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78年考入大學,包括考入中等專業學校的學生,被認為是國家的棟梁之材,這種說法自有道理。自1977年恢復高考,1977、1978和1979這三年中進入大學的青年,無不紅運當頭,成為幸運兒。那是個朝氣蓬勃的年代,那是個釋放夢想的年代,人們將這三年的學生稱為新三屆,新三屆是相較于之前的老三屆而言,也被叫作黃金一代。
“但是,也有例外?!狈逗f。
他想,我也是1978年考入大學的,可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廢材。廢材這個詞語是他從網絡上看到的,以前不這么叫,以前叫廢物,他現在能接受廢材這個稱呼,他自己就是塊廢材,他對此心安理得。允許那個年代的某些人成為棟梁之材,也允許另外某些人成為廢材,這是他退休時給自己下的結論,黃金一代又如何,并不都是黃金,也有破銅爛鐵。范海濤一生寫過無數自我鑒定,每年年終都寫,那基本上是程式化工作,敷衍,有現成的格式、現成的套話,也有現成的文本存于電腦。每年交個人鑒定,在電腦里改一下時間改一下數字就能應付了,都是這樣,大家心照不宣?,F在他要退休,不想再敷衍自己,他想確認: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這種疑問,反反復復思考了好長時間,他給自己做了一份不必上交不必示人的自我鑒定,這份自我鑒定,無須變成文字,只在心里想想就夠了。
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這種追問單是想一想,就仿佛打開了閘門,與范海濤上交給單位的自我鑒定書完全不同,流淌在心底的句子是另一份鑒定書,迥然有別的陌生詞句洶涌而至滾滾而出。他打量自己,給自己命名,企圖說服自己,規定自己,又不敢那么肯定,總有些模棱兩可。確認自己永遠是困難的,他好歹明白,認領這些命名不是不可以,他并不覺得困惑,他也不認為這一切果真就是他,但至少大部分是他,大部分,他想到,其中大部分說的都是我。這想法固執、輕狂、無拘無束、毫無章法。于是,他心里那個聲音念誦著:我是個唯唯諾諾的人,一個充滿奴性的人、沒有主見的人,一個軟弱的人,但我又是個好人,一個特別好說話的人,一個看上去對誰都無害的老實人,一個守規矩守時間守紀律的人,從不表露自己內心,不發火,一個從不憤怒或者把憤怒埋在心底的人,一個不爭名奪利的人,對什么都放棄了的人,一個并非投降而是早已經繳械了的人,一個度日如年的人,一個從不說假話也不說真話的人,明明看著一切卻像一切都沒看見的人,一個并非盲人的盲視者,一個永遠被動的人,只有一個名字又像有著很多名字的人,一個順從命運把生命當簡單算術題來做的人,一個隨波逐流的人,可有可無的人、從來沒有不正常且神志清醒又從容不迫的人,一個看不出有什么意志的人、戴著面具沒有表情的人,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哭泣沒有情感的人,一個看不出有什么欲望的人,一個不向人祈求也不欺壓別人的人,一個不會暗中交易的人,一個不斤斤計較也不沾沾自喜的人,一個不喜怒形于色的人,一個有尊嚴的人,一個膽小怕事的人,一個被人瞧不起的人,一個害怕出人頭地,躲在別人后面甚至躲在自己后面的人,一個沒有仇敵沒有朋友的人,一個沒有錢卻可以活下去的人,一個不投機取巧不會鉆營的人,一個不尋找機會并且錯失機會的人,一個把偶然性當成必然性接受的人,一個不死不活的人,用當下的網絡語言來說,一個早就選擇了躺平的人,一個剛出生就幾乎過完了一生的人。
范海濤出生于1961年,屬牛,1978年考上大學,是新三屆大學生,2021年六十歲時正常退休了。他在唐縣鄉鎮局工作了將近四十年,這個機關是縣里的局級單位,他一個本科畢業生,在同一個單位像是扎了根一樣不挪窩,干了一生,這在唐縣差不多是個特例,極其少見。關鍵是他在這個他不曾挪窩的單位里還從來沒有被提拔,退休時的職務僅僅是副主任科員,這顯然不是實際職務,不過是照顧性地明確了副科級待遇,而且這個級別上可有可無形同雞肋的待遇,還是局長黃靖安在他即將退休時幫他爭取的。也就是說,范海濤在將近四十年的職業生涯里,一直到快退休時才混了個副科級的虛銜。他那個年代的大學生中專生,凡在行政部門,或多或少都會被提拔,范海濤是個例外,他像是被忘卻了,在提拔誰不提拔誰時,他被徹底忘卻了,一次也沒有被人記起,他這一生都像是處在冰凍期,被鎖在冷庫里了。
但是,范海濤自己活得很自在,他此生加起來總共供職過兩個單位,一個是1982年畢業被分配到木頭鎮中學教書兩年,一個是1984年調到唐縣鄉鎮局,在這所機關一直干到2021年退休,整整三十七年,沒有被調動,沒有被提拔,也沒有受到過處分。鄉鎮局在他退休時的確是個不死不活不起眼的小單位,沒有權力,沒有任何影響力,但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大辦工業的那個時期,鄉鎮局也曾紅火過,也曾風光過。范海濤退休時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議論,這個人就像老古董,就像出土文物一樣又被人記起來了。人們這才發現,他幾乎是我們身邊唯一一個沒有飯局的人,不僅沒有飯局,好像什么局都沒有,所有的局都沒他的份兒,沒有牌局,沒有茶局,就連隨份子禮的場合也很難見到他的人影。怎么會有這樣一個人?如果不是他要退休,如果不是他退休時還沒有任何職務,說實話,誰也不會想起他,不會談論他。但奇怪的是范海濤顯得特別年輕,沒出息的生活并沒有摧毀他,他看上去比同齡人要年輕好多,像是個四十幾歲的男人,好像還不到五十歲,頭發沒有脫落,依然濃密,不稀疏,也沒變白,牙齒沒掉,滿滿一口牙里沒一顆假牙,也沒挺著大肚子,腰板筆直,好像還是幾十年前的老樣子。
范海濤的妻子夏自棋在廣州跟兒子住,幫忙帶孫子,聽說他們的兒子范懷德正準備生二胎,如果可能的話,還打算生三胎四胎,兒媳婦甘紅琳愿意生一大群孩子。范海濤在家整理內務,他把書籍碼放整齊,無意間在散落的書本中看到好些陳舊筆記本,翻開一看,竟是從前的日記。他早年記過日記,曾雄心勃勃地計劃要一直記到生命終止的那一天,這不可能,對范海濤而言尤其不可能。這些筆記本能證明他沒記多久,曾經中斷了一段時間,中斷了幾年抑或十幾年,后來某一天又重新開始記,記了一段時間又中斷了?,F在,他在整理內務的間隙,時常拿起從前的日記讀一讀,從中回憶過去的事情,依據日記回憶往事,就像某種智力游戲、拼圖游戲,或是某種填字游戲,既是游戲難免有對錯,難免有真偽,他這一生,就職業生涯而言,已經過去了,回望過去,就像看著迷霧中的一片小樹林。
有天醒來,應該是在凌晨,范海濤一下子糊涂了,就像那片迷霧中的小樹林席卷了他,他在泥沼里掙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這是一種很清醒的迷惑,所謂清醒,意思是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斷片兒了,他深切地意識到,此刻他忘了自己是誰,并且努力思考希望能想起來,但這是徒勞的,就像是個夢境,卻又分明在現實中。他不知道這算不算失憶,如果不算的話,那算是什么?范海濤睜著眼睛,在那一刻,他居然還能思考這件事。這令他奇怪,更令他驚異,就像他成了自己的旁觀者,他對忘記了自己是誰這件事既是當事人,又是旁觀者。他忐忑不安地打量著自己看自己將如何渡過難關,他打開燈,冷靜觀察所處環境,這時他首先看到了紅色的窗簾,經過仔細辨認,這窗簾好像在哪里見過,是不是在出差時住過的哪家酒店,哪里的辦公室或會議室里見過?范海濤使勁想著,差點想破了腦袋,要么就是我自己家里的窗簾,或者是廣州兒子家里的窗簾,都不是,又像都是。既然想不起來,不妨往回想,就像找尋丟失的東西,如果在現場找不著,還可以順著來路往回找,范海濤需要弄清楚這會兒在哪里,就得想起來睡覺之前在哪里。還是想不起來,就再往前捋,那么下午呢,下午他在書房里,整理書籍,閱讀日記,這是突破口,范海濤終于弄明白了,他就在自己家里,就躺在自家床上,那紅色窗簾因此也就沖出了迷霧,讓范海濤一下子認出了,那就是他自己家里的窗簾。
范海濤這次被嚇著了,他認不出家里的窗簾,認不出哪間屋子,不知道身在哪里,為什么會在這個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到這里。等清醒過來,仍感到后怕,像夢境,卻又能在夢境里對那個正做著的夢指指點點,這可不是好兆頭,他擔心自己是老年癡呆,擔心得了阿爾茨海默病。剛認出自家窗簾,他第一時間給夏自棋打電話,好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主動給她打電話。
“如果哪天我得了老年癡呆癥,請讓我安樂illeJxOrldjyMRij3Ntorg==死,自棋你聽到了沒有,我再重復一遍,如果哪天我得了老年癡呆癥,請務必讓我安樂死?!狈逗f。
這話沒頭沒尾,夏自棋一肚子不耐煩,這男人肯定在胡思亂想。
她呵斥道:“你是不是閑得慌!”說著,沒好氣地掛斷電話。
范海濤卻是誠心的,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這個,這種疾病大概是上天所能降臨到個人頭上的最可怕的災難。他的鄰居,也是他的老熟人陳子虛,他的父親晚年正在遭受這種折磨,范海濤從他那里聽到過這方面的傳聞。一個理性的人,不能任由自己變成那種樣子。那太可恥了,他給夏自棋打電話,實際上是向她交代自己的決定,這個交代也是他此時此刻剛從偶爾的失憶中掙脫出來所做的決定,有點類似遺囑。如果真得了那種病,什么也不記得,誰也不認得,把女兒叫媽,把兒子叫爹,把自己的老婆叫作某個完全不相干的人,這樣活著害自己,害家人,但家人出于人道主義,或者礙于親情、身份和面子,還要勉強為病人治病,期盼奇跡發生。但范海濤知道,這種病不可逆,無法治愈,自己會跟陳子虛的父親一樣,最終成為家人不能擺脫的負擔和拖累,成為家人的噩夢?!拔胰舻昧舜瞬?,實在沒必要再活下去。”他能這樣想,說明他現在是清醒的,還可以想到這一點,如果能保持住他現在的思維,真到了那一天,他興許能以自己的方式自殺,了此殘生。可要是真病了,他便不可能有正常思維,想不到此時之所想,縱然能想到自殺,也沒有能力做到自我了斷,所以他在清醒的時候把這個決定告訴夏自棋,若他果真出現那種情況,讓她不要治療他,幫他完成心愿。夏自棋完全不理解他此時的想法,呵斥了他,又指責他胡思亂想,顯而易見,她才不會把范海濤剛剛所說的話當回事,更不會記在心上。
這么一想,那不等于白說了,范海濤又給兒子打電話。兒子也掛了電話,他們都不以為然。范海濤想,我剛剛經歷的小概率事件,是不是讓我過度驚嚇了,或者,對我不可捉摸的未來突然給出某種提示,有點打草驚蛇的意思,使我不得不警覺。也可能是陳子虛對我講過太多他父親的故事,總讓我隱隱擔心他父親的狀況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這種擔心是不是為時過早?目前這么想,是不是太不切實際了?范海濤坐在陽臺上,泡了杯紅茶,又陷入沉思。退一萬步想,交代夏自棋和范懷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落實,因為國家法律不允許安樂死,這就意味著,假如他們對我實施安樂死,那就是在謀殺我,表面上看是執行了我的意志,幫我完成了心愿,實際上卻讓他們觸犯法律,犯下謀殺大罪,這顯然不應該,我要找機會告訴他們,收回我曾經說過的那些話。
“我這一生”,范海濤坐在陽臺上回憶往事,常常在潛意識里以這組詞語開頭,每個老人回憶過去,好像都是這樣開始的。但范海濤的方向是反著的,老實說,他對未來懷著將會得上老年癡呆癥這樣的深刻恐懼,常常產生老年癡呆癥近在眼前的幻覺,正是在這恐懼里,摻雜著他對前半生的回憶。他給夏自棋發了個短信,沒說其他話,就把銀行卡和手機密碼發給她了,他的密碼很簡單,就是他生日。
夏自棋給他回了個電話說:“你發什么神經。”
“沒什么,跟你共享密碼而已?!?/p>
范海濤回憶往事的方向是反著的,他以恐懼未來的方式追溯過往的經歷,并把未來將會出現的混沌狀況,當成過去的某種隱喻。他還提到鏡子,從鏡子里照見自己,實際上,他所說的鏡子是過去,照見的自己則是現在,換句話說,他的未來只是他過去那面鏡子里的鏡像。他在陽臺上喝著紅茶,眼睛盯著停留在虛空中的“鏡子”這兩個字,仿佛真有一面鏡子鑲嵌在虛空中,并且跟那虛空融為一體。
上班時范海濤一直按部就班地生活,按部就班地工作,服從所有指令,完成交給他的任何事情,也能正常交談,他的同事以及很多熟人都能證明他的精神沒有問題,夏自棋更是直言他不是精神病。但他的職業生涯居然是以異想天開的喜劇開始的,他被分配到唐縣就像是個玩笑,甚至過分草率,這導致他大學畢業后,沒回老家確縣。1982年范海濤從武漢一所師范院校畢業,他收拾好帶回家的各種東西,坐上一輛開往確縣的公交車,五個小時后就能回到確縣。他坐在老式長途公交車座椅上,漢口宗關這個車站都是發往全省各個縣城去的客車,都是些灰撲撲的大車,他打開隨身帶的杯子正喝著水,有個女孩上車了,看著車票上的座位號,找到范海濤這里來了。
“這是我座位?!彼龤g快地說著,把行李擱在行李架上,坐到范海濤身旁。這排座椅有三個座位,范海濤坐在最里面靠窗口,女孩坐中間,最外面靠過道坐著個大嫂,是從漢正街進貨回去的小商販。女孩用手掌對著面頰不停扇風,口里叫著好熱好熱,她長得并不漂亮,但是活潑,身上有股風風火火的味道,不怯生,見誰都熟。她兩只手輪番在眼前扇著,說:“哎呀我趕死了,差點趕不上這趟車?!狈逗?,她這樣扇能扇出多大風呢,沒人跟她搭話,她像是自言自語。
接著她看了看左邊的大嫂,又看了看右邊的范海濤,忽然對他說:“咱倆換個座位行嗎?”她沒有說理由,沒有說明為什么要跟范海濤換座位,語調同樣是歡快的。范海濤其實可以不理她,估計女孩碰了釘子也不會怪罪他,可是范海濤就像中了魔法,磨蹭了一下,便起身讓出座位。女孩顯得特別開心,說:“我就知道你好說話,一看就知道,我喜歡看窗外風景。”
公交車啟動,途經市區,半小時后駛離武漢,范海濤四年的大學生涯結束了,沒有一絲傷感離別之情,平靜地準備好回老家做中學老師。
女孩這時問他:“你去哪里?”她還用胳膊肘戳了戳范海濤。
“我回確縣。”
“這樣啊,”女孩說,“我回唐縣,你到確縣要從我們唐縣經過?!?/p>
從武漢到確縣,確實要經過唐縣,唐縣在武漢和確縣中間,這有什么,女孩好像為此很高興。
“我叫佘麥。”女孩說,她覺得范海濤沒怎么聽明白,便用手指在掌心里寫下兩個字給他看。“我的姓比較特別,不多見,一出戲里有個人物叫佘太君,就是我的姓?!?/p>
佘麥話可真多,范海濤又不曾問她,她自己一股腦兒都說了。
“你是做什么的?”佘麥又問,范海濤正準備回答,佘麥阻止了他,“你先別說,我早看出來了,你是個話少的人,讓我猜猜,猜完了你再說對或是不對?!彼嶂^,拉開距離看了看范海濤,才又說,“你是學生。”
“你猜對了,”范海濤說,“我剛大學畢業?!?/p>
“猜對了吧,”佘麥說,“我也是大學生,正讀大三,下學期就大四了,那么,你是哪個大學的?”
