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爾塔的松樹下

一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談的女朋友，僅僅一個月就甩了我。

我在愛知縣的偏遠小鎮長大，考上京都的大學，并在大學的活動社團里認識了千景。我幾乎第一眼就喜歡上她了，并終于追到了她。然而好景不長，一星期前，千景在手機上發來一條“分手吧”，結束了這一切。

要問活動社團是什么，就是組織唱卡拉OK、短途旅行等活動，說白了就是大家一起玩。今天，七個成員一起跑到了鴨川德爾塔，也就是賀茂川與高野川交匯處的三角洲。

我獨自坐在一棵松樹下，背對著出町橋。這棵松樹地處一座小丘上，前方有一段臺階，千景此時就在臺階下的三角洲尖端。幾個男男女女不知在談什么，只聽見陣陣笑聲。大家好像已經知道了情況，都在用同情的目光看我，令我萬分難受。

當然，肯定也有人疑惑，為什么京都首屈一指的貴族女校畢業的千景會答應跟我交往。不只千景，社團其他成員也都散發著貴族氣息，他們個個家境富裕，跟我這個鄉巴佬相比，像兩個世界的人。

那我為什么還要繼續參加社團活動呢？全是因為想待在千景身邊， 得到復合的機會。然而事實上，我只能坐在這里，遠遠地看著她。

“哎，孝晴？”

我抬頭一看，是同級的實篤，他并非社團成員，可能是碰巧來到了這里。

實篤有個綽號叫“水桶”，因為他平時都用打掃衛生的藍色塑料桶代替書包，什么都往里塞，比如教科書、零食飲料、破破爛爛的口袋本詩集等。

“真巧啊，我看完了，正好還給你。”實篤從桶里拿出一個紙袋交給我，那是我借給他的三本漫畫。看見我的寶貝書從那個臟兮兮的桶里被拿出來，我有點不開心。

“你真是到哪兒都提個桶啊。”我的語氣略顯揶揄，但實篤并不在意。

“嗯，什么都能馬上拿出來，可好用了。我能坐這里嗎？”

我有點猶豫，不想讓社團的人看見我跟怪人實篤關系親密。但實篤沒等我回答，就坐了下來，接著從桶里拿出一瓶水，喝了一口。雖然不想承認，但他的桶看起來確實方便好用。

“《海葵偵探》確實好看。”實篤又開口了。

我點著頭暗想，也許就是這漫畫惹的禍，千景曾經說過它“畫風好嚇人”。

我在下鴨神社舉辦的舊書節發現了苦尋好幾年的第二卷《海葵偵探》。為了不讓千景發現，我是偷偷去買的，但是買到手后按捺不住興奮，還是告訴了她。我以為她會笑話我，可她沒有笑，反而一臉嚴肅地移開了目光。我慌忙換了個千景喜歡的話題，但從那時起，我們的對話就漸漸持續不下去了。

上周千景提出分手后，我碰巧看見實篤在看漫畫，一看封面，發現竟是《海葵偵探》的作者音塚布恩的新作《憂郁的煎牛肉》。

可能因為剛失戀，情緒不太穩定，我忍不住跟平時不怎么來往的實篤搭了話。一來二去，我們就互相借了漫畫。

二

前方突然傳來喧嘩聲。我看向三角洲的尖端，原來他們開始跳河面上的踏腳石了。千景的身姿輕盈如小鹿般，真可愛啊。我嘆息一聲。

分手時，我求千景告訴我，我究竟哪里做錯了，我愿意改，可是她發來一個很為難的表情說：“孝晴君沒什么不好。”我知道她的意思是雖然沒什么不好，但也不夠好。

我突然很想哭，連忙抬頭防止眼淚滑落。這時，我注意到了天空。“哎？平時白天也能看見月亮，今天看不見呢。”

“那當然了，因為今晚是滿月。”實篤說，“滿月跟太陽的位置相反，日落時從東方升起，日出時在西方落下，所以白天看不到滿月。白天最常見到的，應該是中午升起的上弦月。”

我忍不住感嘆道：“實篤君知道的真多啊。”

