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六
三連的這些兵像屋里著了火,統統擁出房門,散到寬敞的炮場上,一個碰一個地往前擠,爭著站在別人前頭。有些人并不知道出來干嗎,只不過見別人往前擠,他也就擠別人;別人一激動,他也有些氣息不勻了。新兵一般不注意控制情緒,一瞧見什么,就吃驚地張大各種型號的嘴,眼球統統給凍住,怪可愛的發呆。穿破幾套軍裝的老兵,矜持地居于后排,像大哥哥把好位置讓給小弟弟那樣。他們對新兵驚驚乍乍的事不屑一顧,否則就顯得太淺薄了。這回可有些不同,他們雖然從人群里退出來,可銳利的目光仍然射向連部。那兒停著一輛摩托,“吭吭吭”地咳嗽,全身不停地抖動。本來沒有熄火,駕駛員還是用十分愜意的姿態猛蹬一下起動踏桿,摩托又雷霆般暴叫幾聲。他知道有許多人在看自己,他盡可能地顯示出不同于別人的樣子。
排長們朝連部奔去,戰士們紛紛讓路。不一會兒,值班排長跑出來喊:
“注意軍容,準備集合,新連長到了。”
新兵們判斷事物的重要與否主要依據老兵的臉色、聲調,這最保險。此刻,他們嚴肅起來,提前回屋扎上腰帶,端正軍帽,出門后彼此靠攏,會意地交換眼神。有幾人腰帶扎得太緊,把人束成了一只葫蘆。偏偏有幾位頂老的老兵,像是吃膩了這一套似的,別人越緊張,他們越隨心漫意地走動。
吳曉義把集合好的隊伍帶進飯堂,飯桌、板凳都已退居墻角。袁翰站在場地左側,紋絲不動。大家剛跑進屋時看不到他,然而看到后,就強烈感到他的位置和姿態都強化了他的權威。
吳曉義向袁翰報告全連集合完畢。袁翰打開花名冊“晚點”。
全體立正。袁翰驚異地抬頭,他聽出靠腳無力,聲音雜亂。這是他到三連后的第一個印象:作風散漫。如果在一連,他非得重來一遍不可。此刻他忍住了,不想給戰士一個急匆匆樹立威信的感覺。他開始呼點姓名,結束后,開始自我介紹:“有的同志可能聽說了,我剛受過處分,有的同志可能還不知道,那就不用到處打聽了,我把上級的處分決定再宣布一遍。”袁翰清晰緩慢地把處分決定背誦出來,然后談自己犯錯誤的原因,向大家做了檢查。“情況就是這樣,來了個受過處分的連長,希望不傷害同志們的自尊心,我決心在工作中改正錯誤,希望同志們監督幫助我。但我這次調動工作和犯錯誤毫無關系,該管的我還是要管,絕不會因為自己犯過錯誤,就降低對同志們的要求。我也是有自尊心的,說實話,決心改正錯誤的連長,干起工作來可能更努力,也可能有過頭的地方,請大家有個思想準備……”袁翰注視一位戰士,正要喚他,一聲悶響,那個戰士跌倒在地上。周圍人急忙扶他,再遠些的人,扒在別人肩上伸長脖子望,一片驚異的議論:
“他病啦?”
“缺氧,快開窗子。”
袁翰已經看出那戰士眼神發散,上身鐘擺似的搖晃。這在未經過嚴格訓練的部隊中經常見到,體質弱,適應不了挺拔穩固的站立。使袁翰氣惱的不僅是昏倒一個人,而是昏倒一個人之后,竟然喪失了整個隊列。他大聲發令:“立正!本班班長把他扶下去。還有誰感覺頭暈,手腳發涼,立刻報告。”
“我。”又一位胖胖的戰士在后排低聲道。
“出列,不準躺下,到操場上去走三圈!”