范海濤說了學校的名字,佘麥更驚奇了,也更驚喜。
“天哪,那也是我的學校,咱們是同學吧,應該說我是你師妹?!辟茺湸舐暯兄?,一點也不在乎其他人?!霸趯W校里咱們怎么就沒見過呢,”她扒拉著范海濤的兩個肩頭,讓他正對著自己,以便仔細打量他,“的確沒見過。”
范海濤扭過身去,他有些不自在:“可能偶然見過,但是不會有印象?!?/p>
“也說不定,畢竟同學了三年,時間也不短。現在我們坐上了同一輛車,還坐在同一排座位上?!?/p>
再往下說,范海濤是中文專業的,佘麥則是數學專業,奇怪的是佘麥根本不喜歡自己的專業,她熱愛文學,對當時的作家如數家珍,尤其熱愛詩歌。她悄聲告訴范海濤,她能收到好幾份從全國各地郵寄來的油印民辦詩刊,對她提到的那些詩刊,范海濤真是聞所未聞,佘麥馬上表示,如果他愿意閱讀,她可以轉寄給他?!爱斎唬彼f,“前提是你分配工作后,要給我一個可以寄送詩刊的地址。”然后,佘麥又告訴范海濤,她熱愛詩歌跟唐縣有關系,因為唐朝大詩人李白曾經在唐縣居住過十年。“牛不牛!李白你肯定知道啊,厲不厲害!你當然知道李白對吧,你一個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怎么能不知道他,他居然在唐縣住了十年,哇!你看看?!辟茺溤谧簧献笥遗又碜?,好幾次差點跳起來。范海濤并不知道唐縣,也就是他的鄰縣,原來有這么輝煌的歷史,事實上他從來就沒去過唐縣,僅僅坐公交車途經過幾次。一路上都是佘麥在說話,她在唱獨角戲,她籍貫不是唐縣的,原本出生在江漢平原,但是她父親在部隊服役,部隊駐扎在唐縣。她三歲時跟著母親隨軍來到這里,在唐縣長大,在唐縣讀書,所以她把自己當成唐縣人。
她說:“明年我就畢業了,畢業后我要回到唐縣,跟師兄一樣做個中學老師?!币驗樵谶@之前佘麥問過范海濤,問他怎么打算,范海濤說沒什么打算,估計是回到確縣當老師,故而佘麥也有這話,明年也回到唐縣做老師。
聽著佘麥絮絮叨叨嘰嘰喳喳地說著話,范海濤不煩躁,倒是身心愉悅,公交車走了兩個多小時,將近三個小時,到了唐縣。佘麥還在說,仿佛意猶未盡,但她不得不下車,她記得前面說過的話,把自己的地址留給范海濤,叮囑他有了確定的工作單位,一定寫信告訴她,以便她給他寄詩刊。
范海濤留在公交車上,再過兩個多小時才到確縣,然后從縣城再坐車回響堂鎮老家。就只下了佘麥一個人,車廂里卻安靜了很多,她旁邊那個大嫂也到確縣,此時伏在前面的椅背上呼呼大睡。范海濤重又坐在窗口,眺望唐縣縣城,以前多次經過的地方現在像是別有意味。街道、天空、電線桿、樹木、自行車、摩托車和汽車,還有一閃而過的人臉,所有這些能跟李白扯上關系嗎,那個唐朝的男人,他可曾知道這些,即使所有這些都能跟李白扯上關系,范海濤繼而想道,跟我又能有什么關系呢。
雖然這樣想著,范海濤還是做下了那件事,就在這灰不溜丟的公交車上,他從日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在紙上簡短潦草地寫道:如果可能的話,我愿意被分配到唐縣工作。
這是個下意識的舉動,近乎無意識,寫完就揣在口袋里了,也沒想好寫它做什么。可是下車之后,他徑直來到郵局,把從日記本上撕下來并寫了字的那張紙裝進信封,信封上寫上學校地址,把它寄給了學校輔導員。
做完這件事,他就回家了。真是黑色幽默,信剛投進郵筒,他就后悔了,他曾試著把手伸進去,取出那封信,可是郵筒的口太小,他的手怎么也塞不進去,只好離去。那么,就由它去吧,他隨后就把那封寄出的信忘掉了,也可能是他故意要忘掉它。
沒想到,范海濤果真被分到唐縣。他不明白當初為什么給輔導員寫那封信,他不是愛上了佘麥,卻肯定對她有過好感,她不漂亮,可是性格好,是部隊大院長大的女孩子,很是討人喜歡,她快速的語調和坦蕩的笑容確實能打動人。只是這樣,范海濤就要把唐縣當作自己一生的工作之地了嗎?似乎也說不過去,何況他和佘麥剛剛認識,彼此沒有任何承諾。還有什么呢,還有李白,或許他心里另有什么更隱秘的意圖,但好像又不是。有意思的是范海濤真被分到唐縣去了,第二年佘麥卻沒有回到唐縣,她留在武漢了,因為她父親調到武漢,她自己也就可以留在省城,她父親為此動用了很多關系。
范海濤并不知道內情,當時教育局有畢業生分配辦公室,專門負責高校畢業生分配,輔導員無權介入這項工作,輔導員收到范海濤的信的確沒當回事,他苦笑一下,就扔到廢紙簍了,但是唐縣那年缺少從師范畢業的大學生,中專師范生有不少,缺少的是大學生,于是唐縣教育局向上面申請,要求調劑一些外地大學生過來。畢業生分配辦公室給學校打電話摸底,學校也剛好問到輔導員,找他了解情況,輔導員這時記起了扔到廢紙簍的那封信,便推薦了范海濤。他告訴他們,范海濤不是唐縣人但自愿到唐縣工作。于是范海濤被分到唐縣木頭鎮中學,到學校報到后,他過了兩個多月才給佘麥寫信。
第二章
范海濤住著舊房子,單元對門的鄰居是陳記者,陳記者名叫陳子虛,唐縣1988年至2003年辦過一份報紙叫《唐縣報》,那個時期陳記者一直在報社做記者?!短瓶h報》2003年停辦,報社編輯記者紛紛分流到其他部門,陳子虛被分流到唐縣衛生局,仍然被人叫作陳記者,雖沒了《唐縣報》,陳記者卻沒有真正離開新聞,他是唐縣終其一生都有新聞情結的那個人,2012年他辦了個自媒體公眾號,叫“府河紀事”。年歲大的人都把“府河紀事”當成多年以前的《唐縣報》,陳記者專門發表唐縣突發事件、新聞以及一些懷舊的舊聞,夾雜各種八卦,包括情感及債務糾紛,涉及本地人文歷史、地方文化、風俗禮儀。它與從前的《唐縣報》不同,顯然更靈活更多樣,只要與唐縣有關,什么五花八門的大雜燴他都發上去?!案蛹o事”閱讀量因此很大,尤其是生活在外地的唐縣人,更把它當成了解家鄉的窗口,天天有人打賞。
陳記者比范海濤大兩歲,早兩年退休,好像辦了內退之類的手續,住在范海濤對門,很早以前也在鄉鎮局工作過,跟范海濤做過短時間同事。這是鄉鎮局從前的舊房子他現在的工作室,房子舊,六層樓,是機關最早的那批房子,以很低的價格賣給機關人員。以前的老人只剩下范海濤、陳記者還住在這里,房子都在四樓,門對著門,陳記者的妻子宋美善,比夏自棋更早幾年離開了唐縣,再也沒回來,她住在大連,跟女兒在一起。
獨自在家的陳子虛,把家當成“府河紀事”工作室,有點像沙龍,像茶館,他請了姓王的阿姨幫忙打掃衛生、做飯。每天都有幾個人來喝茶清談打牌,討論唐縣的往事和現實,官場運作和民間小道消息,討論“府河紀事”上的文章引發的反響和背后關系。他們只在一起吃晚飯,午飯各自在家吃,下午湊個麻將局,有時晚飯后也湊局搓麻將。贏了錢的人每次都象征性地抽一點錢出來放在紙盒子里,交給王阿姨做晚餐費,多余的錢留給她做工錢。陳記者自己不取一分錢,都交給王阿姨。所以參與活動的人都說他這里是工作室,不是麻將館,一般人陳子虛不讓進來,在他身邊的總是那些人,不過也不是一成不變,時不時也會出現新鮮面孔。
六十一歲時,陳子虛正式辦完退休手續才一年就得了眼病,據說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很嚴重的眼疾。他瞎掉了,或者說他還沒有完全瞎掉,但是他看見的所有事物和看到的所有人都是模糊影子,他不得不戴上墨鏡。陳子虛好強,為了顯示自己沒有完全瞎掉,還能看到一些事物,他在墨鏡里面繼續戴著老花眼鏡,老花眼鏡比較小,也薄,墨鏡大,能把老花眼鏡包在里面。他這種裝扮很奇特,沒人像他這樣戴兩副眼鏡,此外,還有人說陳記者不是害眼病,而是被人打成了這個樣子。然而這一傳聞并沒有得到證實,陳記者自己也不承認,事實上害了眼病這種說法,還是陳記者自己說出來的。
眼疾對陳記者最大的影響是他不能像先前那樣寫文章了,這也是“府河紀事”影響力下降的原因,后來他想出了新辦法,在手機上通過語音輸入口述文章,每天口述,再把口述轉文字發給李小宛,讓她幫忙整理校正,隨后發在“府河紀事”上。
李小宛,四十幾歲,是李宛秋的妹妹,姐姐在世時是陳記者的相好。李小宛現在長得很好看,有些女人就是奇怪,美麗成熟期晚些才會到來,她年輕時,尤其她很小的時候一點也不漂亮,皮膚黑,瘦而干癟,特別害羞。那時候陳記者跟她姐姐李宛秋正好著,有時能見到她,李小宛成年后,尤其是結了婚生了孩子之后,才慢慢變得漂亮、溫潤,她皮膚仍是深顏色,卻極有光澤且潔凈,因而別具魅力。李宛秋臨死的時候告誡過陳記者“永遠不要碰我妹妹”,這是對陳子虛的警告,同時她又告訴陳記者“妹妹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你可以信賴的人”。
陳記者記著李宛秋的話,每天把口述文章發給李小宛,由她整理校對,他因為眼疾不能再去哪里采訪,文章也不再有鋒芒,“府河紀事”上陳記者的文章越來越少,更多的文章是他約來的或是網友自由投稿。整理口述文章最麻煩之處在陳記者身上,因為他普通話有問題,有很重的唐縣口音,方言發音和普通話錯誤,都會在語音轉文字時生成匪夷所思的文字。那些文字完全沒邏輯,卻詭異地連接在一起,李小宛看后不明所以,常常忍俊不禁。陳子虛的口述因為口音和普通話問題,轉文字時隨機生成文本,加上他口述時頻繁停頓,轉化過程中便會出現莫名其妙的標點符號,導致斷句十分怪異,好好的一句話胡亂中斷,支離破碎,斷斷續續,看那些句子讓人捧腹大笑,為編校增加了難度,很多時候令她不知所云。
下午的牌局天天有,陳記者再忙,麻將照打,他記憶力好,象棋高手能下盲棋,他能盲打麻將,他手指頭靈敏,隨便在麻將牌上摸一下搓一下,就能準確說出那是張什么牌。
陳子虛在樓道口碰到范海濤,就會邀他也過來玩。
“到我這兒來打麻將吧?!?/p>
范海濤說:“你知道的,我不打麻將,也不會打。”
“不打麻將沒關系,來聊天,一個人待在家里不悶得慌嗎,悶久了會得病?!?/p>
“我還好?!?/p>
陳子虛又說:“那你來我家吃飯,我請了人做飯,你不打麻將,就來一起吃飯吧,不要你交錢。”
“不給錢的飯我怎么會吃呢,”范海濤說,“除非讓我交錢?!?/p>
“那好,你交錢吧,交二十就行,過來吃,不用做飯,關鍵是還有人一塊兒說話。”
范海濤隨后真過來吃過幾次,一進門主動交二十塊錢,就像從前在機關食堂吃飯。他在這里遇到了一些熟人,也有不認識的人,大多退休了,沒退休的人馬上也要退休。
有個楊科長叫楊正威,以前在銀行是負責信貸的科長,曾經是金融界風云人物,聽說經他手放出去的錢,他自己都覺得沒數,有多少人在他手上掙過錢啊,在這里都不叫他楊科長,只叫楊行長,楊行長是他以前的外號。吳會計叫吳清廉,一生做財會工作,跟數字打交道,他可不是一般的會計,幾乎是民間信息發布者,是個包打聽式的人物,縣里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人和事,所有家族所有發生過的大事件,那些內幕,以及內部那些盤根錯節的關系,他都一清二楚。還有施醫生,叫施天明,是縣醫院藥房的藥劑師,大家感興趣的不是他能看病,也不是他能提供健康建議,更不是醫學研究最新消息,而是他掌握著唐縣那些重要人物的健康檔案疾病檔案,比如誰得了什么病,誰曾得過什么病,人們對普通人的身體情報沒興趣,卻對重要人物保持著好奇心,因此在陳記者這個圈子里,施醫生也是個特別受歡迎的人物。詩人秦文家,大家都不叫他名字,而是叫他秦詩人,他喜歡李白,喝完酒,每每都要背誦《將進酒》。王老板王慶槐,是過了氣的幫派人物,年輕時曾赫赫有名。范海濤過來吃飯,算搭伙,陳子虛一一給他做了介紹,如果繼續在這里吃飯,還會慢慢結識其他人物,但是他只吃了兩天飯就回去了。他不適應這種環境,不喜歡夸夸其談的氣氛和各種滿天飛的內幕消息,消化不了那些東西。
這天,唐縣出了大事,黃靖安局長從辦公室墜樓而亡。
要在以前,陳記者肯定第一時間前往采訪,并在公眾號上發聲,但是現在他行動和寫作都很困難,所以遲遲沒有發布任何消息,“府河紀事”極少見地保持沉默。
吳清廉說:“不發聲也好,讓子彈先飛一會兒?!彼f話明顯不懷好意,并引用了一部電影的片名,陳子虛聽不出他話里的真切意思?!斑@件事早晚會有一個說法?!眳乔辶终f。
王慶槐說:“能有什么說法,能說出來的說法從來就不是說法。”
施天明說:“我可以證明,黃局長是一名抑郁癥患者?!?/p>
在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也就是黃靖安墜樓的第二天,范海濤還在陳記者這里吃飯,他當時吃驚地看著這些人。
楊正威說:“抑郁癥成了最好的通行證?!?/p>
秦文家趕緊在手機上把這句話記下來,他說:“楊行長,你這句話是最好的詩句,太有深意了?!?/p>
“抑郁癥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好的通行證?!鼻匚募蚁駛€詩人那樣搖頭晃腦地念叨著,擊節叫好。
施天明說:“據說他早幾年在唐縣看病,這幾年在武漢同濟醫院神經內科看病,抑郁癥是肯定的,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墜樓?!?/p>
陳記者沉吟著說:“我們跟黃局長都熟,事情可能不會那么簡單?!?/p>
這時,陳記者手機響了,他接了電話,對方說:“你是陳記者嗎?你不用問我是誰,我是個匿名者?!闭f話的聲音聽著很野蠻,有種不由分說的架勢。
“我是,匿名者你有什么事嗎?”陳記者表現得很平淡,他什么人沒見過。
“我有篇文章你能發嗎?內容是關于黃局長墜樓的?!?/p>
聽說是關于黃局長墜樓的文章,陳記者一下來了精神,說:“可以呀,你先發給我看看?!?/p>i823vOHhmxucdTrL8k7jNDEWN628QiJyITiemCQOcBQ=
“那是一顆重磅炸彈?!?/p>
“重磅炸彈什么的我想沒問題,‘府河紀事’越重磅越歡迎,不過,還是先讓我看看?!?/p>
“你反復強調先給你看看,是什么意思?。俊?/p>
“既然是在我的平臺上發表,我當然要看一下?!?/p>
“你是說,先讓你審查再發表,是這意思嗎?”對方冷笑著,咄咄逼人地問道。
“這么說也可以,但我不是審查,你把文章給我發,我肯定要知道我發的是什么,對吧?!?/p>
對方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我選擇你,是因為‘府河紀事’這個平臺在唐縣口碑還不錯,也還有些影響,我先發給你,能不能發表趕緊回復我?!?/p>
話剛說完,就粗暴地掛斷了電話。
陳記者收到文章,讓李小宛從頭到尾念給他聽,聽的時候他全身打哆嗦,冷汗直冒。
李小宛看見他的氣色,擔憂地說:“文章有太多敏感內容,真假難辨,我們可以發表嗎?”
“你接著念?!标愑浾哒f。
匿名者的文章題目是:《墜樓局長黃靖安身后秘聞》。作者署名:利劍出鞘。全文所述聳人聽聞,首先將黃靖安定義為大貪官,言之鑿鑿地說紀委即將抓他,辦案人員正準備前往辦公室將其帶走,黃局長聽聞風聲,知道自己罪孽深重,難逃法網,便搶先一步推開窗戶,墜樓而亡,身體砸在樓下花壇上,現場一片狼藉。利劍出鞘接著寫道,唐縣人都知道黃靖安局長是個大貪官,他在許多大工程中索賄,表面上卻不露分毫。他極善于偽裝,善于表演,他裝成極其謙卑低調樸素的人,穿著十幾年前的舊衣服舊鞋子在公眾面前散步,和藹可親,碰到每個熟人都溫和地跟人打招呼,親切交談。據說他有巨額存款,家中藏匿著大量現金,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有房產。利劍出鞘說,筆者的信息來源極其可靠,相信不久就能得到官方確認,此時披露的民間信息最終一定能在官方偵辦中得到證實。但是因為發生自殺,此案將被擱置,更多犯罪線索也會中斷,自殺成了貪官最好的避風港,以之逃避懲罰,逃避身敗名裂,并能將其貪得的財富,安全留給家人、情婦。利劍出鞘繼續寫道,據傳黃靖安生活作風腐敗,生前有多個情人,更有傳言稱,他在外面養有私生子,一個念小學,另一個在幼兒園。還有,黃靖安從前在另外某個局里當局長時,曾性侵過一個女人,那女人打字員出身,當時黃靖安已結婚,是有婦之夫,遭性侵的女人曾試圖自殺,相信這一卑劣歷史也在組織的掌握之中。最后利劍出鞘在文末很委婉地暗示,黃靖安局長自殺事件,可能跟十年前竣工的金鳳立交橋有關,這方面的內幕,利劍出鞘將持續關注,并有限度地向外披露。
李小宛讀完文章,陳記者認為“府河紀事”不能發表,他不是害怕什么,而是這篇文章都是結論,而且是推斷式結論,卻很少有實打實的證據,有違他的原則。他更重視證據,而不在意結論,在他看來,結論應該由讀者自己得出來。
他當即把《墜樓局長黃靖安身后秘聞》退給那個人,退稿時說得很客氣,大意是文章在證據方面有些欠缺,那個人卻不買賬,在電話里大罵陳記者。
“我算看透你了,你這個膿包、貨,什么新聞教父,他媽的冒牌貨,假冒偽劣,騙人而已,正義個狗屁,良知個狗屁,騙騙人弄點小錢罷了,×你媽!”
陳記者來不及回話,電話已掛斷。
次日,這篇文章還是發出來了,利劍出鞘注冊了新公眾號,叫“正義之劍”,文章一經發出即引起巨大轟動,到處被轉發,閱讀量飆升。
陳子虛來找范海濤,問他:“你看過這篇文章了嗎?”
“我不看網上的文章?!狈逗f。
“看看這篇文章吧,現在就看,”陳子虛熱情地說道,“文章雖刪除了,可我有原件,我就在你身邊喝茶,看吧,很快就能看完。”
陳子虛把手機遞給范海濤,讓他在手機上看。
范海濤默默地看完了,陳子虛戴著墨鏡,墨鏡里面套著老花眼鏡,他看不清范海濤是什么表情:“利劍出鞘的文章讓我吃驚,你怎么看?”
