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水之秋
四周很靜。老鷹蹲在石頭上,享受著午后的孤獨。
牛羊走動時,草會彎下身子。陽光擦暖路邊的矢車菊。
從鷹眼滑落的秋天,又被過路的風撿起。
轉經人坐在洮水邊,聽慣了上游的水聲。浪花拍打圓木,護林人拍打著黃昏。洮水渾厚,像一個人的前世,從久遠時光里飄來。
青稞運走了。擠奶女子進了碌曲城。她丟下的手帕,仍掛在桿子上。在一個沒有風的日子,我看見佛學院的學僧,在臺階上漫步,墜下來的樹葉,輕輕落在腳下。
他們平靜的眼里,剛剛撤走一場薄雪。
玉門
沙子叩不開的城門,月光也叩不開。
一個來自中亞的商賈,用手中的玉石,輕輕一叩,城門開了。
城門迎來了漢朝的客人。其實,牧羊人先于中亞商賈人了城。
羊皮書上刻下的文字,被邊塞詩人反復閱讀。
時光的集市散了。牧羊人身邊還堆著歲月的灰燼。
城門始終指向落日。迷途的異鄉人,只要抬看一眼落日——
就能牽住遠逝的鄉愁。
叫白了故鄉
母親被落日抬出門時,秋風一直叫著。
風揪著樹葉喊時,空空的后院,已落下一層薄霜。
麻雀在檐下叫。
妹妹在淚水里叫。
我在疼痛里叫。
夜靜時,我聽見母親低低的喊叫,從墓地傳來。
一聲接一聲,硬是叫白了故鄉。
賀蘭山
牽一塊石頭容易,牽來西夏難。
牽一個黃昏容易,牽住執念難。
牽一群羊容易,牽一份姻緣難。
牽一片荒涼容易,牽住一個人的淚花難。
過了賀蘭山,除了想花兒、牧人、出嫁的女子,我——
還想大吼一場。黑夜來時,我抱緊了故鄉。
賀蘭山的風真大啊!
牧人的下午
先是揪了一把草,再是揚了一把土。
然后,對著空山喊了一陣。
整個下午,牧人跟草斗,跟土斗,跟塬上的風斗。
也跟見不上面的女子在斗。
跟孤獨的中年斗時,他恍然明白,他最想斗的,是時光。
如果,時光再給一次機會,他會逃離大山,背著鄉愁出走。
那時,他會和暗戀的女子結婚。
現在,他只能背著中年下山,跟在一群羊后邊。
村口等他的,不是熟悉的吆喝,而是薄薄的月光。
月光射出孤獨的冷光
馬吃進了太多的干草。
馬的肚子里除了干草,還有難以消化的孤獨。
我,除了孤獨,還有難以消化的憂傷。
馬吃撐了,不能呆在馬廄里。
我牽著馬,環村莊走了一圈又一圈。
馬需要拋出肚子里多余的荒涼。
大地在沉睡。莊稼和鳥也在沉睡。
馬蹄踩著月下的空曠。有一個人失眠了,那是我的母親。
十三歲的少年和一匹馬走在一起。
在荒涼的月夜,她多么不放心。
母親悄悄走出村口,尋找馬蹄的聲音。
她看到了人間最安靜的月光和孤獨。
多年之后。我穿著月光織成的孝衣,給母親上墳。
母親躺在村外漆黑的墓地,除了風和樹,村外靜得令人犧惶。
鳥雀正在沉睡。在那么廣大的空曠里,月光射出孤獨的冷光。
母親在黑暗中沉睡,有人不放心。
那人,一定是我。
阿爾金山
坐在石頭上的牧羊人,被午后的風推了一把。
他發愣的片刻,鷹從廢棄的坑道飛走。他恍惚聞見塵埃里的機油味,比山下油菜花的味道還濃烈。
勘探隊員撤走了。阿爾金山騰出巨大的空曠。
牧羊人眼里的空曠,落日填不滿,孤獨也填不滿。
但卻被一場從青海趕過來的大雪填滿了。
老鷹
洮河對岸,雨下得正緊。
鷹,用叼來的一根根積木,為轉經人搭起一座簡易的木橋。
郎木寺誦經的時間到了。
背水少女一抬頭,看見落日掉進了鷹眼。暮秋的天空,黑得更快了。
在草原,老鷹一次又一次撞擊星宿下的黑洞。鼴鼠和兔子已經沉睡。
羊皮販子拍掉身上的蒼茫,領著月亮回家。
除了轉經人和失去故土的流浪藝人,誰也不知道:
今夜,老鷹從天空消失之后,去了哪兒?
皮影戲
天黑透了。那些牛皮做成的戲人在幕前表演。
草根藝人坐在臺后,吹拉彈唱。臺下的村民——
看了很久,才看清自己的生活,被藝人搬上了臺子;
聽了很久,才聽清那熟悉的聲音,不是牛發出的。
竟是自己發出的。
一場牛皮影戲,牽出的淚水太多。我只在婆媳的臉溝里看見。
也在兄長的拳頭上看見。看不見的,全流到月光里。
走出長輩家的院落,我真想大吼一聲。把童年的苦吼出來。
不過我想吼的,是牛皮影戲里的角。
埋住憂傷
等了一個秋天,轉經人還是沒有等來一
他要在塵世間見一面的陌生人。
牧羊人站在風中,剛剛送走一場薄霜。
此刻,流浪藝人,面朝黃昏,吹完了最后一曲笛子。
然后,他把掏出的憂傷,埋進草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