袁翰再次整隊,他一直筆直站立。
“條令規定,晚點名最長時間不超出三十分鐘,現在只有二十五分。在十九分時倒下去一個,二十三分時又退下去一個。兩個同志一個是連部的,一個是炊事班的,說明這兩個單位很少出操。當然,責任主要在我們干部,我們要求不嚴。這兩個同志不錯,如果他倆在隊列里馬馬虎虎動手動腳,就不會昏倒了。我重申隊列紀律,在隊列中,口令指揮一切。沒有口令,不準亂動。明天的工作:早晨,全連出操……”
隊伍帶走后,后排剩下一人,是營長。他若有所思地、凝神地注視著袁翰。袁翰很不自在,他受不了別人目光里的探究意味,特別是這位年輕營長。他暗想,干嗎要這樣看人,領導者的特點?
營長坦率地回答他心中的疑問:“三連長,我現在知道咱倆一塊訓練時,你為什么那么難受了。你應該像剛才對待戰士那樣對待我。那樣,我可能學得更多更快些,你也不會感到難受了,對嗎?”
營長這幾日正跟袁翰學習射擊指揮中的大間隔轉移射。袁翰羞愧地笑了。其實,那樣做更難,但他決心做到。他用營長剛才注視他的目光注視營長了。
七
三連原連長羅懷牧已被命令轉業,見袁翰和營長走過來,他夸張地驚叫:“哎——乖乖!”大笑著,頭一個迎上前握手,探身在袁翰耳旁道:“三連的救星到啦。”
干部們齊聚會議室后,羅懷牧卻不進去,一手握住門把,一手擺動表示告辭:“你們忙吧,我該退出了。”沒等營長說話,他關上了會議室的門。
袁翰送走營長,剛回到宿舍,就聽到窗外有人喚道:“老袁,給你送來啦。”話音剛落,羅懷牧像端著一桌豐宴,用闊大的射擊圖版端著指揮包、望遠鏡、手槍、紅綠旗、照明具……全套連長裝備,步履輕快地走進來,往袁翰床上一倒,舒暢地道:“我算解放啦,讓他們跟你立大功吧!快點點,一粒子彈一把指揮尺都不少,我從來不把連隊的東西帶出連隊。”
炮連長的裝備里有不少美觀精巧的小用具:三用照明筆、綜合指揮尺……這些東西軍事上能用,地方工作也能用。每任連長移交時,上了簿冊的大東西不會少,小玩意兒就很難說。也許是想帶回家給孩子,也許是貪戀太重,藏進懷里做終生的紀念物了。如同離開大海時采走一支珊瑚,它是感情的凝結。
袁翰不肯清點,意思是:你不會拿的,即使拿走什么也不要緊。羅懷牧受不了這種信任,逼著袁翰清點。袁翰在清理時發現,不但沒少,還有好幾樣自己用有機玻璃制作的圖版量具,做得那么精致,現在也亂糟糟地倒在自己床上。
羅懷牧坐下,感慨地說:“三連的突出問題是軍事素質差,素質!”他強調著,“這不僅是時間的精度問題、戰士問題,還有干部……你多大歲數?”
“三十。”袁翰有點意外地回答,接著也就明白他讓羅懷牧失望了,作為連長,這個年齡無異于“年過半百,兩鬢斑白”。
“你老人家有前途啊,”羅懷牧戳一下袁翰,“知道吧,差一點當作訓股長呢!作訓股長常常是參謀長的接班人,參謀長常常是團長的接班人……”羅懷牧一聲響過一聲。
“你饒了我吧,我當個連長不戴單純軍事觀點的帽子就萬歲了,別的啥也不想。”
“哈,想不想是你的事,”羅懷牧瞇起眼,“把一支后進連隊交給你,正是重用你的表示。我可以預告:第一,三連會在你手里改變面貌,我還不了解你!第二,改變面貌后,上面即使不提你當股長,也會提你當營長。”
“對下級來說,最寶貴的就是上級的信任,我真怕讓上級失望。”
“你不該這么想,三連要靠你。你來了,我走得安心。”
“我想努力干兩年,帶出一支讓領導滿意的連隊,然后轉業回家。”
“矛盾就在這里,你干得越好,領導越留你干,年紀大了,再轉業就不受歡迎了,官越大越不好安排。就拿我來說吧,我要回去的那個廠子才二百來人,你知道有多少領導干部?黨委書記、副書記,革委會主任、副主任,十幾個呀!還不算沒解放的老家伙,把我往哪兒放?虧我只是個小連長,塞到政工科就行了,可批‘走資派’,批唯生產力論,批……誰知道以后還有什么花樣,都得從頭學呀。所以,讓我走也好,趁還不老,到地方上可以重打鼓另開張。我慚愧的是,沒有交出一支好連隊,最后一次實彈射擊,偏彈傷人。我打過十幾回優秀,可是給人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彈……”見袁翰面容陰郁,他把話收住,“我真可惡,自己跑了不說,還干擾你的決心。淡話,淡話,你忙吧。我卸任后也忙啊,不過是為自己忙,以前沒工夫啊!”