“那是他的個人選擇?!?/p>
“你相信抑郁癥嗎?”
“抑郁癥有問題嗎,為什么那么多人譏諷抑郁癥?”
“抑郁癥沒問題,我想問的是,利劍出鞘在文章里說的都是事實嗎?”
范海濤把手機還給陳子虛,說:“那就是一篇公眾號文章,不是法庭證言,也不是審判詞?!?/p>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這不是我今天找你的主要目的。”
“那是什么?”
“直說吧,我想請你幫忙,我眼睛不行,什么都看不見,可我還是想把‘府河紀事’辦下去,你能不能幫我把把關,有什么稿子幫我看一下,你退休了反正也沒什么事。”
“我是沒事干,但我不會做這種事。”
“我知道會是這個結果,還是跟你開口了,好吧,就當我沒說?!标愖犹撱卣f道。
“不是有李小宛在幫你做嘛。”
“是?!标愖犹摴肮笆终f,“如果你愿意,給‘府河紀事’寫點什么總行吧?!?/p>
“原來是約稿,你要我寫什么?!?/p>
“隨便寫什么,都成?!?/p>
“我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凡人,沒什么可寫?!?/p>
“別又匆匆拒絕我,先想想,你在我眼里就像是個旁觀者、緘默者,就因為這個,你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我想你隨便寫什么都行,比如寫寫回憶錄也可以,當然不必是那種一本書的回憶錄,零零碎碎的回憶更好,你有故事,就無足輕重吧,就凡人回憶錄吧,要不就寫幾句旁觀者筆記,緘默者手記什么的也可以?!?/p>
“你還挺會約稿,既如此,我先不答應你,也不立即拒絕你?!?/p>
就是在這次談話中,范海濤明確表示不會再到陳子虛家里搭伙吃飯。
陳子虛推開門回自己家去了,范海濤坐在陽臺上,百無聊賴地看著樓下,這時他看到黃靖安的妻子朱小可站在下面。朱小可在設計院工作,被人喚作朱老師,她穿著一身黑衣服,正在樓道邊徘徊,時不時抬頭往樓上望一眼,范海濤明白,她可能是來找陳記者。但唐縣風俗是如果家里死了人,家人在燒過三七之前,不能隨便進入別人家家門,否則會給別人家帶來晦氣,不吉利。朱小可在此徘徊,可能是在等候或希望碰上陳記者。
但范海濤并不能確定,他披了件衣服下樓。
朱小可臉上有淚痕,說話時全身都在發抖,她說:“范主任,你也住這里?”
范海濤其實不是主任,只是退休時落實了副主任科員,他在這時候不好意思也不便更正朱老師,便說道:“這兒是我家,我在這兒住了幾十年。”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沒有搬到外面去啊。”朱小可整個人都不好,她說話語無倫次,臉色慘白。
“你要上去坐會兒嗎?”
“我不能去你家,也不能隨便去別人家,我現在是個寡婦,在燒過三七之前,不能到任何人家里去?!?/p>
“黃局長的事情太不幸了,請朱老師節哀?!?/p>
朱小可這時哭起來了,淚水洶涌而出?!拔沂莵碚谊愑浾叩?,黃靖安生前跟他也熟,算不算老朋友我不知道,黃靖安人剛走,尸骨未寒,居然有人在我們傷口上捅刀子,往死者身上潑臟水,誣陷他。我已將證據全都留存下來了,并保留起訴控告那個人的權利,此外,我還想請陳記者在‘府河紀事’上寫文章反駁那個人,我找他就是想說這個事?!?/p>
“你是要跟他商量,還是來請求他?”
“是的,我要當面請求他,但是我不能去他家里,所以,我在這兒等著他?!?/p>
“他在家,我們剛剛還交談過,你稍等,我叫他下來?!?/p>
“嗯,好吧,我等著,靖安生前一直說你是個好人。”
范海濤上樓,敲開陳子虛家門,告訴他有人在樓下找他。
“請你下去一下?!?/p>
陳子虛問是誰,范海濤說是黃靖安的妻子朱小可,陳子虛遲疑了一會兒,才扶著骯臟的樓梯欄桿,一步一步挪下去。
范海濤重又坐在陽臺上,看著樓下,他隱約聽到陳記者解釋,說他如今寫不了文章,眼疾的緣故,比不得從前,但是如果朱老師寫了什么,可以拿過來在“府河紀事”上發表,這沒問題。朱小可說她現在的狀態什么也寫不了,可是那個人在撒謊,他所說的全是謊言,她必須反駁他,不能由著他誤導公眾,誤導輿論。她以為可以依靠陳記者,這種事要在以前也只能依靠陳記者,因為陳記者會為正義說話。陳記者坦率地告訴朱老師,在她之前,那個利劍出鞘也找過他,也希望他能為正義說話。陳記者說:“但我沒發他的文章,不發他的文章,不是我講情面,也不是我在維護黃靖安局長,而是我沒有證據?!薄八挠惺裁醋C據,”朱小可大叫著,“他就是誣陷,就是栽贓?!?/p>
“所以如果你寫了什么,可以給我發表,我至少能做到這個,讓公眾聽到不同的聲音?!闭f完,陳記者轉身上樓來了。
朱小可仰頭看著上面說:“好吧,我來寫?!边@句話聲音很大,是喊叫出來的,就連范海濤也聽清楚了,接著,他看到朱小可緩慢地離開了。
陳子虛又過來坐了會兒,把他跟朱小可的對話說了一遍,范海濤在陽臺上聽到過,這時又聽陳子虛說了,不免一陣感慨,“府河紀事”雖只是自媒體,只要能發聲,有時也重要。
唐縣好像有這個傳統,這傳統即是媒體崇拜。
1988年,唐縣籌建《唐縣報》,一些人將搖身一變成為記者,這可是唐縣未曾有過的職業。成立報社時,陳子虛還是鄉鎮局機要室的工作人員,當時機要室共有兩人,一個是陳子虛,另一個是他上級,上級在這里工作了一輩子,是個沉默的老頭兒,像個啞巴,看上去很威嚴,但是非常嚴謹、利落,眼里射出的光芒順從而傲慢。陳子虛是電影放映員出身,二十來歲又發奮讀書,考了個電大,畢業后居然時來運轉,被分到了鄉鎮局。因此他對自己的辦公室有一種極為古怪的敬畏,那種地方跟從前的電影院有天壤之別,但是工作時間一長,心中又生出不滿,他認為這樣一個類似于禁地的地方,更適合老年人,不適合他。他那時還很年輕,希望能在外面跑,不想被拘禁在太安靜的地方,他想調換崗位,又不敢跟領導說,因為他學歷資歷都淺。
平時總是他主動接觸范海濤這個同事,這個正牌本科大學生身上有某種東西吸引著他,老實說范海濤像溫暾水,永遠不去爭什么搶什么。他告訴范海濤,在機關里,在縣委大院,許多人都夢想著能有他那樣一個“小本本”,他指的是他那正規的大學本科文憑。那可是比金子還金貴的東西,在唐縣太稀缺了,許多人只有中專文憑,比較好的頂多也就是專科生。陳子虛拼死拼活弄了個電大文憑,也只是專科,像范海濤這樣的本科生太少了。如果不是范海濤,而是另外的人,一旦有了那東西,早飛黃騰達了,但范海濤仍然不溫不火,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文憑就得吃文憑,唯獨他坐擁金山卻不吃不喝。
籌辦報社的社長原是文化局局長,一個老文化人,他要找有文憑的人。范海濤成了他重點搜羅對象,又年輕學歷又高,他向他傳話,只要他愿意來必委以重任,可是范海濤一口回絕了。陳子虛聽到這個消息,第一時間來問他原因,唐縣人一向認為記者是很高級的職業,先前只有省里和地區一級的記者偶爾到這里來,中央的記者很少來,人們能見到記者,都很稀罕,而現在我們也要有記者了,因為我們有了報社,很多人都想從事這個職業。
“你為什么不想做記者?”陳子虛問。
范海濤說:“也沒有特別的原因,就是怕麻煩,如果以前有個報社,如果一開始就把我安排在報社里,那么我會一直在那里工作。同樣的道理,如果現在讓我從那個報社離開,再調我來鄉鎮局,我可能也會覺得麻煩。”他又說:“既然在一個地方,就不想再動了?!?/p>
老文化局局長因為這件事,看輕了范海濤,他斷言道:“我原以為他是棵參天大樹,卻不過是塊朽木?!?/p>
這話傳到范海濤耳中,他也只是笑笑,并不怪罪老局長。
陳子虛說:“你不愿意去,我是不是可以想想辦法,爭取去呢。”
他覺得機會來了,報社不是缺人嗎,他不愿意在機要室工作,因此打定主意,想辦法爭取去。陳子虛的父親陳興旺是電影公司老職工,在電影院當過守門人,電影公司又是文化局下屬單位,老局長以前喜歡看電影,每次來看電影都不買票,跟老陳點點頭,打個招呼就進去了。陳子虛因此認為他父親陳興旺和文化局局長能說上話,便讓父親去找他。陳興旺在某天夜里拎了些水果,來到局長家里,把陳子虛的要求給局長說了,局長有些為難,但又確實需要人,便問:“你兒子能寫文章嗎?要不讓他寫篇文章,拿給我看看?!?/p>
陳子虛明白,這實際上就是一次考試,他熬了個通宵,寫了篇《唐縣的太陽》。題目雖是太陽,寫的卻是唐縣壯麗的山河,他寫到唐縣境內的白龍山,每天早上太陽從白龍山冉冉升起,照耀著樹林、溪流。文章很是抒情,也寫景,用了很夸張的文辭很夸張的情感。范海濤看了文章說:“沒想到你還有女性氣息?!?/p>
“女性氣息指什么?”陳子虛臉一下子紅了。
“我是說,你內心細膩,情感豐富?!?/p>
“那就這樣交上去?”他問道。
范海濤說:“我建議再加幾句話?!?/p>
“加什么呢?”
“就說太陽照耀著現在的唐縣,也照耀著唐朝的唐縣,照耀著現在唐縣的人,也照耀著唐朝的李白。李白在白龍山住過十年,你把這個寫進去,就說在那陽光里面有個李白,陽光里的李白也可以照進唐縣人心里。”
陳子虛照他說的改了,說道:“我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
老局長看了很認可,老局長是個李白迷,認為李白是唐縣的驕傲。陳子虛進了報社,做了記者,他發奮圖強,成了唐縣最有名的記者,被認為是報社的首席記者,2003年《唐縣報》停辦時,陳子虛已經做到副總編,如果報社晚一兩年停辦,他很可能就是總編了。報社沒了,沒有人比陳子虛更悲傷,風光無限的編輯記者頓時作鳥獸散,被分配到縣里的各個部門。
陳子虛沒回鄉鎮局,被分到衛生局,管醫院,管衛生防疫站,管醫生護士,也下鄉,因為每個鄉鎮都有衛生院。他提不起勁,不懂專業,成天無所事事,級別還是副科級,職務上被安排為工會主席。他還是想搞新聞,在工會他像個消化不良的病人,有時來有時不來,局里也知道他曾經是那么威風的記者,突然來做工會工作肯定不適應,都不怎么與他計較,隨便他上不上班。幾年后,他辦了個停薪留職手續,把工作關系放在這里,人跑到外地去了。
第三章
晚上十二點半,游世全給范海濤打來電話,一看時間,就知道是游世全,深夜來電只有老游,只有他才干這種事,他是個夜貓子,才不管你睡沒睡。
“你都睡過一覺了是吧?”
“還用問,睡過。”
“我還沒開始睡呢。”
“說吧,有什么事?”
他們的對話都是這樣開始的,沒有寒暄,沒有開場白,直接進入主題。
“你要勸一下朱小可,別起訴利劍出鞘?!?/p>
“她要起訴他嗎?你哪兒來的消息?”范海濤問道。他很驚訝,為什么游世全的消息那么靈通那么快。
“你不必問這個,這不重要,反正她沒必要起訴他,那個人是惡棍,起訴他將給她帶來很多麻煩?!?/p>
“可是利劍出鞘是個網名,朱小可連他到底是誰都不知道,又如何起訴他?!?/p>
“她在調查他是誰,只要調查下去,早晚水落石出,其實不必這么做,那篇文章是故意激怒她,她需要沉默,什么話也不說,什么事也不做,靜待風頭過去,然后萬事大吉。”
“我不明白你怎么會過問這件事?!?/p>
“你忘了,我跟黃靖安是朋友,還是小學同學,我們小學是同桌,是一塊兒長大的發小兒?!?/p>
“你可以直接跟朱小可說,又何必從我這里繞個彎子?!?/p>
“她這種時候不會聽我的,正在氣頭上,容不得別人往黃靖安身上潑臟水,那文章充滿惡意,寫得惡毒,如果朱小可起訴他,麻煩就來了,任何事情只要開了口子,就不好控制?!?/p>
“不太可能起訴吧,利劍出鞘像個影子,不是個具體的人,更可能出現的情況是,朱小可將站出來發聲,寫文章反駁他,她不發聲咽不下這口氣?!?/p>
“老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唐縣人誰沒看過那篇文章,再說了,利劍出鞘就是個實實在在的人,不是什么影子,你就看著吧,他一定會在什么時候現身,朱小可寫文章在‘府河紀事’發表沒問題,但她不必起訴他?!?/p>
“為什么要我勸她?!?/p>
“你可能不知道,她信任你,在她眼里你是大好人,除了你沒人能勸她。”
接著,又天南海北聊了一通,天上地下,神神鬼鬼,游世全似乎無所不通。
“你又到哪里云游去了?什么時候能回來?”
“等到回來的那一天,”游世全打著哈哈,“自然就回來了。”
范海濤因了游世全這個電話,后半夜難以入眠,黃靖安這時浮現在他腦海里。他想起退休時,兩人有過推心置腹的談話。黃靖安只比他小六個月,半歲,也即將退休,但是他再也沒機會退休,他終結了自己的生命。跟范海濤不同,黃靖安不是學生出身,他沒能考上大學,高中畢業就在村里做了民辦教師,又做了村主任村支書,然后參加招干考試,轉正轉戶口,成為鄉鎮干部,從鄉鎮干事干到鎮長,又從鎮長干到鎮委書記。三十五歲之前,黃靖安一直在鄉鎮任職,三十五歲后才回到縣里,在幾個局里輪流擔任局長,交通局、教育局、環保局、發改局,好些局都干過,也都是一把手,兩年前調到鄉鎮局任局長。他五短三粗身材,身體強壯,像轉業軍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吸煙兇,喝酒也兇,酒桌上傳說是唐縣“四大金剛”之首,能做事有闖勁,無論在哪里,都想做出一番事業。
黃靖安是木頭鎮紅杏村人,也正是從這個地方干出來的,憑的是干勁。唐朝李白在此地待過十年,黃靖安干到鎮委書記的時候,一手建起了白龍山5A級風景區,修建了一條高標準公路,方便村民把山里土特產運到外面,都是大手筆,也因此在全縣有很高威望。回到縣里當局長,人們普遍認為他當一屆局長,就會組閣到縣級班子里去,成為縣級領導,比如擔任副縣長、組織部長、紀委書記、宣傳部長、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或政協副主席這類職務。但令人意外的是黃靖安沒有得到提拔,他在一個局里做了兩屆局長,又平調到另一個局當局長,這種安排顯然沒把他當成新銳的明星干部對待,而是當成了一般的平庸干部在使用。
范海濤那天得到通知,辦公室的人說黃靖安局長要見他,他耽擱了兩分鐘,才走進走廊盡頭那間辦公室。黃局長臉色不好,有些灰暗,他好像聽人說過黃靖安有胃病,胃已經切掉了三分之一。外界有過很多議論,說得最多的是胃病和抑郁癥,甚至一度有人說他是胃癌,后來又被否認,但抑郁癥一直在被人傳來傳去。范海濤和黃靖安年輕時就相熟,他工作的第一個單位是木頭鎮中學,學校的校址正在紅杏村,是黃靖安出生的地方,也是他起步的地方,是他最開始的地盤。他們在那時候就有過交集,但是黃靖安來這里上班好多天了,范海濤卻沒有主動來找過他,他們只是在見面會上說過話,上下班碰到了也就彼此點點頭,僅此而已,看不出他們曾經是朋友。
黃靖安望著范海濤笑了笑,給他倒了杯茶,說:“我來了這么久,你也不能見見我,真是生分?!?/p>
“我沒有什么具體的事,也就不便打擾你?!狈逗f。他的眼睛很坦誠,面部表情也很自然,就像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你還是老樣子,”黃靖安感嘆道,他好像很疲憊,中間咳嗽了一陣子,“沒有人能像你這樣保持?!?/p>
“保持什么?”
“是啊,保持什么?”黃靖安一時間有些走神,他又說,“人事部門提醒我,說你馬上要退休,我作為局長必須和你談一次話?!?/p>
范海濤很體貼地說:“都是慣例,走個過場,也就是個形式,黃局長如果太忙,也可以不談,我覺得沒關系?!?/p>
“都像你這樣就好,我突然覺得咱們兩人很相像,骨子里是一樣的?!秉S靖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就這樣推心置腹地跟范海濤說,“我一直在朝前沖,一直在拼命干事,看到你這個樣子就想,如果我歇下來,可能也是這樣。”
“我是什么樣子呢?”范海濤說。
“認命!我說不出什么高深的理論,但看上去你這一生就是認命的一生?!?/p>
“你好像說到根本上去了,不知是不是認命,問題是,仔細想想,不認命又能怎樣?!?/p>
“有時,我想,”黃靖安說,“我的確想過,范海濤也真是可惜了,以他的才能,以他的文憑,以他的本事,如果他好好做事情,他應該比很多人都強,比很多人都有出息??墒撬筒蛔鍪?,現在網上有個詞叫‘躺平’,而范海濤很早就躺平了。結局沒有區別,再看看像我這樣始終在奮斗的人,說實話,難道我現在不是更應該羨慕你嗎?”