“今天還是中秋明月呢，那可是滿月中的滿月。我今天來這里，就是為了賞月的。”

他果真是有備而來，桶里裝了面包、零食和雜志。“啊，是這本！”我指著雜志說。

“對！”實篤帶的正是音塚布恩連載四格漫畫《憂郁的煎牛肉》的雜志。實篤是個漫畫迷，明明在雜志上追了連載，還專門買書回來看。

他感嘆：“音塚布恩有這么熱情的讀者，為什么賣不動呢？”

我想了想，說：“四格漫畫雖然有趣，但我覺得音塚布恩真正的實力體現在故事和臺詞上。看了《海葵偵探》后我有好多想法，覺得這里應該這樣處理，那里真的很棒，應該再強調一些。”

“干脆你畢業后去當編輯吧。”他熱情地說。

“不太可能吧。出版社門檻那么高，漫畫編輯就更難了。”

“那也有人在干不是嗎？孝晴成為那個人就好啦。”

那倒是沒錯。老實說，我考大學前就考慮過了。可是現在，我已經徹底失去了以前的上進心。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中學時代，努力的方法都很明確。為了考上好大學，試卷和分數給了我明確的指引。可自從上了大學，我就陷入了困惑。在這里，決定優劣的并非成績，我隱隱察覺到，自己存在于金字塔的底端。我越努力，就越迷茫。面對戀愛，我手足無措；面對服裝，我毫不精通；甚至在交談時，我也不明白怎么才能令人開懷大笑。

“哎，那不是你們社團的嗎？你不去跟他們一起玩？”實篤現在才注意到千景他們。

我低下了頭。“入學快半年，我努力過了。為了不被小瞧，我盡量模仿大家的穿著，可其實一開始就錯了。他們生來就在金字塔的頂端，聰明漂亮，家里有錢，舉止得體。我呢，則一直在底層，就像我現在的位置。”

假設橋是金字塔的底層，我就孤零零地坐在這里，千景則遠在三角形的尖端。

實篤猛地站起來，直愣愣地看著我：“其實，換個角度，世界會變得不一樣哦。”

他拉著我繞松樹轉了九十度，原本在背后的橋來到了我的右側，前方就是河面。“你瞧，只要朝著這邊，咱們就是三角形的頂點！”

真的呢！我忍不住笑了，腦中的金字塔轉了個方向，原本處在底層的我搖身一變，站在了三角形的頂端。

“我覺得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發光的時刻和場所。”實篤說。

白領職員在河邊看書，中年大叔在草地上睡覺，一對母子在臺階上吹肥皂泡……這里的人們各自過著閑適的生活。我突然感到眼前一亮，像解開了數學難題。

優劣是什么？頂點與底端是什么？我之所以害怕被他人小瞧，不正是因為自己以前也輕視過比自己成績差的同學嗎？我甚至從來沒有試著去想象，他們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有著多么精彩的生活。

三

夕陽漸漸低垂，氣溫轉涼了。

千景已經回到了岸上，正揉搓自己裸露的手臂。下一個瞬間，一個姓藏本的男同學脫下外衣，披在了千景身上。千景對藏本嫣然一笑。

啊， 原來是這么回事啊，錯不在于《海葵偵探》，而是千景有了更好的人選。我恍然大悟，卻沒有受到多大的打擊。

跟千景交往時，我一直小心翼翼，拼命想成為千景喜歡的那種人，一直在消耗自己，而那并不是讓自己閃閃發光的努力。

擺在松樹下，像滿月一般渾圓的水桶里，裝著實篤的整個世界。我也想像他那樣，去守護自己珍視的東西，然后把它們拿出來，光明正大地用。就算得不到別人的認可，我也想在自己喜歡的地方，按照自己的節奏行事。

我興奮地思索著今后的計劃：要去好多地方，見各種各樣的人；要看好多書，還要繼續嘗試戀愛。我為什么要沉浸在人生已經完蛋的傷感中呢？我的人生，還沒開始啊。

我們看不見的月亮，正在長天之外醞釀著圓滿，等待登場的時刻……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星期一，喝抹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