羅懷牧經過窗戶時又站住,探進半截身子:“哎,現在我是老百姓,咱倆是軍民關系,所以,有些沒把握的話我也敢說,供你參考嘛。你沒來時,吳曉義以為他會當連長,我看出來了。這個同志好抓權,愛管事,我的方針是‘讓他管去’,管得越多越好,我和他相處得挺融洽。我看,你也要用這個方針才是。”
袁翰初到一連當連長時,曾有一位副連長是和他一樣的強有力人物,兩人磕磕碰碰特別多,過了好長時間才諧調起來。兩個強手相處如同兩把同型號鋼鋸相對,配合不好,每個鋼齒都頂在尖上,互相損傷;配合準了,每個齒兒都可以嵌進對方的凹處,嚴絲合縫。這種人,有時嫌,有時想,友誼很難保持在一條水準線上,總是大起大落,崩潰了再重建,冷了的目光再熱起來。袁翰沉吟一會兒道:“放心,我不會把自己的尊嚴看得太重。”
“哎,聽說你得了一對胖丫頭,來來,拿照片讓我欣賞欣賞。結實吧?漂亮吧?”
“沒照片,真的沒有。”袁翰又想起兩個嬰兒,她們不但瘦弱,而且更談不上漂亮,營養不足啊。袁翰眼睛潮濕了,妻子到現在還不來信!
“我有倆小子,咱們結親家吧?”羅懷牧笑著走開了。他撥翻了人家的苦水,讓人不得不再次吞咽,他全然不覺得,大剌剌地離去了。
袁翰邁下臺階,走到水泥籃球架下。這時,天完全黑了,明月在身后,把他濃黑的身影投到面前,他動,它也動,仿佛在給他引路。幾顆星在寒氣中顫抖,他望著它們焦慮地喃喃著:“快來信吧,快……”
袁翰走進排宿舍,燈關著,戰士們都已睡去。凡是軍營,床位排列都是一致的,袁翰在黑暗中也不會撞著什么。但他恍如走進一個夢境,身子竟有些不穩了。“哧”的一聲,他覺得踢走了戰士的一只鞋,于是蹲下身去摸,把它和另一只并列放好。萬一緊急集合,戰士起身就可以習慣地踩住兩只鞋。袁翰稍稍平靜下來,于是聽見在四周起伏的、高低不同的鼾聲。啊,戰士的鼾聲有一股奇妙力量,它使你身心寬解,感到夜的安寧;它像把你浸潤在平緩的河流中,溫柔而又輕盈地浮動著,讓你忘卻煩惱。
八
袁翰看著通信員的手伸進郵件袋,拿出來的不是信,而是封套上豁然印著兩個大黑字的電報。通信員說:“連長,你的。”
袁翰背過身拆開電報,上寫:兩女病重速歸。“糟糕,兩個呀,要毀了!”那一行字是黑色路標,總把他的思慮引向死亡的崖頭。怎么辦哪?不可能回去,只好用老辦法——寄錢。袁翰把全部錢都找出來,只有十四元三角,向別人借嗎?真不好意思,剛上任就借錢,這就是來改變面貌的連長?而且,只要你借過一回錢,別人就記住你了,干部們討論困難補助時,目光自然轉向你。原先領困難補助費的同志,因為你的到來,便反復推讓。在一連受過的窘迫又要在三連繼續下去,以至你想改變也改變不了。再說各人覺悟水平不同啊,那幾十元錢是燙手的,四周目光忽明忽暗、有冷有熱……
他趕到郵局,在匯款單上填寫“拾叁元”幾個字時,不禁抬起左手遮擋著,繼而又對這個動作感到痛楚。尾數既不是五也不是零,而且是寄給妻子的,這等于向她表示:我枯竭了,從而讓她更加難受。妻子的同事會用怎樣的神情把匯款單交給她呀,她接過去時能保持平靜嗎?霎時,袁翰竟想把“拾叁”改成“拾”,或者等下月薪金發下來后一塊寄去,但這些念頭都讓他感到羞恥。
回到連隊看到戰士,袁翰才鎮定下來,連隊的事物和氣氛令他高興。偵察班從營部考核歸來,正在擦拭觀測器材。他走過去問:“成績怎么樣?”