“這不是我想聽到的話?!狈逗浾f道,“因為你仍然把批評我的話說出來了,但是沒多大意義,我還聽說你正在幫我落實副科級待遇,退休前給我弄個副主任科員頭銜?!?/p>
黃靖安打斷他說:“我知道你不在乎,是我自己需要做這件事,我希望你不要拒絕。”
“那我就不拒絕,我以為你找我是談這件事。”
“不談這個。”黃靖安頹唐地搖了搖頭。
人們都說黃靖安能做事,有闖勁,敢想敢干,但是沒頭腦、沒思想、沒文化。也聽說他太過正派,不懂貪腐,也不搞賄賂,不走歪門邪道的關系。他一味相信做好了事情就能有前途,就像打仗,沖在最前面不怕死的前鋒尖刀肯定能受到尊重,肯定能立戰功。他是張飛那樣的人物,結果卻只能做到局長這個位置,局長是他的天花板。早年黃靖安只想著干事,并沒想升官。等到輪流在幾個局做了局長,內心也就慢慢起了變化,很多一起做局長的人都上去了,人家能上他不能上,有些人的才能和人品還不如他,他這才開始焦慮,他像鋼鐵一樣的身體也垮下來了。從前無止境地喝酒,在酒桌上拼殺,傷害了他的肝,也傷害了他的胃,他做了手術,胃被切掉三分之一,醫生叮囑他不要再喝酒,可有時候他還在喝。
“你要注意身體?!狈逗S靖安灰暗發黑的臉龐,很真誠地對他說。
黃靖安這時很凄慘,甚至流露出很恐懼的表情,他說:“我現在才開始注意身體,是不是太晚了!”
游世全在幾個月后的深夜來電里跟范海濤說過,沒有人知道黃靖安的抑郁癥有多么嚴重,有多么長久,可能唯有他和朱小可知道。疾病在暗中折磨啃噬著黃靖安,他多次聲言生不如死,游世全曾為他買過國外治療抑郁癥的藥物,從外地寄給他,本以為這些藥物有效,黃靖安在剛剛使用這些藥物時也曾給游世全打過電話,明確告訴他,國外的藥物療效很好,他向他保證一定能好起來。
“但是我沒想到,事情竟然到了這一步,”游世全說,“我沒想到,黃靖安這樣的人也會墜樓,這樣一個道德完滿的人也會自殺?!彼蝗粐@息道:“這種事難道不是我這樣的人才會做的嗎,為什么黃靖安這么正派的人卻成了短命鬼?”
“你堅持認為他是死于抑郁癥?”范海濤問游世全。
“不是我堅持認為,而是確鑿無疑?!庇问廊f。
范海濤望著黃靖安那張衰老蒼黃的臉,此時的他還無從想起幾個月后游世全跟他說過的那些話,也無從知曉黃靖安將不久于人世,并且也不知道抑郁癥此刻在他體內正如何肆虐。
黃靖安拿起辦公桌上的一張紙說:“這是人事部門給我草擬的談話提綱,我們需要聽取你對局里工作的建議和意見,以及個人還有什么要求?!?/p>
“我沒有什么建議,也沒有要求?!狈逗f。
黃靖安這時哈哈大笑,他走過來摟著范海濤的肩頭說:“我已經好幾年沒有這樣哈哈大笑了,也已經好幾年沒有這樣摟著別人的肩頭說話了,你讓我又恢復了常態。你知道我為什么哈哈大笑嗎,你知道我為什么摟著你肩頭嗎,因為我也是這么想的,我想你一定會說沒有什么建議,沒有要求,你說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樣,范海濤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樣挺好的?!?/p>
范海濤反身握著黃靖安的手,從這個男人身上,他又能辨認出多少自己來呢。
朱小可給陳子虛打電話說:“我去了法院,但是我又出來了,我在寫有關靖安的文章,寫好了就給你。”
陳子虛說:“我不知道你去法院做什么,至于文章,寫好了趕緊給我?!?/p>
“好的?!敝煨】纱饝恕?/p>
范海濤和陳子虛的家庭結構很相似,只在一些細微的地方有差別,夏自棋在廣州,宋美善在大連,都在外地陪孩子。不同的是陳子虛女兒沒結婚,她在大連工作努力,有出息,可就是不愿談戀愛,不嫁人。很早以前她就在家里宣布,她是個獨身主義者,對無論來自父親還是來自母親的忠告,都置若罔聞,并且把親戚們催促她結婚的那些話都當成耳旁風,還公然表示反感和敵意。
宋美善在大連陪著女兒,一心勸她回心轉意,嫁人結婚。
李宛秋生前跟宋美善是同事,也在稅務局,還在同一間辦公室,不知哪一天宋美善察覺到了他們的不正常關系,和陳子虛大鬧了一場。她是個有教養的女人,有涵養,遵守家丑不可外揚的古訓,沒把這樁丑聞鬧到外面去,也沒鬧到單位,只在家里跟陳子虛鬧,家里鬧得要死要活,對外還要保持著和睦家庭的好名聲,兩人因此都很累,隨時都可能崩潰。她堅持要陳子虛跟李宛秋斷絕來往,陳子虛一方面怯懦,另一方面又覺得有愧于宋美善,所以每次都答應她不再繼續,但是一見到李宛秋,立馬又把立下的誓言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宋美善沒把丑事鬧出去也是為了保護他們女兒,她不想讓女兒知道,寧愿委曲求全繼續跟陳子虛生活在一起,她經常壓低聲音跟陳子虛爭吵,她哭哭啼啼的。女兒在自己房間寫作業,學習很刻苦,宋美善認為壓低聲音爭吵女兒應該不會聽到??墒桥畠捍髮W畢業后跟母親說,她小時候什么都知道,他們每次爭吵,她都聽得一清二楚,她的眼淚滴落在作業本上。正是因為這個,宋美善才會將女兒不結婚的原因歸咎于他們丑陋不堪的婚姻,但是女兒否認了母親的這一推測。她說不結婚是她自己的決定,與父母無關,在他們這代人中,不止她一個人這樣想。小時候因為父母爭吵,她曾經以他們的這種關系為羞恥,并感到痛苦,但成年后她完全能夠理解這些,父親的婚外戀經歷她可以理解,即使母親有了婚外戀,她也可以理解。宋美善說:“問題在于我沒有婚外戀。”女兒笑著說:“父親有過婚外戀并不是什么污點,也不存在需不需要原諒。你沒有婚外戀,也不是什么道德完美主義者,并不能就此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出沒出軌也不是什么值不值得贊美的事情,那不過是你們自己的選擇?!?/p>
女兒的想法證明他們的確是兩代人。
李宛秋去世后,陳子虛曾詛咒過自己,他渴望自己也能得上絕癥追隨她而去。李小宛那時候剛進入大學,陳子虛給她寫信,傾訴對她姐姐的思念之情,信里飽含深情,有痛苦有回憶,也有懺悔。李小宛小時候常聽到姐姐跟她講述自己跟陳子虛的事情,從她記事起,她就知道姐姐跟陳記者好著,姐姐也知道這是一種罪惡的情感,卻深陷在里面不能自拔。奇怪的是姐姐把尚未成年的妹妹當成了知心人,當成了知己,經常單獨向她訴說自己的心事。李小宛后來才明白,姐姐那時候太苦了,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童年時期的李小宛被迫聽著姐姐對她胡言亂語,那些話語毒害了她,話里充滿毒液,讓她驚恐,又讓她向往。她對姐姐給予她的信任充滿感激,有些話她能聽懂,有些話又根本聽不懂,但她仍然感受到某種神秘的意味。那時姐姐把陳記者看作錚錚鐵骨的正義之士,他做的事情都有意義,他伸張正義,為民請命,姐姐因此崇拜他熱愛他。她告訴李小宛,陳記者是一個能讓壞人害怕讓好人喜歡的人。他代表著良知,代表著善意,姐姐瘋狂地愛著他,他有理想有志向,姐姐那時候還是個姑娘,卻不在乎名分,不在乎名譽,像飛蛾撲火一樣撲向這個新聞人。可以說,李小宛是在姐姐的傾訴中長大的,她最初的情感教育也來自姐姐。而現在,姐姐不在了,她又開始聽到陳子虛向她傾訴。從他們兩個人的傾訴中,她得以拼湊出他們之間完整的故事,但她很少回信,她記得通常是收到三五封信之后,她才會回一封信。而且回信都很簡單,她幾乎不怎么安慰陳記者,她覺得他對姐姐的追憶是可以理解的,而且這追憶剛好吻合了她對姐姐的懷念,對同一個人的共同懷念,構成了他們的秘密,這秘密保持了很多年。
李小宛畢業后回到唐縣,在楚劇團工作,她是劇團編劇,還兼著辦公室文秘事務,劇團事不太多,相對輕閑,因此她有很多時間幫陳子虛料理“府河紀事”。李小宛后來嫁給了設計院的設計師江少杭,江少杭是李小宛的狂熱追求者,他雖是設計師,卻酷愛音樂,念大學時曾是學校合唱團領唱,他對李小宛的表白是從唱歌開始的。
那天晚上,江少杭站在李小宛窗外唱了一夜情歌,把他所能唱的情歌都唱了,然后又反反復復地唱,一遍又一遍,直到凌晨才離去,那天是情人節。
江少杭的求愛轟動一時,他被視為唐縣藝術家,而且他的舉動也有了實際效果。第二天,李小宛徑自來到設計院,她當著辦公室其他人的面對江少杭說:“如果你愿意,我們今年就結婚吧。”
朱小可也在那間辦公室,她不是設計師,是行政人員,他們坐在同一間辦公室,那間辦公室還有另外幾名設計師。朱小可回家后跟黃靖安描述了這一場景,黃靖安那時候還在鄉鎮工作,她調侃黃靖安說:“我們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浪漫?!?/p>
黃靖安說:“江少杭才是浪漫,李小宛只是勇敢?!?/p>
朱小可寫好文章,就發給陳子虛,陳子虛聽李小宛讀過后,沉思了好半天才給朱小可打電話。他說:“你的文章我看過了,給你個建議,在我看來你這是第一次正面反擊利劍出鞘,我想沒必要對所有細節都進行解釋,那可能是他想要的結果,可能也是陷阱,會陷入盲目的持久戰,或許對你不利。我想你表明立場就行,最好就發個聲明,文章先放著,后面若需要再拿出來。”
“只發聲明我覺得太弱了?!?/p>
“不弱。”陳子虛說。
“聲明發什么?”
“就叫《我的聲明》,發三條內容,第一條利劍出鞘是誣陷是誹謗,保留追究其法律責任的權利。第二條黃靖安的確死于抑郁癥,所有其他猜測均為謊言。第三條黃靖安生前在道德和職業操守上無可挑剔,不容任何人栽贓玷污?!?/p>
“行。”朱小可想了想說。
“這不是我的話,是從你文章中提煉出來的幾個要點,你覺得可以,我們就先這樣發出來?!?/p>
“我覺得可以,我同意?!?/p>
《我的聲明》在“府河紀事”發表后,利劍出鞘迅速做出反應,他這次沒有把火力對準朱小可,而是直接對準陳子虛。他說,陳子虛曾經為自己贏得過反貪污反腐敗的好名聲,但那顯然是虛假的,所謂為正義說話、為良知發聲,不過是生意而已。現在此人已撕下偽裝,不僅做了縮頭烏龜,還公然向腐敗分子投降,跟腐敗分子沆瀣一氣,這就是他真正的嘴臉。
陳子虛沒理睬利劍出鞘的挑釁,現在的網絡江湖跟從前的新聞世界不是一回事。他回到工作室,王阿姨在廚房做飯,幾個熟人在打麻將,有人問他打不打,他說不打。吳清廉好像興致很高,連續贏了幾把牌,凡是吳會計有什么新的信息要發布都會興致很高,往往也總能贏錢。
吳清廉一邊收錢一邊說:“你們可知道,那個叫利劍出鞘的人……”他停頓一下又說:“你們知道是誰嗎?”
“你了解到了什么?”陳記者問。
楊行長楊正威、施醫生施天明和王老板王慶槐都在洗耳恭聽。
“他是個無賴,是強奸犯、詐騙犯,共坐過三次牢,”吳清廉說,“名字好像叫顧震東,或是顧振東,大概就是這幾個字,聽說從牢房出來不久,這應該是第三次出來,結果就寫了這么篇文章。”
楊正威說:“一個從牢里出來的人怎么能寫這種文章,也是奇怪?!?/p>
施天明說:“如果對這篇文章進行精神分析,似乎能找到某些苗頭,里面充滿戾氣。”
“還有呢,”吳清廉是著名的包打聽,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來歷不明的信息。“你們知道嗎,他第一次坐牢,是因為強奸了一個賣菜大媽,賣菜大媽當年已四十三歲,他才十九歲?!?/p>
大家都驚呆了。
“真可怕?!标愑浾吖緡伭艘痪?。
吳清廉接著說:“打架斗毆進牢房,是因為他打傷了賴老板賴昌義手下幾個人?!?/p>
王慶槐聞聽愕然,他說:“怎么敢動賴老板的人?!彼浭菐团衫锏娜耍瑢@方面的頭緒比誰都清楚,賴昌義是從木頭鎮發跡的,一路拼殺上來,能耐和場面那也是數一數二的,敢動賴老板,這小子是不要命了吧。
“賴老板可以教訓他,也可以報警把他送進牢房。”
“那是,這回賴老板選擇了后者,有時候,他也想做個守法公民?!?/p>
“這小子像是對江湖上的事什么都不知道?!?/p>
“那是以前,后來都知道了,”吳清廉接著賣了個關子,“但是還有最有意思的?!?/p>
“是什么?”
