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子與光線
風把黑暗吹進我的身體。日光燈驅逐了月光,電燈的光線恒定而理性。月光的飄搖、不確定性,與鎢絲上行走的光線,在修辭與物理的雙重意義上構成了密切呼應。
黑夜倉皇退縮,但并不遠離。
人的陰影便是黑夜的同謀。
月亮作為祖傳的照明秘方,光明的輪廓被陰影描述。
在夜里,人可以憑借月光趕路;沒有月光,就憑借路燈(電燈);既無月光又停電的時候,人,靠思想照明。
月亮是黑夜的哲學。
而人是一種矛盾的綜合體——既攜帶陰影,又制造光明。
人群浩浩湯湯,從低處的黑暗向高處的光芒涌動。
人從村莊流向城市,從植物的根部流向光線聚集的天空——炊煙是人類童年時代的一種植物,向著天空生長。現在,我們早已不需要那東西了。它只存在于課本、白紙、考試、橡皮和鉛筆。人不斷從肉體深處的黑暗地帶,向一個句子的盡頭遷徙。
一個句子就是一條路。
一條路可以纏繞如繩。
句子卻沒有這種功能。
從修辭意義看,句子只能使人沮喪或欣喜,但不能使人窒息。
句子是一種光線,從月亮內部垂下來,把我們臉上的陰影打掃干凈。
文明也是一種光線。
撕開黑暗的大幕,以月光或日光的方式布下一道道時間流動的迷津——神說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人是這世界被具象了的神。但人不能看見自己的背影,猶如火柴喊醒了木柴,卻不能命令木柴停止火焰的舞蹈,回到最初的沉默——事物永難企及自己的背面。
灰燼是思想燃燒的證據。因此,人的盡頭只能是灰燼。因為沒有人拒絕思想。
人一出生,便開始了生命的建筑——思想和肉體同時啟動。光線、食物、聲音、夢境,都是思想的建筑材料。
人一生都在建筑自己的經驗和技能。
人本身就是一條路、一個句子——路走完了,就無路可走;句子寫完了,便剩下無邊的寂靜,或一掬散發道德余溫的灰燼。
火焰
四月的火焰在黑暗中合唱。今夜,市井之聲漸息,麥苗靜靜吐穗,時間的影子遍布大地。天才在天邊一閃而逝——流星和宿命被黑暗一筆勾銷。謊言與現實,到底哪個更奪人耳目?巖石上的燈火與流星遙遙呼應。
更多時候,我們依靠悲劇清醒,憑借謊言虛度一生。
而悲喜的邊界僅限于一束光的標簽:那是火焰住在木頭的心里。
沉默的人,沉默的花,在春天一點點撤離。
我們還能走多久,在良心的版圖上,誰不是兩手空空,憑借愛和善念取暖?
在落花與墳冢之間,在植物與群星之間,天使涉水而過,時間不停地變換住址。一群游走的先賢,成為我們的詞或替身,在天庭收集星光和夢幻。
誰長夜不寐,誰的頭發散作綿延不絕的桃林和溪水?鳥宿池邊樹,誰是月下敲門的孤獨僧侶?火焰永不睡去,大地盡頭,流水在發芽,我們未竟的旅途是思想和靈魂的一部分。
在時間的斷裂處,不滅的語言,是今夜的星辰。
一束永不衰老的火焰,在黑暗中秘而不宣,呵護著我們的熱血和體溫。
路燈
暮云合璧,落日熔金。人群被風吹向樓宇。路燈是一種液體,在濃稠的黑暗中兌人街道。
路燈亮了。
黑暗被稀釋,像一種薄如蟬翼的傷害,被光陰放在速度與耐心彼此牽制的道路兩旁。
在我們的語氣尚未被風吹散之際,一塊在路旁坐著的石頭,終于開口,說出了我們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只有一旁的青草心有所動。但青草能力有限,只擁有很少的空氣和不多的光亮。它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搖晃嬌小的身軀,算是對一塊石頭最大的尊重。
秋天深了。
天上的星宿與地上的人群有著秘密的聯動:當我們拖著疲憊的軀體走過一條街的陳述,星星就會在夜空滑行,盡管速度極慢、難以察覺,但一種超越語言的力量在星空起伏,對路燈的光芒微微致敬。
人活在自己的命中,一生走不出自己的身體——被皮膚包圍,被血肉統治,被骨頭擎起,猶如路燈通過光線行走,但永遠走不出陰影。它的光線更像是一種聲音,聲音的半徑取決于過往的耳朵和瞳孔。而瞳孔最終被無邊的黑暗奪走。
天一黑,路燈開始工作。但人們忘記了它在工作。只有燈泡熄滅,人們才意識到黑暗的恐懼,抱怨、咒罵、喋喋不休,最后悻悻而歸。只有那種等同于聲音的光線,才會喚醒這個世界對它自身的關注和解讀。
其實,路燈的聲音就是人內心的聲音。
無限虛空則隱喻思想的深度和廣度。
當恒星從大地升起,路燈返回光線稀缺的語境:不必闡述,不必轉載,更不必記住。
草莓
草莓上市時,春風把河水吹胖。
鳥鳴深及血液。
如果鳥鳴是火柴,草莓就是羞怯的火焰。直線上行走的火焰,從塵世的一端呼嘯而至。
萬象橫陳,草莓是一種最高的語言。風景灼痛我們,讓我們彼此相融、變甜。一個女人從暮年返身,徑直走向草莓深處。她取走了我們的淚水、晚餐和疲倦的黃昏。她審視我們脆弱的四肢和深淵,骨殖在土中翻身,種子和詞根醒來,汲取雨水的營養,殷紅的色澤仿若不是性情本身,而是神靈,從刀尖來到手指。
那多汁的、不盈一握的愛,那一遍遍呼喚我們的春天,鎖孔轉動,那把身世放在火堆上炙烤的、不問果實只求花開的浪子,奔走于世。
他來了。讓我們把苦味的生活再唱一遍,用骨頭去唱,也用頭發和匕首去唱——把草莓唱哭,把折磨過我們也深愛過我們的逝去的人唱活。讓他重新進入我們的言辭和光線。
就像他從未消逝。
就像草莓從未存在。
茉莉
這樣的事實并非在書中閃現:我在房間里注釋茉莉,暮色的顆粒一點點落下。
風的手術刀一層層剔開一個事件的表皮。茉莉的色澤模仿自身的陰影,把白晝的光譜搬運至內部。頭顱中的顏料吹拂紙,一個人被空氣穩住,茉莉的香味扶起脆弱的光輝,借以轉述夢幻的種種可能。
它陰郁的部分構成子宮。
越來越多的人借助幻象躋身于空洞的風景——道路閃耀,音樂燃燒,水在眼睛深處舞蹈……而天空是用來書寫的,黑暗是用來調制咖啡的,時間透過手指的縫隙——茉莉是用來安置語氣的。
這是自我拉開的帷幕。
現在,窗外已經徹底被修辭升起的霧靄籠罩。我們的生活在茉莉與美學之間留下了齒痕。而誰是武裝到牙齒的人?誰用器官晃動我的書房,用落日和肉體擋住一個詞前進的氣流?
葉片構成假象,花香來自敘述本身。對事件的轉述并非在詞的內部進行。借助水分、光和電流,一株植物在行書體的落款中生產陰影,被允許落在紙上。
我們面對茉莉安撫內心,返回一場虛無的拷問,一如在泡沫般的塵世重返自身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