“咦,報告過你啦。4.9分,高水平的優秀。”胖胖的炮隊鏡手說。
“哦……我忘了。”袁翰歉然道,恢復了往日的帶兵習慣,“那么,不足在哪里?”
“我們這次考得最好,最大誤差才0.5密位。不足嘛……當然要繼續努力。”后一句話也是習慣,僅僅是語言習慣。
“我來個小考。”袁翰覺察到他們的自滿情緒,說,“占領觀察所,通常是近敵隱蔽前進,而且要快。現在,前面那個小高地,大約五百米,就是觀察所,夠近的吧?實彈射擊還難碰到這么近的觀察所哪。跟我來。”
袁翰帶著偵察班向前跑去。他開始速度并不快,后來越跑越猛,最后彎腰沖上小山包,命令道:“基準射向15—00,架器材!”
偵察班一個沒落,在袁翰兩旁半跪著,一邊喘息一邊架設器材。賦予射向是一套精細動作,又是觀測技術的基礎,非要心靜氣平不可。兩個戰士連居中水泡也控制不住了,費了很大勁才架設完畢。袁翰又命令他們拆收器材,以更快的速度跑回連隊炮場,重新架設器材。這時他們只有喘息之功,沒有架設之力了。
“我有什么過分的要求嗎?”袁翰問他們。
“沒——有。”炮隊鏡手苦惱地拉長聲調,“不過這樣做,太難掌握了,最好有個具體標準。”
“有,有,你跑瘦了,就達到標準。說實話,炮隊鏡手不應該這么胖。以后任何一次外出訓練,你都必須跑出去,再跑回來。平日里少喝水,多打球,上場就要猛打猛沖。連隊的球場不是為了出籃球健將,而是為了出強兵。”
袁翰在炮場邊走邊看,各種訓練計劃交替在腦海升現。他重新享受到事業帶來的快感,兩眼特別清爽,聽覺特別靈敏,全身暖意涌流,這差不多就是幸福了……通信員又從旁邊冒出來:
“連長,電報。”
袁翰呆了幾秒鐘才接過去,依然是背轉身拆開:兩女病危速歸。
統共才幾小時啊,死神就來找他兩次,都是在任新職的第二天。他默默走出炮場。開飯哨響了,聲浪震動他耳鼓,但他似乎沒有聽到,他已經明白,很快,也許就是今天,還會接到第三封電報,上面寫著他多次默語又竭力躲避的字眼。既然要來就快些來吧!大痛之后會有復蘇,希望總是跟在困難后頭。然而來之前的時間怎么度過呀,他在無人處不停地走著。
山洼里響起槍聲,袁翰眼里閃出微弱的光亮。
修理所兩位同志剛完成一挺機槍的大修,正在這里試射,二百米處插著一個墨綠色全身靶。袁翰從左前方出現,一人對著他大叫:“沒看見小紅旗嗎?退后,退后,小心飛彈。”
袁翰走上來低聲請求:“讓我打幾發吧。”語調和神情讓人心軟。
“想過個癮?行啊。”
袁翰臥倒,端起槍把,“噠噠噠……”但他心里斷續響著這個聲音:“會毀掉的,會的。”十幾發子彈射完,又接上彈帶,他扣動扳機,槍身發狂地抖動,漸漸發熱,暗紅色火舌不停地從槍口噴射出去。靶子下方一塊水牛般大小的黑石頭,被子彈打得碎渣四濺,出現了許多白點,漸漸密布、相連、擴大,最后大石頭上只剩幾個黑點了。子彈打光了,著靶的無幾。他聽到修理所同志喝止的聲音,爬起身來。
“你是一連的袁連長吧?”他們仍喚他兩天前的職稱。
“是的。”
“打炮還不錯,打槍真差勁。”
“是的,差勁。”
袁翰感謝了他們,平靜地往連隊走去。營長站在門前正焦急地四處觀望,見袁翰回來了,便關心地問:“情況我們都知道了。你的意見呢?”