“這次出來之前,他新結交的師父好像叫白果仁,白果仁也在牢里,兩人是獄友,白果仁手把手教過他?!?/p>
“沒聽說過這人?!?/p>
“他是誰呀……”大家都知道吳會計的習慣,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后面應該還有文章,這便更有意思了,他繼續說,“白果仁是游世全的徒弟,這么算來顧振東也可以說是游世全的徒孫,只是游世全才不會認他為徒孫。”
“事實上游世全幾十年前就淡出江湖了,這個名不見經傳叫什么白果仁的家伙,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徒弟。”陳子虛勃然大怒,一時間竟失態地將墨鏡和老花鏡一同摘下,扔在桌上。人們驚奇地發現,他兩只眼眶上面傷痕累累,明顯有縫合過的痕跡,他可能意識到了什么,將眼鏡重又戴上。
“千真萬確,”吳清廉說,“白果仁確實是游世全的徒弟,但這里面的瓜葛外人不大可能知曉,他們的師徒關系是嚴格保密的,也可能白果仁只是短時間秘密師從過游世全。”
“既是嚴格保密,你又怎么知道了?!标愖犹撆瓪馕聪?,再次逼問道。
這會兒大家都很驚愕,不知他為何大動肝火。
“那個白果仁比他早半年出來,聽說跑到緬甸去了,人家在緬甸干得風生水起,已經是那里著名的老大。人們猜想,顧振東開公眾號寫文章都是從白果仁那里學來的。”
聊了這么一陣子,大家就散了。
江少杭和李小宛結婚后,有一天看到陳記者和她在大學時的通信,他是個忌妒心很強的男人,質問她為什么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李小宛說:“告不告訴你有什么關系,這些信你全都看過了,你認為有什么問題?!?/p>
“這種情感不健康,畸形,是黑暗的,見不得光?!?/p>
他對此事一直沒放下,后來李小宛和陳子虛因為“府河紀事”來往更密切,江少杭更生氣,直到他在外面有人了,似乎才得到心理上的平衡。跟江少杭好上的女孩叫賴茗,也愛好唱歌,他不知道李小宛對此是否知情,她從來沒問過他,好像也沒懷疑過他。
第四章
范海濤很少回憶往事,很少自我分析,他不需要這些,他曾經想過,如果我得了老年癡呆癥,就像陳記者父親陳興旺那樣,到了那時候,老年癡呆癥患者還能回憶往事嗎。這問題困擾著他,讓他著迷。他反復思考,一個老年癡呆癥患者會怎樣回憶往事,他所能想到的往事又是怎樣的往事,是真實的,還是幻象,或者他回憶的往事已經不是往事,而只是往事的倒影。那種回憶是不是就像哈哈鏡里的鏡像,那么,往事作為實實在在的事物,一旦進入哈哈鏡,會是什么樣子。即使現在,在我的意識還清醒的時候,范海濤想,我又怎么能證實,我所回憶的往事一定就是真實的呢,問題是時光也好,記憶也好,有沒有可能磨損往事,或者修改某種東西,如果這樣想,回憶又有何意義。
1982年范海濤被分配到唐縣木頭鎮中學教書,三十九年后,2021年10月份從唐縣鄉鎮局退休。他記得木頭鎮的土壤是很深很深的黃顏色,一下雨,泥巴黃中帶紅,像是黃泥巴,又像紅泥巴,整個鎮子所有的道路泥濘不堪。土壤有很強的黏性,粘連度很高,人們外出不能穿普通鞋子,必須穿高筒雨靴,一腳踏下去,深陷在泥濘中,再要拔出來邁出下一步,得費很大的勁,不使勁就沒法從泥濘里拔出雨靴和腳。
前一天晚上,范海濤被縣教育局安排在招待所住了一夜,次日早上還沒醒來就有人敲門,原來是木頭鎮中學教務主任和團委書記來接他。團委書記名叫湯船東,和他同歲,早他一年從唐縣師范畢業,去年分來的,本地人,教導主任姓孔,曾做過湯書記老師。
孔主任說:“范老師,接教育局通知,你分到我們學校了,歡迎歡迎,我們來接你報到?!?/p>
三個人一起離開招待所,出發去公共汽車站,坐了一輛公交車,到達木頭鎮時,湯船東早為他準備了一雙高筒雨靴,范海濤換上雨靴,湯船東挑著他的行李。他們一起在泥濘里艱難跋涉,從公交站到木頭鎮中學,大約有兩里地,路上,孔主任向他介紹學校情況,湯書記像是在跟誰賭氣,走得特別吃力。很顯然,木頭鎮的雨和縣城的雨是不一樣的,這里的雨水混雜在紅色土壤里,變成另外一種物質,一種黏性很強的物質。后來他知道,這個地方的人下雨時很少出門,卻又偏偏經常下雨,尤其在范海濤來到這里的這個年份里,木頭鎮的雨水更多。
木頭鎮中學坐落在山崗上,那山崗在紅杏村境內,是黃靖安出生的地方。學校是個正方形院子,院子四條邊,南北兩條邊分別是兩棟樓房,教學樓或辦公樓,辦公區域和教學區域混雜在一起。北邊那棟樓有六層,南邊那棟樓五層,有一棟樓下面一、二層是男生宿舍,另一棟樓下面一層是女生宿舍。東西兩條邊則是平房,四條邊合圍成一個院子,東西兩邊平房有廚房、財務室、電工房和保管室,然后就是老師們的單身宿舍。范海濤被分到西邊那排平房住宿,靠著門房,門房是靠近學校大門頂左邊的第一間房,范海濤是第二間房。院子里不像外面那樣泥濘,地面硬化了,有操場,有兩個籃球場,立著四個籃球架子。范海濤住下后,發現平房上面是用鄉下草編席子鋪的頂棚,相鄰的每一間房子頂棚上方都是相通的,因為頂棚上面都是空著的。那天晚上,他很清晰地聽到,有成群結隊的老鼠在頂棚上奔跑,它們肆無忌憚地跑來跑去,范海濤關了燈,閉著眼睛想象那些老鼠,就像是戰場上拼命廝殺的馬隊。
半夜里,他拉開燈,在日記里寫下了幾句話。
范海濤退休后整理書籍,從雜物間翻出了五本日記本,有綠色封皮的,也有黃色和紅色封皮的,都已破舊不堪,在一本破破爛爛綠色塑料皮日記本上,他看到了那天晚上記下的句子。
1982年9月1日12點58分。外面下雨,屋頂鋪著草席子,頂棚上有老鼠奔跑。睡了一會兒,起來,記下此事。再睡,我想,我將在老鼠窸窣的奔跑聲中入睡。
范海濤左邊是門房,有個老頭兒住著,不清楚他當時的年齡,他的面孔和老師們的面孔都不一樣,仿佛他的面孔殘留著揮之不去的歷史痕跡,范海濤會因為他的面孔想到動物標本或歷史標本這類事物。他試著去回憶這個老頭兒的面孔,是不是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某個階段的歷史標本,他笑起來時,嘴里有兩顆金牙,鑲著金牙的面孔只在電影里見到過。他在這所鄉村中學里打鈴,上課下課都是他在打鈴,不是敲鐘,沒有那種掛在樹上的鐵軌,而是電子鈴聲,按一下按鈕,教室或學生宿舍,都會響起鈴聲。老頭兒還兼管報紙和信件收發,他自稱是黃埔軍校的畢業生,經常說起是哪一期畢業的,范海濤一直記不住,只知道他是黃埔軍校出來的。他在監獄里度過了幾十年,他有可能是投誠過來的,也有可能是在戰爭中被俘,具體原因要么是他語焉不詳,要么是他講清楚了,卻被范海濤搞混了。
學校有兩個食堂,學生在大食堂就餐,教職員工在小食堂就餐。范海濤吃小食堂,門房老頭兒姓危,大家約定俗成,也都叫他危老師。危老師從食堂打了菜,再重新加工一些菜,他有個很小的煤爐子,經常在煤爐子上煮點菜,喝點酒。喝過酒之后,特別是喝醉了,他會拉著范海濤講他過去的事情,有時還拿出一張陳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個女人,他說那是他老婆??粗掌?,他會落淚,據他說,她父親好像是上校軍銜或者是中校,是他的長官,而她則是某個教會學校的學生。看照片上她那樣子,范海濤總會想到電影里或者連環畫中的女特務,但是危老師卻當成寶貝一樣,快速塞進他貼胸的衣袋。他從監獄出來,說是為他落實政策,才分到這個學校來做門房,他非常強調“落實政策”這句話,所以他是有正式編制的,工資也不低。他說出一個數字,比我高很多,范海濤想。每次曾校長過來,范海濤看到危老師都要遞煙給他抽。再聽他們交談,誰都能聽出來,危老師的水平其實很高,他的話和《新聞聯播》里面的話很相似,跟報紙上的話也很相似。這可能跟他兼管收發工作有關系,每次報紙來了,他都會看一眼報紙上面的文章標題,并且也可能跟他的監獄生涯有關系,勞改生涯能幫他很好地改造思想。但是曾校長離開后,他馬上就是另一副面孔,他的面孔馬上就改變了,那副熱情洋溢積極向上的面孔馬上變成了另一副消極的自我的或我行我素的面孔??傊?,范海濤也說不清楚,他無法給他一個準確的命名,這么說吧,他剛才跟曾校長的談話,如果是一枚硬幣的正面,那么曾校長離開后,他那時的面孔就是那枚硬幣的背面。他告訴范海濤,他正在閱讀張賢亮的小說,什么《綠化樹》,什么《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危老師讀得津津有味。他接受并歡迎落實政策給他的新待遇,對從前的勞改生涯也總是記憶猶新,張賢亮有個東西寫得很到位,他覺得非常準確,那就是勞改犯們的性苦悶。他說有兩個地方的人最容易性苦悶,一個是牢房里的犯人,另一個是軍營里的軍人,你想想看,牢房里的犯人也好,軍營里的軍人也好,全是男人啊,幾乎見不到或很少見到女人。
范海濤從他貼身口袋里的照片上看到了那個女人,看到她,他便想到自己的祖母。他認為自己的祖母從長相上看,也像個女特務,因為他祖母還抽煙。他問過危老師,他說:“你老婆年輕時抽煙嗎?”
他端詳著范海濤,沒回答這個問題,但是他說“她愛吃巧克力”,而且,他強調說“她愛吃從國外進口的巧克力”。
范海濤右邊住著舒老師,舒老師是個年輕女性,沒結婚,比范海濤大五歲。鄉村老師有著共同的理想,那就是調進縣城,所有人使出渾身解數,都在較著勁兒看誰能先進城,只要能調進縣城學校,其他個人問題都能迎刃而解。范海濤想起他念高中時的理想和困境,看來每個人的問題都是相似的,雖然一個接著一個,但在本質上都是差不多的。比如農村孩子認為高考是最需要解決的問題,他們都是農村戶口,一旦高考被錄取,就成了國家的人,就有了城市戶口,一切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了。而現在,木頭鎮中學的老師們也有類似的想法,跟所謂解決戶口問題的想法何其相似。高考我只要解決了戶口問題,所有問題都不是問題,此時木頭鎮中學的老師認為,只要調進城,所有的問題也都會得到解決。年輕老師都這樣想,他們占木頭鎮中學大多數,還都是男老師,年輕女老師只有舒老師一個。舒老師因此有點鶴立雞群,學校里至少有七位男老師處在可以跟舒老師談情說愛的年齡,明里暗里追求她。舒老師就性格而言,本是平常女子,也有幾分姿色,因為有這些男人追求,自然而然變得高傲,走路的樣子和目不斜視的表情使她有了幾分傲慢自大。但是她對范海濤卻很親切,一方面因為是鄰居,另一方面則因為她比范海濤大五歲,她有什么好吃的東西,都會把范海濤叫過去一塊兒吃,或者直接送到他屋里來。
她跟他一起喝雞湯,對他說:“無論我倆說什么,也無論做什么,都不會有人說閑話,都知道我們年齡差距大,那些人也不會把你當敵人?!?/p>
舒老師還告訴范海濤,她父親在縣里哪個局機關做財務科科長,正在找門路托關系,要把她調進城里去,這是早晚的事??墒且M城的老師太多了,不僅木頭鎮,其他鎮也一樣,縣里的分管領導有個協調平衡的過程,需要排隊等候,但是她肯定能進城,她對此有信心?!八晕也荒茉谶@個學校解決個人問題,那些追求我的人也不想想,如果我在這里跟某人成家結婚,那不正好嗎,正好兩個人在這里扎根,在這個一下雨就滿地泥濘的鎮子里度過一生?!?/p>
“你呢,”舒老師望著范海濤說,“你是外地人,在這里沒有關系,以后怎么進城呢?”
“我沒想這個事情?!狈逗f,“進不進城又有什么關系。”這不是賭氣話,不是在同事面前放煙幕彈故意麻痹對方,也不是唱高調跟領導表態,他就是隨口一說。
舒老師很奇怪地看著他:“你這么年輕,怎么會說出這種話?”
“在哪里還不是一樣。”范海濤把手放在舒老師的卡式收錄機上,她經常播放鄧麗君的歌曲,他在自己那邊屋子里聽得一清二楚。他們坐著聊天,舒老師有時還會把誰寫給她的信念給他聽,把他們送給她的禮物展示給他看。
范海濤說:“你沒必要跟我說這些?!彼l現不僅學校老師在追求她,就連電工也在追求她。
電工師傅用玻璃小酒杯,疊在一起,手工給她做了只臺燈,臺燈看上去晶瑩剔透,范海濤愛不釋手。
舒老師看他那么喜歡,說:“你若喜歡,等我調到縣城,我就轉送給你,現在不行,現在如果我給你了,電工師傅看到了會不高興?!?/p>
有幾次范海濤從舒老師房間出來,看到危老師的背影剛剛晃過去,他有理由懷疑,或有理由相信,危老師剛剛就站在門外,偷聽到了他們談話。
平房門前的樹上牽了繩索,老師們洗完了的衣服就掛在上面。
危老師對范海濤說:“舒老師可能患有婦科病?!?/p>
“你是中醫?還是對中醫有研究?”
“我不研究中醫,但舒老師臉色發黃,蠟黃,有時黃中還泛青?!?/p>
“那應該是內臟方面的問題,怎么就是婦科病呢?”
危老師看著舒老師在門前掛出的衣服,說:“舒老師的內衣洗得太勤了?!?/p>
范海濤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小衣服正迎風招展,忽然間心底對危老師生出厭惡,自此很少再跟他搭訕。范海濤沒進過監獄,僅僅從書本上讀到過監獄故事,此時卻從危老師身上明顯嗅出了監獄氣息,一種陰暗淫邪腐朽的氣息,一種他并不明了但一定很骯臟的氣息。他瞪了危老師一眼,危老師可能意識到了,對著他笑了笑。那笑就像是在范海濤面前無聲地打開了他面孔上的一道門,他的嘴這時候不是嘴,而是閘門,拉開閘門,露出黃燦燦的金牙,金牙在陽光里閃閃發光,令范海濤不寒而栗,他進了屋,坐在桌前,以手支著頭。
木頭鎮有家電影院,比縣城露天電影院更簡陋,實際上就是倉庫,閑置了好久的戰備倉庫,就在鎮子南頭,在衛生院下面。戰備倉庫是座空房子,沒有像露天電影院那樣做出一排排水泥墩子,看電影的人帶上小凳子、小馬扎,也有人帶著舊報紙舊書本席地而坐,沒有晚自習課的老師,或者要放映什么新電影,他們便結伴去看電影。范海濤單獨和舒老師去過兩次,去看電影的大多是年輕人,鎮子上游手好閑的二流子最愛光顧的地方就是這里,所以戰備倉庫經常發生打斗事件,有些人去那里不是為了看電影,是專門打架去的,這種事情出現過無數次。
正在食堂吃飯時,張老師說:“今天晚上我沒自習課,有去看電影的嗎,聽說要放新電影?!彼麩崆械赝胬蠋?。
舒老師說:“我也沒晚自習,可以看。”然后她又望著范海濤問:“范老師去嗎?”
范海濤說:“我去?!?/p>
于老師趕忙說:“我今天有晚自習,但是我可以跟李老師調一下,我也去?!?/p>
曾校長冷眼看著他們,洗碗時,范海濤旁邊沒人,曾校長走過來對他說:“看電影你把舒老師盯緊一點,畢竟她是女老師,別出什么意外?!?/p>
范海濤想,校長關心老師是正常的,他答應了,請曾校長放心。
恰恰這天晚上電影院真出事了,鎮上幾個二流子認為放映的電影跟他們之前得到的信息不相符,門口海報和正放映的電影不是同一部電影。海報上是《街上流行紅裙子》,正放映的電影卻是《高山下的花環》,有人吼叫,為什么騙人!放電影的人在大聲解釋什么,范海濤沒聽清,不知道他們爭吵的具體內容。放電影的人一再解釋,要么海報寫錯了,要么那幾個二流子記錯了。表面原因是貼出的海報和放映的電影不一致,實際上沒有原因,單純就為了找碴兒,那幾個人當時喝醉了,就想鬧事。他們大搖大擺走進來,吆五喝六吵吵嚷嚷。放電影的人勸告他們小聲點,不要影響其他人觀影,這句話惹惱了他們的頭目,那家伙說,他媽的影響誰看電影,你他媽放的什么電影,你放的電影跟門口海報上是一部電影嗎!二流子全都喝高了,爭吵咒罵的聲音越來越大,然后不知怎么就打起來了。開始是二流子打放電影的人,接著是放電影的人反擊,跟二流子對打。雖然放電影的人也很兇,打起架來不要命,可是他們人少,只有兩個人,二流子人數明顯占優,于是放電影的人便把亮著的燈打滅了,這時戰備倉庫一片黑暗,誰也看不見誰,是敵是友也分不清楚,只管拼死拼活放手打,一場混戰,誰也不知道誰打誰。
范海濤去拉舒老師,保護她,好像另外的手也在拉她,他還聽到了于老師的慘叫聲,同時也聽到了張老師的慘叫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都從戰備倉庫出來了,原來是派出所來人了,人武部的人也來了。他們離開戰備倉庫,往學校走,卻意外發現于老師的額頭在流血,張老師的額頭也在流血。
于老師說被人暗算了,有人拿小板凳砸了他腦袋,張老師也說遭人暗算了,也有人在暗處襲擊他。沒有燈,一片黑暗,不知道誰動的手,兩人都去鎮衛生院包扎,衛生院在戰備倉庫上面,距離很近,短短幾步路,范海濤舒老師陪同他們去,在衛生院門口等著。不大一會兒,于老師和張老師就從鎮衛生院出來了,里面燈很亮,他們從很亮的燈影里勾肩搭背地往外走,你摟著我的肩,我摟著你的肩。兩人頭上纏著繃帶,相互在對方耳邊說著什么,白色的繃帶那么耀眼,于老師個頭兒矮一些,胖些,張老師個頭兒高一些,瘦些,他們相互摟著對方的樣子就像一對親兄弟、一對好朋友,受傷的樣子像是從戰場上撤退的傷員。范海濤問他們要不要到派出所報警,兩人同時搖頭說,不要,如果派出所錄口供,你們會配合嗎,也不會。他們都知道那幾個二流子,有幾個還認識,都是以打架取樂,燈滅了,還不亂打一氣?!拔覀兙褪潜徽`傷的,”于老師說,“放電影的人也好,二流子也好,我們不是誰的敵人。”張老師也說:“對,就是誤傷?!眱扇诉@么說著,還相互望了一眼。
關于這天晚上的事情,范海濤也寫過日記。
1984年3月17日夜。木頭鎮戰備倉庫,看電影《高山下的花環》。同去看電影的還有舒老師張老師和于老師,其間發生斗毆,于老師張老師均受傷,額頭被木凳砸破,鮮血直流。
范海濤后來才知道,那個放電影的人是陳子虛,那幫打架的二流子是賴昌義和他幾個兄弟,賴昌義那時還沒發跡,還是游蕩在木頭鎮不起眼的二流子。陳子虛父親叫陳興旺,是電影公司老職工,陳子虛沒考上大學,內部安排進了電影公司,他以前是學徒工,1984年年初剛轉正。那天正是陳子虛執機,給他當助手的老沈比他大幾歲,以前是他師傅,因為前面說到的原因,賴昌義那伙人跟他起了沖突,陳子虛很早就看不慣他們,蔑視他們,這時聽到他們用惡毒的話語罵他,往他和師傅身上扔東西吐唾沫,實在忍受不了,才回擊他們。陳子虛的師傅老沈一直在阻攔他,告誡他要忍住,別和他們起沖突,老沈為了表示服軟,甚至還主動發煙給賴昌義他們抽。陳子虛實在看不下去,他是個烈性子,不愿對邪惡妥協,于是引發了一場難以收拾的群毆事件。戰備倉庫里的燈是師傅打滅的,老沈還是多了個心眼,如果不是他把燈打滅,陳子虛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難說,至少也會殘廢吧。結果是師傅只受了皮外傷,還很輕微,陳子虛卻傷得很重,主要是內傷,他當場吐出幾口鮮血,回家療養了兩三個月,放映設備也被損毀。
派出所抓了賴昌義幾個手下,判處他們賠償電影公司設備損失。陳子虛也受到處理,記大過一次,工資降一級,他很灰心,越發不喜歡放電影,養病期間,他認真復習,康復后參加考試,居然考上了縣里的電大。學成畢業終于離開了電影公司,被分到鄉鎮局,跟范海濤成了同事,領導看他老實正派,便將他安排在機要室。
當時一同看電影的張老師已不在人世,兩年前,也就是2019年,張老師死于腦瘤。他終生都沒離開木頭鎮中學,是少有的幾個沒有調入縣城的老師之一,一直在那里工作,直到學校撤銷,張老師的工作關系才被并入唐縣城郊中學,那時候他快退休了,不怎么上班。木頭鎮中學后來賣給了一個私人老板,私人老板將它辦成了民辦職業學校,張老師回來應聘,重做老師,那已是他退休之后的事情。正是在這時候,張老師得了腦瘤,他老婆是農村人,以前在工廠做合同工,沒編制,跟張老師結婚后,后半生沒工作,他們生養了兩個孩子,都在外地打工,孩子的日子過得很艱難,這也是張老師退休后返聘的原因,他想多掙點錢,上班沒幾天卻查出了腦瘤。
木頭鎮中學以前的同事們,為張老師發起了一場募捐,于老師也從外地趕回來了,他大概是混得最好的人,后來成了很大的老板,于老師能成為大老板,全靠他弟弟,如同天上掉餡餅,紅運高照,突然就砸到他頭上了。
舒老師反復念叨:“誰也想不到,真是的,誰也想不到,他會有這么好的運氣!”
