏巾斏稀?/p>
牧羊人說:他們的骨頭,都有深黑的彈孔。伏在垛口上,他們的土槍和大刀,握在手里,這樣的姿勢,他們還要保持多久?磚有淤青,雪也有淤青,天空埋人心底,白云靜靜流過,是古老的鱗片;群山踩著湖水,翻過去,就是那流血的幻境。
游人沿著梯子爬上城墻。我是游人中贏弱的一個,高高的城墻,如此巍峨,其實,它殘破的陳跡是灰暗的。火光爆炸的一瞬,鮮血噴濺的一瞬,吶喊聲響起的一瞬,它們一片猩紅;青白的天空下,一眼望去,就是一片灰蒼蒼的頭顱……
民宿小院建在水邊和峽谷,那里曾是殺賊場所。睡覺時你必須要睜一只眼睛,二十九軍的勇士都是真正的男人,他們正沖人敵人的夢中。現(xiàn)在你們酒席未散,醉意朦朧,是一副幸福不盡的樣子;現(xiàn)在天女木蘭花正在月光下開放,像一個羞澀不語的少女。
九十年前,鼓角聲起。多少青年,正在夜幕里為國殺賊;天啊,這些血性男兒,他們以命相搏,根本就沒想活著回來;夜色里,如果你突然遇到一個血淋淋的人在奔走,喊著“殺賊!殺賊!”與你撞個滿懷;求求你,別放手,緊緊抱住他,給他一個擁抱吧!他是我的爺爺馬俊和他死去的戰(zhàn)友……他們?nèi)栽趹?zhàn)場上,他們英靈不散,殺賊不止。
凡經(jīng)歷了死亡的土地,群山蒼翠,一碧如洗;長城即使被藏在水底,它也會抱緊伏在垛口上的那群人。
多少年之后,我來憑吊,來還愿。夜里,我坐在一條木船上,要去看水下的喜峰口。艄公一個人劃著槳,一人,一船,一櫓……“吱吱呀呀”,船好重啊,我們好像陷入了一個深深的漩渦里,滿艙都是沉默的身影……
七
我聽見遠(yuǎn)處的殺伐聲,我也看見了這個世界的離亂,《廣陵散》的指尖,鼓槌一樣激越。驚慌如蟻的塵世上,人似秋鴻亂閃,影如流星四散。殺賊不需要等到秋后,東市隨時可以斷頭;白面書生的血,不畏琴臺,也不畏無邊無際的歲月……江海橫流,滾滾向前。新生的人,依舊要羽扇綸巾,依舊要站在城頭,擺開一張琴桌。萬里江山秋風(fēng)浩渺,染白了少年頭的,不是歲月風(fēng)霜,也不是心中惆悵離索,乃是《廣陵散》不絕的余音……
源源不斷的江河水,向著峰巒之上的晴空傾瀉,如同洶涌的洪水,正噴出深淵似的長江黃河;明月溢出的清輝,慢慢穿過北國初秋的霜雪;燕山南坡,華北大平原像一首浩蕩的歌,它聯(lián)結(jié)東北、西北、西南、中山國和西夏國、古滇國和夜郎國……古老的民風(fēng)從不更改,如同古老的皮膚,仍然是一條河流恒久的顏色。
如同一個族群的骨架,仍然是昆侖山、王屋山、太行山、喜馬拉雅山和長白山,仍然是燕山北坡,一個詩人夢想中延綿四方的祖國……它的大地上,仍然是埋伏在《廣陵散》中風(fēng)刀霜劍的波浪,反復(fù)沖擊的大漠邊城和滔滔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