袁翰明白,只要自己說一聲“回家看看”,營長也會說一聲“好吧”。但袁翰想了又想,說:“我離不開,這里更重要。我是連長,不是醫生。”
“你回去吧,我可以來代理你的職務。”
袁翰急于工作,再不想什么電報了。對于自己無能為力的事,苦惱越久損失越大。中午,他列出了下一季度軍訓方案,拿著它去找羅懷牧商量。一路暗暗叮嚀:家里的事,千萬不能讓他知道,一點聲色都不能漏呀。否則,他會覺得自己轉業,走對了道。
袁翰沒找到羅懷牧,卻碰到吳曉義。
“他呀,忙啊。”吳曉義笑著,“往那兒走,倉庫左邊,對對,就那個門,進去呀。”他光用手指點,身體不動一步。
袁翰推開門就臉熱了,羅懷牧在用連隊的木板做箱子。報話班班長入伍前學過木匠手藝,此刻正在板上打線。羅懷牧點上一支煙,淡淡地問:“有事?”
“我想和你研究一下訓練計劃。”袁翰覺得這不是自己的聲音。
如果換個場合,羅懷牧會高興的:自己要走了還被人重視,有求必應。但此刻他卻不很愉快,推托地說:“沒時間!”
“就一會兒。”袁翰堅持著。
“大一點,再大一點。”羅懷牧指示報話班班長,根本不看袁翰。
“連長,羅連長就要走了。當了那么多年兵,什么東西都沒有啊。”報話班班長在為羅懷牧說情,解釋。
“說那些干嗎,干我的私活。”羅懷牧大聲道。
袁翰關門走開。再不走,他們非吵起來不可。吳曉義還在連部廊道口站著,見袁翰獨自歸來,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既表示理解又顯得神妙,是發現別人并不比自己更強時無論如何都隱忍不住的一笑。他沒說話,進了自己房間。
管不管啊?木板是連隊留做軍訓用具的。戰士們知道后會怎樣想象干部?噢,你們是大口大舌大道理,首先自己就不相信;你們的覺悟是有時間性的,管我們時比我們高,一脫下軍裝就和我們一樣了,甚至還不如我們哪……不行,得管哪,就是戰士不知道也得管。瞧副連長見到我軟弱時的那張笑臉吧!真叫人受不了。可怎么管?老羅是連長我也只是連長。退伍轉業的軍人最難對付,天老大他老二,就是師長、軍長,他們也敢笑嘻嘻頂撞幾句。再說,老羅當了十年兵,除了一身綠,屁都沒有……要管,但不能吵!一吵起來,他即使不帶走箱子,也會把箱子砸給你看,讓全連戰士目瞪口呆,那局面就難收拾了。
傍晚,羅懷牧從小屋走出來,碰到袁翰便冷冷走過,一言不發,也沒給袁翰說話的機會。
晚上,羅懷牧又進那間屋子。袁翰兩次經過屋門,都沒有進去。他想起老羅明天一早就要離連,以后一輩子難相見,心就軟了。他承認自己的失敗。
第二天一早,羅懷牧很早就起來,吃了炊事班班長特意做的荷包蛋肉絲面,提起通信員為他收拾好的零星物品,他不想再驚動別人,悄悄走出房門。可走到外邊一看,全連在炮場上列成四排,在寒風里等待跟他告別。他不由有些心酸。
袁翰想了一夜,做了最后決定:箱子你拿走吧,我們不好責怪你,但你一定要認識到這樣做不對。大家向你敬禮告別的時候,你的怨恨會消失,友情會抬頭,想想美好的以往……而且,那箱子一部分戰士已經看見了,那干脆讓大家都看見。不錯,老連長是拿走了連隊一只箱子,我們沒能阻止他,但我們也沒把這事藏掖起來。送走老連長后,召開軍人大會,大道理還是要講幾句,主要是和大家談談心,談談老連長的苦惱和自己的心情,再從自己薪金中扣出錢償還給連隊,但必須明白:這種事在三連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
袁翰整隊、發令,然后跑步至羅懷牧面前五米處立定,敬禮:“報告連長,全連集合完畢,請指示。”
羅懷牧走上去和戰士們握手告別,行至一半,那些充滿戀意的眼睛就讓他走不動了。他喉嚨發出壓抑的哭聲,蹲在地上,雙肩顫抖。隊伍沒有亂,后排的戰士還在等待著羅懷牧。
羅懷牧終于站起來,含淚向戰士們點點頭,算是告別。干部們擁上去送他,他一一把大家推回去,堅持要獨自離去。出操時間到了,懸在電柱上的大喇叭播出醒神的軍號聲。羅懷牧在炮場邊停住,回臉望望,通信員再也忍不住了,跑出隊列,追上去奪他手中的背包,非要送他走不可。羅懷牧又把他推回去:“出操去。快!”