于老師的弟弟很早就在上海從事某個行業,先做小老板,后來做得很大,因為事情忙不過來,便把哥哥于老師請過去幫忙,于老師開始還比較保守,辦了停薪留職,他想職業和編制還是要先留著,過幾年不行的話再回來。但是做著做著,他發現外面的天地更廣闊,已經掙到的錢幾輩子也花不完,所以便辭了職,他是裸辭,什么關系都不要。成了大老板后,于老師又經歷過三次婚姻,他現在的妻子小他三十歲。
募捐的發起者是之前的團委書記湯船東,就是1982年把范海濤從招待所接到木頭鎮中學的那個同事,湯船東還做過唐縣的團縣委書記,又到西藏去工作過幾年,是作為援藏干部派過去的。從西藏回來,又調到外地,做到了副市長的位置,湯副市長有愛心,希望張老師能在最后的日子里感受到一點溫暖。
整個募捐活動的所有費用都由于老師承擔,他個人還向張老師捐款十萬塊錢,他年輕的妻子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還有個秘書跟隨,處理相關事務。
于老師表現得很有風度,也很得體,又有節制,甚至可以說很低調。一個那么有錢的人不炫富,害怕被贊美,向張老師捐款,努力不顯得張揚,沒有施舍者的得意,相反,倒是對張老師能夠接受他的捐贈充滿感激。不是張老師感激于老師,而是于老師感激張老師,湯船東邀請他發表演講,讓他講話,卻被他拒絕了。
最后講話的還是湯副市長。
于老師私底下老跟范海濤在一起,喜歡跟他閑聊,一說到過去的事,就聊個沒完。聽說危老師娶過一個老太太,是國營工廠的退休工人,范海濤也聽說過,好像結婚才兩年,危老師就去世了。于老師說,但是他已經是高壽,算得上壽終正寢,又說了好多范海濤以前不知道的事情,然后,于老師問他:“你還記得我們當年在戰備倉庫看電影的事嗎?”
范海濤說:“你說的是哪一次?”
“就是打群架那次?!?/p>
“你和張老師的額頭都被打破了,你是指那次嗎?”
“是的,你知不知道我們被誰打了?”
范海濤這時想起了舒老師跟他說過的話,從戰備倉庫回來,又發生了別的事情,范海濤那天晚上分兩次寫了兩段日記,在他的生活中,同一天寫兩次日記,好像只有那天。舒老師一回來就對范海濤說,她懷疑張老師和于老師相互打了對方,而不是別人打了他們。范海濤當時還很疑惑,那么這會兒,于老師怎么又問起了呢?
他不想把舒老師說過的話說出來,便遲疑著說:“我不知道。”
于老師說:“張老師的額頭是被我打破的,我的額頭是被他打破的,燈滅了,在混亂中,我們幾乎同時抓起板凳砸向對方。”
“為什么會這樣?”
“我們當時都視對方為情敵,都認為自己才有可能把舒老師追到手,而對方是自己最大的障礙。我們都仇恨對方,恨不得將對方置于死地,卻沒有機會動手,正好燈熄了,正好混亂中許多人相互亂打,誰也看不見,我打了他也不會被發現,他打了我同樣不會被發現,這才是難得的機會?!?/p>
“我好像不能理解,”范海濤說,“我看到你們從衛生院的燈影里出來,你摟著他他摟著你,那么親密。”
“那都是真實的,在暗處唯有仇恨,而到了明處,又達成了和解。”于老師嘆息著說。
“你能確認當時你們是同時動手的嗎?”
于老師停頓了好半天。“這是我現在的說法,我現在能確認,當時我不能確認。我不知道是我先打了他,還是他先打了我,但是無論當時還是現在,我都能確認,我們互相打了對方?!?/p>
“你現在后悔嗎?”
“不不不,我不后悔。”
于老師一連說了三個“不”。
范海濤跟張老師也有單獨相處的機會,每個人都有這種機會,這也是活動發起人湯船東做出的安排。實際上湯船東是讓每個人都能跟張老師告別,這是2019年,距離1984年已經過去了三十五年,所以范海濤沒有跟張老師談到那次打架,也許張老師早就忘記了。張老師一味談論疾病,預想他最終的結局是被疼痛折磨致死,他對可以預見到的疼痛深懷恐懼。
“如果有可能,我寧愿被一顆子彈一槍斃命,我不想被疼痛折磨?!?/p>
范海濤心疼地看著張老師,對他的恐懼深表理解。
在他們這樣說著話的時候,舒老師走了進來,湯副市長安排每個人輪流跟張老師單獨聊幾句,先后順序也是他安排的。看到d63b366df25263b6d8dec7adc970955238d028765631f61feb47a0da5f4afdcd舒老師進來,范海濤便走了出去,他看到排在舒老師后面的是于老師。
舒老師也出來了,范海濤不知道,在她和張老師相處的那兩三分鐘時間里,他們說了些什么。說起后來的事情,她比范海濤還晚了兩年才調回縣城,之后她嫁給了財政局一個基層公務員。老公很老實,據說他們的婚姻跟雙方的父親有關系,兩位父親老早就相識,在公務員圈子里都很熟,好像還曾有過短暫的同事關系。因為唐縣的公務員總在流動中,一個人這些年在這里工作,那些年就有可能在另一個地方工作,只要是公務員,只要在公務員圈子里,就有接觸機會。兩人有一次在同一飯局上,談到子女婚姻這個話題,旁邊人起哄,順便撮合,也是緣分到了,雙方父親都挺滿意,舒老師就和她老公認識并結婚了。她是結婚一年后調回來的,也就是說范海濤離開木頭鎮中學一年后,舒老師結婚,兩年后她懷著孩子調回城里,她老公后來好像受了某種處分,大約是在哪個地方違章建了房子,是這類事情吧。這類處分在很多人看來,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但是她老公看得很重,認為這是他的個人污點,也是家族污點。自那以后,舒老師和她老公便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很少在公共場所或社交場所露面,他們回到自己的空間里,經營小日子。舒老師有個兒子,大學畢業后回到唐縣,一直在家里,很多人經常問舒老師兒子在干什么,舒老師回答說,兒子在自主創業,到底在創什么業,沒人知道,后來人們也就不問了。
那次募捐時,人們在舒老師面前,也都自覺回避談論子女話題,又有人記起并談到了危老師,說他死于一次醉酒,死于醉酒還是壽終正寢,這是兩種不同的說法。當年的曾校長沒有出現,他仍然活著,只是身體欠佳,他讓女兒送來了一筆捐款。
范海濤又翻到那篇日記,他在后面接著寫道:回到學校,舒老師又把我叫到她房間去了。
舒老師問范海濤:“你覺不覺得這次打架有些奇怪?”
范海濤說:“不奇怪,鎮子上那些人就喜歡惹是生非?!?/p>
舒老師皺著眉頭,揮了揮手說:“我又不是說他們,他們當然喜歡惹是生非,我說的是于老師和張老師。”
“他們倆怎么了?”
“你不覺得他們倆受傷有些奇怪嗎?”
“怎么奇怪?”
“我懷疑,”舒老師壓低聲音說,“他們兩人是在黑暗中相互打了對方?!?/p>
“你這么認為?”
正說著,木頭鎮中學也停電了,農村經常停電,可是當舒老師剛說出這些話就停電,還是令范海濤毛骨悚然。
“他們為什么要打對方?”
“你是真不知道?”舒老師說,此時在黑暗中,范海濤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她的聲音卻很平淡。她說:“如果你真不知道,你也太單純了。”
范海濤這時又想起在募捐活動上于老師后來跟他說過的話,看來,雖隔著三十五年,于老師和舒老師的話竟能相互印證。他還記得那天晚上,是個非常吊詭的夜晚,先是在戰備倉庫發生斗毆事件,電影院的燈被打滅了,接著在木頭鎮中學的教師宿舍里,他跟舒老師正談著話的時候,又停電了,一前一后都在黑暗中。范海濤準備起身離開,但是舒老師在黑暗中拿手按住他肩膀,把他按下了,他被那只手又按回到凳子上坐下來。
舒老師幽幽地嘆著氣說:“你真是沒有一丁點心機啊?!彪S后,又像耳語一般在范海濤耳邊說:“你知道我剛才跟你說話,說那件事的時候,為什么要壓低嗓音?”
“為什么?”
“因為有些話我不愿意被危老師偷聽去了?!?/p>
范海濤沒有答話,在黑暗中接著坐了會兒,他又站起身來。
舒老師說:“好,你去吧?!?/p>
他回到自己房間,心想舒老師知道危老師有時在她門口偷聽,想著想著,很快睡著了。這個晚上到了后半夜,又出事了,為什么很多事情都集中發生在這個晚上,難道是命運?范海濤在凌晨時分突然驚醒了,原來他和舒老師的房間并不隔音,在草席子頂棚上面,兩邊的房間是相通的。平常危老師睡覺很安靜,舒老師也很安靜,通常他什么也聽不見,可是在這個停電的晚上,快到凌晨,舒老師卻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聲。聲音既古怪又難受,范海濤正是在這種聲音的驚擾下驚醒的,聲音很大,如果不大,他不會被驚醒,他可以認為那是一種夢境,又明顯是現實。范海濤結婚后,當然知道那是什么聲音,正因為他后來知道了,每每回想起這件事,他還是認為舒老師的聲音太夸張,甚至不夠真實,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是假聲。如果這個結論是正確的,那么舒老師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后來反復想過,有意讓他知道,是不是她設定的目的。如果是,又是為什么,她是不是已經想好了接下來會有什么結果。這是范海濤心中的難解之謎,他終此一生也未能解開這個謎,她的目的是什么!剛從黑暗中醒來的范海濤,第一直覺卻是,舒老師是不是生病了。他記得有一次他還問過舒老師身體可好,那是因為他發覺舒老師臉色很差,因此想起了危老師對他說過的話,危老師曾經告訴他,舒老師患有嚴重的婦科病,便關切地問道:“舒老師,你身體還好吧?”
舒老師回答他說:“還好,我就是懷疑心臟有時不那么好。”
這是一種極其含糊的回答,心臟不好會怎樣,年輕女人的心臟會怎樣不好呢。這時候驚醒過來的范海濤想起了她說過的這句話,他想舒老師是不是心臟病犯了,他側著耳朵聽,接著他聽到了更大的聲音,舒老師幾乎在哭泣。
范海濤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過去敲舒老師的房門。
舒老師沒應聲,他把耳朵貼著門框,那種痛苦的聲音停止了。但是他并未離開,一邊敲門一邊說:“舒老師,你沒事吧,你有沒有生病啊?”
很快,舒老師就把門打開了,她說:“我沒事?!?/p>
范海濤將手上的打火機按亮,在微弱的亮光里,他看到曾校長隨后從里面走出來,曾校長對范海濤說:“舒老師沒事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這件事即使在回憶中也不像是真的,特別滑稽,紕漏太多,退休后范海濤坐在陽臺上想到了三個疑點。疑點一,舒老師為什么要開門,如果不開門,她在房內應一聲“我沒事”,范海濤肯定會回去。疑點二,曾校長為什么馬上就出來,他應該等范海濤消失之后,外面沒人了再出來。疑點三,在他敲門并等待舒老師開門時,危老師為什么沒有出現,按理說他年齡大睡眠不好,很容易被驚醒,難道危老師什么聲音也沒聽到?綜合這些疑點,再考慮隨后曾校長對范海濤所做的安排,似乎關鍵點在舒老師身上,她才是整個事件的發動機。她在事前事后到底對曾校長說過什么,她是想擺脫他,還是真心在幫范海濤呢?她曾說范海濤太單純,沒心機,那么她自己會不會有心機呢?曾校長那么快就出來了,是不是他從哪種渠道獲悉,范海濤其實早已是知情者,只要把消息封控在他們三人中間,不外傳,不在全校擴散,已是萬幸。
第五章
在一個晴朗的周末,游世全來到木頭鎮中學拜訪范海濤,這是1982年12月下旬的某個周末。范海濤還不認識他,對他的突然造訪不太能理解,游世全自我介紹,說他在木頭鎮信用社工作,是從省財貿學校畢業的。據他所知,今年被分配到木頭鎮來的大學生中專學生,除了他自己,還有木頭鎮中學的范海濤,木頭鎮衛生院的施天明醫生和兩位護士。他已經拜訪過衛生院的施醫生和兩位護士,今天專門來拜訪范海濤。都是年輕人,都在一個鎮子上工作,還都是學生,相互認識一下,彼此有個照應,說著,游世全很慎重地伸出手來,范海濤也伸出手,兩人緊緊握了握。
他們握手的地方在范海濤宿舍里,他是大學生,游世全是中專生,論年齡,游世全比范海濤大一歲,看上去卻像個少年,年輕有活力,意氣風發。他告訴范海濤,他老家就在木頭鎮紅杏村,正是學校所在地,他是從木頭鎮中學考出去的,學校現在的團委書記湯船東,是他從前的高中同學,他正是從湯船東那里了解到范海濤。這地方太偏僻,他相信范海濤不會安心在這里長期待下去,他自己也是如此,他才不會長時間留在一個鄉鎮信用社里,不是不愛自己家鄉,而是他需要更大的舞臺,來施展自己的才能。
“你呢,”他問范海濤,“你有什么打算?”
范海濤說:“我沒想那么多?!?/p>
他望著范海濤,從見面到現在,范海濤沒有激動過,他不動聲色,要么太有城府,要么太沒激情。游世全很久以后才知道范海濤是后者,根本沒城府,他是個隨波逐流之人,像顆植物種子,風吹到哪里,就在哪里落下,而游世全的性格跟他完全相反,他更愿意真刀真槍反抗命運,刀刀見血刀刀見肉跟命運搏殺。第一次見面他就意識到,范海濤跟他不是同道中人,但奇怪的是他卻跟范海濤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就想掏心掏肺扒心扒肝地對他。他眼前這個男人像頭綿羊,不是狼,就是頭綿羊,游世全一開始就喜歡上他了,沒有絲毫勉強,是由衷喜歡。他在范海濤身上能獲得安慰,他是個能讓你放心的人,一個讓你在他面前自動解除武裝的人,無須防備什么,自此游世全和范海濤的友情保持了一生。
聊了會兒,游世全主動帶范海濤出去走走,木頭鎮境內有座山,名叫白龍山,傳說唐朝詩人李白在此地待過十年,距木頭鎮中學不遠。
范海濤早就聽說過,還不曾去過,有游世全帶著,正好逛逛,兩人騎著同一輛自行車出發,自行車是游世全從信用社騎來的單位用車,信用社工作人員下鄉時騎著它。兩人在田野間歡快地騎行,很快到了白龍山腳下,把自行車斜放在山坡上,徒步上山。山并不高,看著平淡無奇,游世全始終不明白李白為什么跑到這個地方來隱居十年,李白不是仙人嗎?可能仙人自有道理。山雖不高,山頂上卻有一棵銀杏樹,巨大的銀杏樹像一柄翠傘,縣城就在這座山的東南方向,天晴時,人們從縣城街道上遠眺,隱隱約約能看到山頂的銀杏樹,而在若干年后,這株銀杏樹將死在白龍山山頂。人們再看到的只是一棵枯樹,枯樹干就像是從前那棵銀杏樹的影子,是啊是啊,在范海濤眼里,枯死的樹,就是那棵銀杏樹的影子,至今還殘留在白龍山山頂。
唐縣有個機構專門研究李白,幾個做學問的學者研究李白在唐縣十年做過些什么,去過哪些地方,跟什么人交往過。游世全告訴范海濤,這些學問有什么好研究的,誰都可以編出好多東西。
范海濤反駁說:“這個要有做學問的嚴謹,不能編。”
游世全停下腳步說:“你太一本正經了,很多事情不都是編出來的嘛,只要你編得像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即使是真的,如果不是編出來的,也就不是真的?!?/p>
“你在信用社工作,信用社不是跟錢打交道嘛,可是你怎么會有這些想法?!?/p>
“可能我是離經叛道者,同事們都在練習數錢,看誰在最短的時間內數出最多錢。他們渴望參加數錢比賽,成為業務能手。不是為了數錢快,是要贏得比賽,數錢難道不是為了調進城里嗎?誰都想調到城里的信用聯社去。我從不練習這個,太傻了,我不是對錢沒興趣,是反感數錢,我對錢的興趣是占有,不是抱著一捆捆錢來數數。”
“想的可真多?!?/p>
“不光想的多,我還喜歡看書?!?/p>
“你喜歡看什么書?”
“成功學謀略術吧,這一類書我都喜歡看?!狈逗靼?,游世全提到的這類書,書攤上都是,幾乎每個書攤和書店里,擺在前面的都是這類書,很多還是重復印刷,盜版,社會上很多人都在讀。
“還有厚黑學吧?!?/p>
“還別說,也讀過,你讀嗎?”
范海濤說:“我不讀。”
“我是本地人,”游世全說,“李白在這里待了十年,你能知道他對我們最大的影響是什么嗎?”