“連長,”吳曉義急道,“咱們怎么能讓老羅獨自走到營部,營長看見了會怎么想?咱們集合全連跟上去吧。”
袁翰不語。如果他轉業,也會獨自離開炮場,不愿任何人相送。吳曉義和兩個排長快步跟上去了。袁翰望著他們走遠,心情復雜……袁翰忽然看到他沒拿箱子,那兩個行李包和背包,并不比一個退伍戰士的東西更多。袁翰喚道:“報話班長,出列!”
袁翰來到那間屋子里,箱子完整地放在當中,他不禁嘆息了:“羅連長為什么不要?”
報話班班長道:“他說太大了。”
“這不是原因。”
“哦,”報話班班長眼睛從墻壁轉到袁翰臉上,思索著,猜到了,“可能是你的腳步聲讓他留下的吧,昨天晚上你在門外來回走……”
屋內殘留著隔夜的煙味和許多煙頭。
九
袁翰野外訓練歸來,一進屋,就看見營長和教導員都在屋里,都盯住自己。營長說了句多余的話:“回來啦……”說完他就轉臉看教導員,似乎讓他接下去說。桌上擺著一封電報,袁翰早已熟悉它的樣式,但這封是剛到的,被拆閱過。
袁翰立刻感到氣短心跳,腳下一股涼氣正往上蔓延,他竭力站好:“哦,沒什么。你們忙去吧,不必安慰我,真的。”
“三連長……”
“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兩人對望一下,也許是營長更了解袁翰,他起身走開。教導員猶疑地跟出去,在門口停立一會兒,回頭關上了門。
袁翰坐下來,朝桌上電報望了幾分鐘,才走過去拿它。這電報已經不是妻子拍來的了,因為上面寫著:大女已亡小女仍病危妻尚好速歸。
“妻尚好。”袁翰默語。就是說她還活著,怎樣活著的?小女病危,需要她活著。袁翰眼前迷蒙一片,他頭頂住堅硬的墻壁站著,深深喘息著。耳鳴就像嬰兒細弱的啼聲……
營長坐在門口臺階上,兩拳支著腮,所有想來寬慰袁翰的干部戰士,都讓他用猛烈的手勢攆了回去。他坐了一個中午,保護門前這塊地方的安靜。
身后有響動,袁翰出門了,聲音沙啞地問:“營長,你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們去練一段精密法準備諸元,行嗎?”
“現在?”營長望著袁翰洗過的眼睛。
“是的。”袁翰進屋拿出射擊圖版箱。
營長現在什么也練不下去,但他不愿違背袁翰的心意,暗想:或許他可以借此獲得平靜呢。兩人并排向營部走去,步伐闊大,一路無語。
十
顏子鵠已經升任團長了,隨之也撩動起一個渴望:要到全團每個連、每條路、每個角落去走一遭。以前大都是乘車下來的,腳一落地,便是營部或連部,而戰士們踩出來的蜿蜒小路,山洼里的魚塘豬圈,最偏遠的崗哨位置,他還并不熟悉。今天,他選擇了一條能夠穿過許多連隊的小路,緩緩走過來。陸續遇到的一些戰士向他敬禮,他估計一下,大約只認識三分之一,這使他挺懊惱的。
到榴炮營外圍,遠望去,火炮都脫去了炮衣,身管平衡在水平線上。技師正在進行零位零線檢查,這是射擊前的火器準備。炮場上的戰士腳步靈快,動作幅度大,不時喊著說話……啊,這是士氣。他肩負著近百門大炮、上千名戰士的使命,比任何時候都渴望部隊能經得住戰爭的考驗。可惜年過五十了,腳步結實但緩慢了,這步子不適于跑,特別適于深思。小路頂頭是三連,還離好遠,路就變得寬敞平直了。三連的車炮都在庫房里,戰士們在處理個人事務:寫信,看書,洗涮,不像戰前反像戰后,因為今天是星期日。一路走來不斷添積的興奮感,到這里就消散掉了。顏子鵠不想干涉,各連有各連的特點嘛,他只管在戰斗中檢驗各連。
袁翰正在寫信,但一個字也沒寫。面前有個立功證,他望著它猶豫:要不要把立功的事告訴妻子?半年來的家庭變化涌上心頭,想著想著,竟把寫信給忘了。
營黨委會上,大部分委員為他請功,說半年時間里,三連變化很大,他費盡了心血。袁翰不同意,自己在一連當連長時,也是這樣工作,并沒有記功嘛。由于三連太差,而太差的連隊開始趕隊,那步子一時會顯得很大,在人們印象中會是個了不起的變化,其實是正常現象。以后還能保持這樣的步伐嗎?連隊能進入高峰線不衰不落嗎?他有遠慮。再說,全連干部都一樣苦干,為什么把他突出起來?他的意見被大家否定了。有人說:“袁翰同志剛剛到職,兩個女兒就病了,不久,大女兒死去了。他在悲痛中堅持工作,不肯回家。”聽到這句話,袁翰驚痛交集,心想:為什么這么說啊?他窺見了一些同志為他請功的心理。哦,大女兒死去了……袁翰越發覺得不能接受這個功,也受不了這個功。但是營黨委通過了,上級黨委也批準了,隨后發下來立功證。
顏子鵠進屋道:“嗬,在寫信。”他想退出去。
袁翰趕忙拉住顏子鵠:“團長,坐一會兒。”
顏子鵠拿過立功證,對著窗戶翻著:“這東西越印越漂亮了。三等,不嫌小吧?打下廈門島后,我再沒得過它,倒給人家發過不少。哈哈……”他又體會到為下級記功時的快活了,那是領導者自豪的時刻。“怎么,一片空白?”顏子鵠掃了一眼桌上的信紙。
“正犯愁呢,不知道要不要把立功的事告訴她。”
“告訴了會怎樣?”
“會傷心,我們失去了一個女兒,”袁翰注意看顏子鵠的反應,“而我立了個三等功。”
“告訴她!立功證上是你一個人的名字,但名字后面有你的一家,包括你那才活了時間不長的女兒。她們默默無聞地為你做出了犧牲,也是為我們這支軍隊做出了犧牲。不管你愛人怎么想,都應該告訴她。我們感激她呀,她承受的太多了。”
袁翰連連點頭,他忽然開朗了許多。
“死去的女兒叫什么名字?”
“還沒來得及起名字。”
“起一個吧,好好起一個。”
“團長給起一個。”袁翰笑道。
顏子鵠肅然地緩緩搖頭:“讓母親起吧。”
這動情的聲音,使袁翰為妻子羞愧。大女兒死去后,她很少來信,來信也是電報般的,像應付袁翰的詢問。她一定在考慮什么,怨憤、傷感從紙上消失了,或許已經麻木了。
“袁翰同志,準備讓你擔任團里作訓股長,你有什么想法?”