“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最大的影響就是喝酒,我們以為李白能寫詩,是因為他能喝酒,所以這里酒風盛,每次喝酒都把人往死里喝,把人往死里喝的人會有很多朋友。不能喝酒的人,尤其是不能喝酒的男人,會很孤獨,很孤僻,會被視為不懂人情世故,不豪邁,不能為朋友兩肋插刀,太自私,太猥瑣,過于顧惜自己那條命,不能喝酒的人,是一個在友情上不能指望的人。在我們這里,一個不能喝酒的人,永遠不會有出息,他如果從政,行政做工作,那他不可能得到升遷,他如果做生意,在商場打拼,不會賺到很多錢,不可能做成大商人,這類人甚至也不會被女人喜歡,女人也認為不能喝酒的男人是窩囊廢男人。”
范海濤來到唐縣已經三個多月快四個月了,從沒有誰像游世全這樣跟他說過話,何況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游世全像個坦誠少年,對他以誠相待。如果說唐縣有什么性格,那么此刻,游世全一下子就把唐縣性格的所有底細都告訴他了,唐縣的性格是酒,是酒,還是酒。
這天晚上,游世全在木頭鎮向陽餐館安排了酒局,除他們兩人,游世全還叫來了木頭鎮衛生院的施醫生跟兩個新護士,還有他小學同學黃靖安,那是范海濤第一次見到黃靖安。黃靖安高中畢業,當過一年民辦教師,一年半村會計,現在是村支書,他任村支書兩年多了。據游世全說,黃靖安正在復習,準備報考鎮里的招干考試,行政上缺人,如果能考上,黃靖安就能到鎮上當干部了。
向陽餐館在木頭鎮頗有口碑,鎮長書記光顧的次數多,自然值得來,也自然有口碑。他們幾個已落座,就等著黃靖安,菜端到桌上來了,黃靖安過了好久才到,他太忙。那時黃靖安是個謙卑的人,豪爽的人,他粗壯,干勁足,雄心勃勃,渾身充滿力量。
他當著這些同輩人的面說:“我要好好建設我們紅杏村,好好建設我們木頭鎮,好好建設我們國家。”
這些話從黃靖安嘴里說出來,一點也不酸溜溜,不像是說大話,不像是說空話,也不像是唱高調,倒像是從他心窩子里掏出來的話,是自然而然流淌出來的話。
他的干勁也體現在喝酒上,一上來就對大家說:“讓你們久等了,我先自罰三杯?!?/p>
說著,斟滿三杯酒,咣咣咣灌進肚子里去。
游世全說:“黃靖安跟我是小學同學,我們同桌。”
“但是你們學成歸來了,都是大學生、中專生,只有我還是個農民。”
“范海濤不是學成歸來,他是外地人,是支援我們來了?!庇问廊f,指了指范海濤,算是給他們做了介紹。
黃靖安主動跟范海濤握了握手,他說:“我知道呢,聽說過范老師。”
“為什么會聽說我?”范海濤有些不解,因為之前游世全也說聽說過他,誰會在背后談論他呢。
黃靖安大咧咧地說:“沒什么,我們這里是小地方,每個新來的人,都會被人說來說去。”
衛生院的施醫生話比較多,跟每個人都自來熟,一同來的兩個護士主要在吃菜,很少碰桌上的酒杯,施醫生在酒席上談論一些罕見的疾病,有人們聞所未聞的疾病的名稱和癥狀,施醫生如數家珍,說得津津有味,人們并不反感聽到這些,只當是奇聞。
范海濤印象深刻又深感驚異的人還是黃靖安,他是酒桌上唯一執著于理想的人,他是村里的支書,反復把話題引到村里去。他談論著關于這個村子的諸多設想,他已經在修路,快修好了,這條路直接通到木頭鎮,他還想在村子里辦一家工廠,好些農戶在自家釀酒,他就想能不能把幾家自己釀酒的合在一起,合辦一家酒廠。總之他有很多想法,借著酒勁無比興奮地說出來,說說他的規劃,并且聽取大家的意見。
范海濤感嘆道:“少年強,則國家強!”
游世全很是高興,說:“你在說我這個小學同學吧,黃靖安不僅是塊村長的料,依我看還是塊鎮長的料,甚至還是塊縣長的料。”
黃靖安用癡迷的眼神看著游世全說:“還是我同學最了解我。”
他毫不避諱地說出這句話,顯然喝多了,這場酒喝得最多的人就是黃靖安,他在酒局將要結束時喝得爛醉如泥,但他并沒有當場倒在酒桌上,而是很客氣很有禮貌很體面地跟每個人告別。向陽餐館外面,有他同村的一個人在那里等著他,那人騎著自行車把他帶回去,他沒有當著這些人的面嘔吐,他的醉態和醉過之后的痛苦,都是在他回家之后發作的。
范海濤雖沒黃靖安喝得多,也醉了,游世全也醉了,只有施醫生沒醉。
游世全跟范海濤說,他想調到縣城去,這對他有好處,對工作也有好處,他需要跟更大更優質更重要的客戶打交道,木頭鎮信用社的客戶都是小客戶,他們支持這些小客戶,都是小額貸款,經營的業務太微不足道,太可笑。他經常下鄉,了解客戶需求,每次下鄉回來,都有怒其不爭、哀其不幸之感。但是他很認真提出的請求,都被縣里領導拒絕了,那些人從沒打算把他調上去。
如果那時候游世全調到縣里去了,他的命運就是另一種樣子,他將成為信用聯社一個平平常常的職員,也有可能成為楊正威那樣的信貸達人,無論如何不會是現在的游世全。當時他在那個小鎮上,苦悶壓抑,埋頭研究一些新的科技開發動向,新開發項目、新材料、新技術,甚至日常生活中一些細微的小竅門,他都不放過,都收集起來。他很敏感,相信有些項目會有前途,他把這些東西提供給他的客戶,原以為對他們有幫助,能啟發思路,并成為他們可以具體施行的項目,幫他們發家致富。其中有些他懂,有些他不懂,他只收集資料,再提供給客戶,可是差不多所有客戶都不重視,他們對新鮮東西從來沒有熱情,不以為意,游世全對范海濤抱怨說:“這就是我們唐縣,永遠只會嚼別人嚼過的饃?!?/p>
游世全那時候特別憤世嫉俗,特別絕望,對自己收集來的資料不舍得扔掉,不舍得浪費,想了想便試著在報紙上登了廣告,有償提供給需要的人。沒想到還很受歡迎,有許多人購買資料,那時候做廣告容易,找個報紙給錢就登,再一個是人們都相信報紙。而且他的項目能吸引人,簡單易學,比如怎樣發豆芽,怎樣滅老鼠,懷孕怎樣保證生男不生女,莊稼地里怎樣生物除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前面說了,游世全收集的資料,有些他懂,有些他也不懂,反正資料上那樣寫,他負責把廣告打出去就行了,像什么怎樣保證生男不生女,其實誰也保證不了。這就是游世全憤世嫉俗的行為,但是這里面一開始并沒有任何報復社會的動機,不能說那些東西都是為了騙人,只能說資料有真有假,捆綁在一起打打擦邊球。可是這樣一來,游世全卻得到了出其不意的回報,非常好的經濟回報,真是別有洞天,柳暗花明又一村,人們那么踴躍,紛紛匯款過來索要資料。每天游世全都忙不過來,去郵局取匯款,往外郵寄資料,他分身乏術,便請了兩個人打理。這是片新天地,游世全開創了一片他自己也未曾想到過的新天地,關鍵是收入更高了,匯款所得收益是他工資的幾倍幾十倍,甚至幾百倍。他的工作現在反倒成了副業,能不能調進縣城已經無所謂了,他曾經巴結領導,想調到縣里去工作,現在變得毫不重要,人的自由是由財務自由決定的,他因此成了非常有錢的人。
范海濤記得的那個停電的夜晚,次日凌晨才來電,三個月后,放暑假之前,曾校長把他叫到辦公室,對他說:“行政上缺干部,計劃從教育戰線選拔一些人充實行政工作,我很早就把你推薦上去了,現在調令來了,把你調到縣鄉鎮局,先借調,正式手續以后再辦?!闭f著,把借調通知拿給他看,范海濤很意外,這么缺干部嗎,聽說還在社會上招考干部,黃靖安好像已經考上了。
他拿著通知喃喃地說:“我還是更愿意做老師。”
曾校長明顯惱怒了,臉色變得難看,說道:“你這不是讓我難堪嗎?”又發火說:“多少人想得到這個機會啊,我巴巴地幫著你,沒得到你一句感謝的話,難道我好心辦了壞事不成,是做行政好還是做老師好,這天底下你無論問誰都有答案。”
“我沒說做行政不好,但那是另一個行當,我不熟悉?!?/p>
“不熟悉有什么關系,慢慢就熟悉了?!?/p>
曾校長一直等著,等范海濤說出一句感激的話,但他始終沒說。
范海濤調入縣城,游世全還曾來找過他,誠心向他請教,問他使了什么招數才辦成這次調動。范海濤茫然說道:“沒招數?!薄澳窃趺淳驼{你了?”游世全懷疑范海濤在蒙他,也是為他自己保密,研究了半天范海濤的臉色,又否定了這一猜測,“好吧,你可能真不知道,真沒使用什么招數,但肯定發生過什么,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這時范海濤想起曾校長從舒老師房間出來那一幕,他想告訴游世全,又覺得不合適,這件事不能構成理由,也不能算是證據,更不能跟此次調動掛上鉤。然而誰知道呢,也許曾校長想把他從學校踢出去,也許他和舒老師有過某種不為人知的協議,又一想,縱然曾校長想把他踢出去也沒這個權力,可是剛好出現了契機,這契機便是上面要從下面調人,于是順水推舟把他送走了。
有天傍晚,范海濤下班,準備到街上一家面館去吃面,算是這天晚餐。走到縣政府門口遇到了丁老師,丁老師是他木頭鎮中學的同事,有個未成年孩子,丈夫何醫生曾經是木頭鎮衛生院最優秀的醫生,他在那所醫院的名氣僅次于齊院長,也有人說他比院長更厲害。可是他在1983年被人告發,很快就落網了,1984年上半年被槍斃,從抓捕到調查取證到審判到槍斃,只用了很短時間。那段時間丁老師始終認為丈夫是無辜的,到處求人,到處申訴,力圖證明丈夫無罪,但是來自丁老師的申訴沒有實際用處,她丈夫還是被槍斃了。木頭鎮中學的老師和同學都很同情她,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也是個勤勉的老師,認識她的人幾乎沒有不喜歡她的。丈夫死后,她活得像個鬼魂,她的臉就像是死人的臉,也許比死人的臉更悲慘,盡管她臉上沒有淚痕,給人的感覺總像是在哭泣。聽說丈夫被槍斃之后,她仍然沒有放棄,繼續到有關部門申訴,希望為他平反,即使不能挽回生命,至少可以挽回名聲。她丈夫以流氓罪被判處死刑,被指控與多名婦女發生不正當關系,有通奸也有強奸,丁老師堅持認為,這些指控不可能成立,因而四處奔走。范海濤在政府大院門口碰到她時,她好像仍然在為此奔走求告,她的樣子疲憊不堪,軟弱無力,她眼神狂亂,似乎隨時都想抓住一根稻草。當時她的目光從范海濤臉上掃過,就像不認識一樣,她顯然不能集中注意力,還是范海濤主動走上前,跟她打了招呼。
他叫道:“丁老師。”
丁老師回過神來,對著范海濤笑了下,也叫了聲“范老師”。
然后兩人分手了,范海濤走向街道左邊,丁老師走向右邊,沒走出幾步,范海濤聽到丁老師又在叫他,接下來她跟范海濤說話的時候,才像個正常人,好像重又回到正常狀態。
她問:“你有女朋友嗎?”
范海濤說:“沒有?!?/p>
“我有個女學生,是我最好最信任的學生,我的孩子這段時間托付給她了,她將孩子照顧得非常好?!闭f到這里,她有些哽咽。“如果沒有她,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倍±蠋熃又f,“她還沒有男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想介紹你們見個面,你看行嗎?”
范海濤二話沒說,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1984年12月7日,在政府大院門口碰到丁老師?!?/p>
當天的日記就寫了這么一句,并沒記下丁老師為他做媒的事,事實上,丁老師想起為范海濤做媒,也只是那一瞬間腦海里閃現出的火花。之前她從未想過要為這個名叫夏自棋的學生做媒,即使和范海濤碰上面,彼此打招呼時,也不曾這樣想,可是當他們擦肩走過,腦子里突然出現了靈感,她意識到夏自棋和范海濤是很般配的兩個人,他們都安靜,都與世無爭。丁老師剛經歷跟丈夫的生離死別,眼下她認為最好的人生就是平安,這些思緒,準確地說,都是她后來所想,當時根本來不及想這么多,只是閃念而已,于是她轉過身,叫住了范海濤。
范海濤那時也沒正經想過找女朋友,可有可無,都行,關鍵是介紹人居然是丁老師,她正陷在最悲慘最困難的境遇之中,卻想著為人做媒,在情理上太難得,太高尚。范海濤始終覺得自己是個無足輕重之人,如果不是丁老師,如果不是丁老師這種處境的人做媒,他可能會猶豫,他的性格中一直都有猶豫這個東西,隨遇而安。但是他答應了丁老師,在他看來,丁老師這種情況,無論說什么,也無論是誰,他都會答應。
這個世界,沒有人會拒絕此時的丁老師。
第六章
在陳子虛的那個小圈子里,吳會計吳清廉是個活躍分子,他跟楊行長楊正威也是老朋友,年輕時就是。吳清廉擔任過著名企業家周若光的會計,那是他最風光的時候,他幾乎貼身目睹了周若光帝國的興盛和崩塌。楊正威那時候也在為周若光企業貸款,不是決策者卻是具體辦事的人,和吳清廉在企業里的身份很相似,業務上是他們兩人對接。周若光和銀行歷任行長關系如何,周若光和分管銀行的縣領導是什么關系,都是另一回事,反正誰都知道,那時候周若光呼風喚雨,只要他張口,就能有大筆貸款像水一樣流進來。而每一筆款項背后,差不多都有吳會計和楊行長的身影在金錢洪流里若隱若現,許多人相信,他倆也是既得利益者,浸泡在金錢洪流里,不可能不嗆上幾口水。但吳清廉口風很緊,如果他口風不緊,周若光也不會用他,一定會將他踢到一邊,因為口風緊會做賬,吳清廉深得周若光信任。他和楊正威都從周若光那里得過好處,很多時候彼此心照不宣,有時候楊行長所得好處,還是由吳會計輸送,他們因此既是朋友,又像同謀。但是自從周若光和他的合一集團垮掉之后,吳清廉就像變了個人,他不再是那個體面的成功者,而是慢慢退化成普通人,成了個普通老人,而且性格也變了,曾經口風那么緊的人現在像個長舌婦,一天到晚叨叨個不停,嘴太松,什么都說,也敢說,有影的事沒影的事都說,還有意到處打聽,挖空心思打聽各種事,由此得了個包打聽的外號。以前滴水不漏,現在可好,仿佛在為他前半生說話太少做補償,瘋狂彌補以前的虧欠,這樣也好,陳子虛身邊人都離不開他。吳清廉現在以打探消息為樂,甚至以打探消息為生,他從前也曾闊過,也曾風光過,只不過那種風光,是寄生在周若光這個龐大活體上的風光,他自己實在只是個寄生物。
楊正威比吳清廉失勢得更早,大約早十幾年,新信貸政策新方式,新領導都是從上面派下來的,楊行長從前的行為方式行不通了,他插不上手。
吳清廉這時又說話了,他說道:“利劍出鞘又發布了重磅文章,仍然是針對墜樓局長黃靖安,他已經咬住黃靖安了,死死咬住他不放,他可能想從黃靖安這里找到突破口,殺出一條血路?!?/p>
利劍出鞘的文章,其實大家都看到了,題目是《墜樓局長的前世今生》。這時候出籠的又一篇文章,顯然是要起底黃靖安的人生,將他所有的經歷翻個底朝天,將他的人生撕碎,撕碎給人看,言辭不乏尖銳的人身攻擊,看起來又注重事實,因而極具殺傷力。文章開頭即對朱小可的三條聲明表示極度輕蔑,極度不屑一顧,稱其為狡辯,不值得信任。接著,文章說黃靖安沒讀過大學,他智力平常,學業不行,不可能考上大學,所以只能以村干部身份參加招干考試進入公務員隊伍。文章對他參加1984年的招干考試表示質疑,暗示其中必有貓膩,當年負責招干考試的某領導,文章中稱其為某某某,在其中起到了關鍵作用。后來某某某成為縣里的重要領導,黃靖安自然得到重用,得以在幾個重要的局長位置上輪崗,比如交通局局長、環保局局長、教育局局長都干過,都是重用,手上有很大權力,有很多項目,只要有項目做,就有尋租空間。到黃靖安政治生涯即將謝幕時,才把他安排在一個偏僻的不起眼的不重要的位置上,即鄉鎮局局長,這種安排顯然是給他機會軟著陸,因為現在的鄉鎮局沒有空間也沒有實力讓他折騰。復盤他以前的經歷,能發現很多問題,利劍出鞘寫道,但是以筆者有限的能力,所能發現的問題只是冰山一角。在此,他重點提及南城金鳳立交橋,這個項目正是黃靖安擔任交通局局長時建成,這一工程就縣級財政而言,堪稱巨無霸,也被認為是唐縣的形象工程。當時分管交通的副縣長,似乎是巧合,正是之前對黃靖安有恩的那位領導,人們據此推測,文章雖未點名,但誰都能猜出說的是古縣長,古縣長是老干部,已退休多年。高速公路穿過唐縣,上下高速公路的出入口就在南城,以前這里交通擁堵繁忙,事故頻發,自從建了金鳳立交橋,不僅美觀好看,更解決了交通難題。立交橋外形很像一只鳳凰,所以命名為金鳳立交橋。但文章還是提出了幾個問題。一是以唐縣的財政實力,有沒有必要耗費巨資修建形象工程,文章認為它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一直到現在,金鳳立交橋所發揮的功能作用,大約只實現設計時的百分之三十,更多的功能作用是富余的閑置的,是不可能被利用的。二是這樣一個花哨的造型設計,雖然是省里設計專家的設計作品,但聯系人卻是黃靖安的妻子朱小可,即剛剛在“府河紀事”上發表《我的聲明》的那個人,她是唐縣設計院的工作人員,為此牽線搭橋,沒有遵守回避原則,其中涉及的設計費和傭金值得懷疑,需要追查。三是工程質量存疑,有理由深度懷疑金鳳立交橋很可能是豆腐渣工程,表面好看,工程內部質量有可能不合格,之所以提出這一問題,是因為在建造過程中就已經有知情者舉報,筆者會繼續關注。四是資金黑洞,當然這也是最重要的,筆者認為,資金用途沒有得到有效監管,其中大量資金去向不明,黃靖安因此有太多受賄和行賄的可能,他的墜樓事件絕沒有那么簡單。人們不應該把眼睛只盯在鄉鎮局,這個在唐縣曾經興盛過現在已經凋敝的局級單位,只盯這里不可能找到他任何把柄,也不可能找到他真正的死因,他應該有更復雜的背景,有興趣的朋友不妨拭目以待。
朱小可意識到這個人在繼續抹黑黃靖安,一個像他這樣正派的人,不僅沒有得到正面肯定和贊美,反而受到了無情的誣陷和詆毀。她不能容忍,也發過聲明,可是沒用,要不要到法院起訴他,她想來想去沒做出決定,但是她已經知道了利劍出鞘的名字,他叫顧振東,而告訴她這個消息的人是秦文家。
秦文家是陳子虛小圈子里的詩人,酷愛古體詩,宣稱熱愛中國傳統文化,熱愛古詩書法和太極。他說,中國最好的詩歌在唐朝,最好的詩人李白在唐縣待過十年,所以秦文家只寫李白那樣的古體詩,對現代詩嗤之以鼻。他沒做過行政工作,是專業人士,但他不是一般的專業人士,而是司法專業人士,他是從檢察院退休的,因此他了解唐縣各種古怪的司法案例,熟悉許多著名案例中的是非曲直,他從不談論這些爭議頗多的舊案子,也從不加以評論。他兒子叫秦漢晉,是唐縣非常成功的商人,也是個低調的富豪,從不張揚,父子倆和睦友愛,秦漢晉給秦詩人買了輛三十萬左右的車,這種檔次的私家車不算高檔,也不低檔。秦文家每天開車到外面拍拍照片,或者打打牌,打牌最多的地方便是陳記者這里,雖然許多高級的會所他也可以進去,但他更愿意來這里。秦漢晉讓他每天寫一首詩,他自己覺得要求太低了,把一首提高到五首,事實上他最多時一天能寫出十首詩。秦漢晉幫他自費出版了一本詩集,明年還會再出版第二本詩集,秦漢晉認為寫詩跟練書法一樣,也是鍛煉身體。秦文家這么個平常不多話的人,卻在某一天找到朱小可,向她和盤托出利劍出鞘也就是顧振東的全部底細。
“朱小可,這樣冒昧地來找你,我覺得實在唐突,但我沒有別的辦法。跟你見上面,我覺得有些面熟,畢竟唐縣不是個大地方,說不定之前在哪里見過也未可知,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你說是吧。我現在是個閑人,差不多以寫詩度日,在別人看來很可笑,可我以前在檢察院工作,我曾經是個調查人員,對唐縣很多事情了然于心,跟你說這些,沒別的意思,我早就退休了。前幾天,我在陳記者那里聽到一則八卦,是吳會計吳清廉說出來的,他是我們那里著名的包打聽,我想這則八卦,或許應該說給你聽聽,最想聽到這類消息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秦文家在正文開始之前,先說出這么冗長的開場白,朱小可盯著他看,忽然靈機一動,她說:0gaEhxIVxEFmAQijti3/Yg==“你是秦漢晉的父親吧?”