袁翰從顏子鵠眼里,知道了他問的是什么,回答說:“想法……我還是想轉業。我知道這想法不好,但是又克服不掉……請領導放心,讓我干什么工作,我一定全力以赴,讓我干多久,我就干多久,我是黨員,又是軍人。”
“能這樣已經不錯了。”顏子鵠思索著說,“有人想走,有人愿留,想法各異啊。”
顏子鵠走后,袁翰找出個小鐵箱,倒空里面的零碎東西,從抽屜里拿出三封電報,重讀一遍,然后一一放進去。又拿起立功證看看,也放進去,用彈簧鎖鎖上,他再也不打開了。
一輛小車馳到連部前剎住,駕駛員探頭問袁翰:“團長在哪兒?參謀長讓我來接他。”
“從小路回團部了。有事嗎?”
“不知道。”駕駛員掉轉車頭返回。吳曉義正從對面走來,小車駛近時,他站在路邊,嚴肅地向車內敬禮,他以為團長坐在里面。駕駛員還他一聲喇叭,接受了他的敬禮。
吳曉義走到袁翰跟前說:“團長走了?”
“走了。”袁翰不多說,他不想讓他受窘。
“說了些什么?”吳曉義挺緊張。
“調我到作訓股工作。”
“當股長?正營職!”吳曉義高興地推了下袁翰胸膛,“股長同志,我早說了,你在三連干不長,遲早要提上去。怎樣,沒錯吧!”
袁翰并沒聽吳嘵義說過這話。前一段時間,吳曉義不知從哪兒聽說自己可能轉業,晚上,他憤憤地闖進袁翰屋里,說:“走就走,早晚都是個走,我早就知道……”說著眼睛也潮紅了。袁翰竭力寬解他。那天晚上,吳曉義對袁翰的感情跨進了一大步,說了好些知心話。
袁翰思忖著:為什么突然來車接團長回去?吳曉義卻另有所思,眉間浮動淡淡的憂慮。他顯然是被袁翰升任股長的消息震動了。從現在起,到下一位連長任職,他的憂慮不會消失的。
文書推開窗喊:“連長,電話!”
袁翰對吳曉義道:“注意,開始了。”吳曉義這才振作起來。袁翰疾步跑到窗前,文書把聽筒從窗內遞出去。袁翰一邊聽一邊朝吳曉義做個手勢,吳曉義飛跑去搖響警報器。營區翻滾一陣巨風,戰士們攜帶裝備沖進車炮庫,裝車掛炮。腳步聲、口令聲、汽車引擎聲,使人感到渾身發熱。
袁翰坐在疾馳的指揮車駕駛室內,膝蓋上鋪蓋著一張軍用地圖。開進路線穿過一圈圈密匝匝的山嶺,越過兩條小河,進入另一張地圖。袁翰急忙找出來,大略地拼接上,統觀著。這是“戰區”了,各色粗的箭頭和斷裂的弧形線顯示:對方的“天狼工程”已經突破了我方大部防線,“戰局”十分險惡。下角有許多我方炮陣地和觀察所的符號,其中一個是袁翰他們的。
汽車突然減速,晃動了一下,靠向路邊,然后再回到公路中心線,加速行駛。駕駛員抱怨著:“那個女人有點不正常,走路也不好好走。”
袁翰并未留意,目光回到“戰區”地圖上。可是,印象中的那個女人垂在肩后的青色羊毛圍巾觸動了他,他急忙舉起望遠鏡朝右后方望去。啊,是自己的妻子,她抱著孩子,匆匆拐進通往三連方向的小路。小女兒在她肩上伸出一只小手,好像要抓住威武的火炮,也好像要爸爸抱她。看不見妻子的臉,她要是轉過來,看看車輛和火炮該多好啊。她從家鄉趕來干什么?哭訴,扔孩子……袁翰心內掠過一個個不祥的念頭,桉樹林遮斷視線,袁翰放下望遠鏡,一切都要等回來后才知道。
親人哪,為了你們,我才離開你們。
【作者簡介】朱蘇進,1953年生于江蘇漣水。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炮群》《醉太平》等,中篇小說《射天狼》《引而不發》《凝眸》《輕輕地說》《第三只眼》《欲飛》《絕望中誕生》《金色葉片》《接近無限透明》等,散文集《天圓地方》《朱蘇進散文》等,影視劇本《鴉片戰爭》《康熙王朝》《三國》等。《射天狼》《凝眸》分別獲得1981—1982年、1983—1984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