“我是?!?/p>
這就對了,朱小可想,沒往下說什么。秦漢晉有個企業叫漢唐集團,漢唐集團在縣里很有實力,在省里也有名氣,但聽說很低調。黃靖安生前好像提到過幾次秦漢晉的名字,也提到過好幾次漢唐集團的名字,那么現在秦文家來告訴她的八卦是什么,真是只為了告訴她一則八卦嗎?
秦文家接著講述——
利劍出鞘的本名叫顧振東,是個無賴罪犯,無論走在街上,或在哪里看到,都會覺得仿佛是電視劇里的人物,是典型的臉譜化的反派人物。他坐過三次牢,第一次坐牢是因為強奸,第二次坐牢是因為斗毆,第三次坐牢則是因為詐騙。第一次坐牢時顧振東十九歲,牢里人瞧不起強奸犯,他因此吃盡了苦頭,犯人們拼命打他,他嘴里被打掉兩顆牙齒,鼻子被打歪。因為長期被毆打,顧振東在牢里學會了打架,他成了打起架來不要命的人,非常厲害非??植?。從牢里出來,他成了南城一霸,到處打架斗毆,因為傷人,又被抓進去,這便是他第二次坐牢。第二次坐牢,他成了牢房里的牢頭,第一次坐牢別人打他,第二次坐牢他打別人,凡是顧振東看不慣的人,他就動手打人家,看著順眼的人,他就主動保護人家。有個瘦弱的男人受到顧振東保護,后來才知道是搞詐騙的,從事電信詐騙?,F在暫時還不知道他名字,所以沒法告知他叫什么??傊莻€高人,那高人對顧振東說,打架厲害有什么用,安身立命還是要有錢!這話當然有道理,但是怎樣才能有錢,那位瘦弱的高人開始教他,顧振東于是在牢房里學會了詐騙術,剛出來他就開始詐騙,因此第三次被抓進去。警察告訴他,他騙了老人,那是個非常可憐的老人,人家一生的積蓄包括看病的錢,都被他騙走了,警察說他干的事情傷天害理,他卻從不后悔。因為他師傅曾告訴過他:“你的心要硬,要狠,如果你心不硬,不狠,那你永遠也不可能在詐騙這個行當里出人頭地?!钡谌巫?,顧振東有意識地在牢房里尋訪高人,因為他知道牢房里藏龍臥虎,是可以真正學到東西的地方,只要有心就能有收獲。他果然又結識了一位高人,那位高人叫白果仁,白果仁對顧振東說:“你要認清時代,電信詐騙已經過時,太低級,太幼稚,又很容易遭到打擊。”他很瞧不起這一行當,認為它是新世紀的夕陽產業,就像曾經的小偷一樣,必將消亡。顧振東跟他爭辯說消亡不可能,估計會出現很多變種,這一點白果仁也認同,肯定有變種,不過也沒太大意思。他告訴顧振東,有意思的是做自媒體,只要你敢說,敢寫,就一定能做大流量,掙大錢。至于怎么寫,白果仁教導他說,往狠里寫,往罪惡里寫,往聳人聽聞里寫,往最不可能的地方寫,突破所有人的底線,往人們內心里想做卻永遠也不敢做的地方寫。顧振東聞言不無擔心,問他這樣寫難道不怕被人發現是假的嗎?!凹俚恼娴亩疾恢匾?,”白果仁繼續教導他說,“你隨便寫出一個東西,把它當作真相,它就是真相了?!鳖櫿駯|又問白果仁會不會被揭穿。“會不會被揭穿有什么要緊,要緊的是你在一開始獲得的流量,你獲得了先機,人家需要自證清白,需要自我辯解,你不需要,而在自證清白自我辯解的過程中,經常會出現漏洞,出現反轉,對誰來說都是防不勝防的事情?!卑坠驶厮?。顧振東出獄后,剛好遇到黃靖安墜樓這件事,他因此盯住黃靖安,開始大展拳腳。
朱小可聽得冷汗直流,再看秦文家,老者依然氣定神閑。他為什么說得這么細致,仿佛就在現場,這與他曾經的檢察官身份有關嗎?或者只是他從吳清廉那里聽來的無聊八卦。更進一步的問題是,為什么要告訴我?朱小可心中暗想。
她堅定地說道:“不管顧振東是個怎樣的人,我都不會放過他,我饒不了他?!?/p>
“耽擱你時間太久,我得回去了?!鼻匚募艺f,他說起話來彬彬有禮,話語風范很像退休檢察官?!拔覂鹤忧貪h晉叮囑過我,如果聽到了什么八卦,回去也跟他說說,可是我怎么會跟他說呢?!?/p>
這天晚上,朱小可接到古縣長電話,他是黃靖安從前的領導,曾經很器重黃靖安。他早已退休,顧振東在文章里很露骨地暗示過他。
古縣長在電話里說:“早就應該打這個電話了,只是我深感痛心一直鼓不起勇氣,所以拖延到現在才打?!彼蛑煨】杀硎疚繂?,并說:“我為黃靖安的離去痛惜不已,生命真是太過脆弱?!崩项I導還談到了疾病的可怕,他預言:“抑郁癥將成為新時代最普遍的疾病,對人的破壞程度將大于癌癥,黃靖安的不幸正是緣于這種疾病??上У氖撬麤]能活到科學攻克這一疾病的那一天,我也沒想到,像黃靖安那種性格,那樣生龍活虎的一個人,怎么會最終得上這種病,這恰恰也證明了這種疾病的不可預測和不可預防。”然后,在這通電話的結尾部分,古縣長好像不經意間談到了利劍出鞘的文章,他說:“我認為你沒必要起訴他,我不是認為不能起訴,而是認為暫時可以不起訴,等到以后再起訴,或者以后也可以不起訴,到時候再說。不妨等段時間,再等等,讓他表現得更充分一些,看他還有什么招數,讓他都使出來。他不是在誹謗黃靖安嘛,讓他繼續誹謗,怕什么,黑暗抹黑不了光明,讓他充分暴露,知己知彼之后再采用法律手段,這樣是不是更好些?!?/p>
領導的意思好像是,放長線釣大魚。
“可是,”朱小可說,“如果不起訴,會更助長他的氣焰,也太對不起靖安了,對靖安不公平,我不能沉默,此時我保持沉默是有罪的。”
古縣長想了想說:“你可以不沉默,必要的話你也可以在網上發表文章駁斥他,把你所知道的真相說出來,向公眾還原黃靖安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您說的有道理。”朱小可說,“我寫過文章,在陳記者那里,按他意見,先發聲明,文章我根據他后面提到的內容再改改,隨后也發出來。”
古縣長掛了電話,朱小可想,如果黃靖安還活著,他會怎么做呢?
江少杭喜歡唱歌,尤其擅長演唱俄羅斯民歌,唐縣有個音樂家協會,江少杭是這個協會副秘書長。正是在這里,他和賴茗好上了,賴茗是賴昌義女兒,他們能好上,不是江少杭追賴茗,是賴茗追江少杭。如果一開始就讓江少杭去追她,就算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誰都知道賴昌義心狠手辣,是狠角色。
賴茗跟江少杭好上后,有一天警告他說:“你若背叛我,我有辦法讓你保不住腦袋。”
唐縣楚劇團相對輕閑,李小宛是編劇,工作量很小,雖然工資不高,收入偏低,但時間很寬?!,F在“府河紀事”多是她在打理,因而發表了更多文藝類的東西,秦詩人就在上面發表過很多詩歌,秦文家為白龍山寫詩,為李白寫詩,也為木頭鎮的油菜花寫詩,他的詩歌毛茸茸的,就像春天里剛孵出來的雞娃子。
陳子虛默認李小宛這么做,他已經不像年輕時那樣堅守新聞,對很多事情他都已經力不從心,發些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實在更有趣些。李小宛也像大家一樣叫他陳記者,有時候叫他陳哥,在她心里,其實很想叫他一聲姐夫,她早就知道陳記者已經離婚,雖然他一直瞞著她。陳子虛跟宋美善好幾次準備離婚,都沒離成,一直拖延到陳記者快退休時,宋美善以照顧女兒為名離開唐縣,去之前他們和平辦理了離婚手續,此事沒對外公布。現在陳記者獨身一人,姐姐李宛秋也已故去,她是可以叫他一聲姐夫的,但她從沒叫出口。陳記者有個小圈子,每天聚會不斷。李小宛心里疼惜陳記者,雖則看著熱鬧,不寂寞,卻顯得潦倒,這內在的潦倒在知情人看來,并不體面。李小宛的情感教育和情感體驗,說起來是很小的時候,在姐姐李宛秋的傾訴中完成的。姐姐還在稅務學校讀書時,就經常閱讀本地的報紙《唐縣報》,她從報紙上知道了本報記者陳子虛,那時候的陳子虛有叱咤風云的感覺,很多人都認為他應該是個大記者,而不應該是小記者,他應該在中央級的報刊做記者,而不是在《唐縣報》這樣的小報做記者,他在《唐縣報》上發表文章,如同一條巨龍在府河里翻騰。那時候姐姐也愛寫文章,她聯系上陳記者,應該還見過一面,但那只是粉絲與偶像的匆匆一晤,她畢業后被分配到稅務局工作,竟然和陳記者的妻子宋美善是一個單位。
姐姐喜歡戶外活動,喜歡攝影,喜歡美食,2001年春天李宛秋郊游回來,隨后因誤食毒蘑菇身亡。當年“三八”婦女節,稅務局放了半天假,由工會組織女職工到郊區郊游,那地方名叫青牛坡,山坡上有星星點點的野花開放,坡下面是成片的油菜花。第二天,不對,好像是第三天,李宛秋又獨自去了那里,她在青牛坡找到并采摘了一種鮮艷好看的蘑菇,把蘑菇帶回來炒著吃了。炒好的蘑菇裝在盤子里,她只吃了一半,感覺不對,然后她伸手把盤子摔在地上,盤子摔碎了,沒吃完的蘑菇散落一地,她自己倒在地上,送到醫院時人已經去世。
李小宛明白,她生前用最后一點力氣,把剩余的蘑菇摔在地上,是在警告家人,不要再碰這種東西。那段時間李小宛非常痛苦,她拼命思考,拼命回憶前兩天夜里姐姐跟她說過的那些話,現在想來太不同尋常。姐姐夜里說了很多,她告訴她春游時的情景,向她講述青牛坡上的野花,坡下面的油菜花,講述她和宋美善的關系。在李小宛還很小時,姐姐就跟她講,從不回避她,宋美善是陳記者老婆,她經常對妹妹講述他老婆,講對她的嫉妒、對她的恨、對她的恐懼以及對她的羨慕和憐憫。那是些極其復雜的情感,李小宛小時候聽不懂如此復雜的情感,但又為此著迷,那天夜里她能聽懂,卻又犯困,在姐姐冗長的講述中,她迷迷糊糊睡著了。她肯定睡著了,或者半睡半醒,似睡似醒,后來她堅持認為是睡著了,姐姐好像這時跟她說,宋美善回來時跟她坐在一起,兩人坐在那輛大巴車的后排座位上,并排坐在一起,宋美善看上去很親切,這讓姐姐很意外,她本來以為,宋美善會向她發難。她甚至想過最難堪的局面,比如她抓住她的頭發,把她的臉往車上撞,但不是,她很友好,并把她采到的幾朵野花拿給姐姐看。姐姐說“她幾乎像是要把花送給我”。接著宋美善說,春游時間還是太倉促了,她今天好像看到青牛坡上長著很好很好的蘑菇,那是她從未見過的蘑菇,她都能想象出那種蘑菇燉出的湯有多么鮮美,可惜時間太短了,她都來不及采摘。姐姐問她是不是真有蘑菇,但這時宋美善又說她不能確定,好像從眼前晃過,印象中是有的,姐姐說在那之后,宋美善便不再說話。李小宛在后來的若干年里,一直在回憶,回憶的要點是,她當時是不是睡著了,另一個要點是,姐姐是不是確實跟她說過這些話。她越拼命回憶,越模糊,她不知道事實就是如此,還是因為姐姐死于蘑菇,她由此生出了幻覺。既是同事,宋美善一定知道姐姐熱愛美食,尤愛蘑菇,那么,如果她明知那是有毒的蘑菇,卻故意讓姐姐蒙在鼓里,還巧妙地把信息傳給她,算不算是在陷害姐姐,或者說,姐姐李宛秋是不是間接死于宋美善之手,但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青牛坡上確有蘑菇,而宋美善跟姐姐一樣,也不知道那是毒蘑菇。兩種假設,其實都有可能成立。
如果姐姐對李小宛所說的話是真的,那么兩天后她重返青牛坡,就是為蘑菇而去,因為青牛坡的景色,她已經游玩過,沒必要兩天后再次前往游玩。況且她回來時,確實帶回了置她于死地的美麗蘑菇,姐姐又是個愛玩的人,她是獨自一個人去的嗎?李小宛從沒把這件事告訴陳記者,這么多年她反復拿這件事來折磨自己,卻從沒有以此折磨陳記者。
另一方面,李宛秋死去后,宋美善好像已經寬恕了陳子虛,這種寬恕沒明說出來,而是隱含在日常生活中,以她對陳子虛無微不至的關懷和溫情動作,表達對他的寬恕和諒解。但是陳子虛不能接受這種寬恕,他認為自己的過錯和罪惡是不能被寬恕的,尤其不能被自己寬恕,他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李宛秋突然去世,這就像是命運給他的下馬威,或者就像是命運對他的捉弄,是非??蓯u的惡作劇。他不能理解一個這樣美麗的女子,居然因為一朵美麗的蘑菇而丟掉性命,他不能理解她已經死去了,而他還活著,或者,他不能理解他還活著,而她卻已經死去。這種不對等不對稱,是不可以在他們之間發生的,她沒有結婚,雖跟他好著,但他們不是事實上的婚姻。他沒有因為她貪吃蘑菇,而有一絲絲譴責她的意思,相反,他把致她死亡的過錯和罪責更多地扛在自己肩上,攬在自己頭上。他責怪自己為什么那時候不在她身邊,為什么不能第一時間告訴她,那種蘑菇不能食用,即使他在她身邊,他也分不清楚什么樣的蘑菇有毒,什么樣的蘑菇無毒。他就這樣毫無理由地自我譴責,這種自我譴責在某種意義上抵消了他對死者的懷念,或者更增加了他對死者的懷念。這也使得他和宋美善的關系很難獲得真正的和解,這是一種冷淡,不是冷戰,就是非常平常的冷淡,后來宋美善提出離婚,他很快就答應了,那是一場被刻意隱瞞的秘密離婚,卻被當事雙方公認為拖延得太久了。
而在那段時間,陳子虛連篇累牘地把他對李宛秋的思念和他自己的負罪感,寫信傾訴給李小宛,所以對他們的情感經歷,李小宛基本上聽過了姐姐和陳記者兩個不同的版本。在她的意識里,這兩個版本是可以合二為一的,兩人分別講述過相同的事情,也講過不同的事情。李小宛作為傾聽者,將那些內容融合在一起,那是一種訴說需要,他要講出來,不講出來,他會更加難過。當陳子虛的眼睛壞掉后,他越來越感到李小宛的聲音很像她姐姐李宛秋的聲音,當他們通電話,或面對面聊天,或李小宛對著他朗讀文章時,他都能聽出姐姐的聲音,幾乎和姐姐的聲音一模一樣。
李宛秋死之前跟陳記者說:“你以后不能碰小宛,她是我妹妹。”
說這句話應該是在“三八”春游前的哪一天,后來這句話成了姐姐的遺言,陳子虛不知道她為什么這樣說,是不是她很早就預感到了自己的死亡?果真如此,那也太不可思議了。
李小宛剛收到朱小可改好的文章就去找陳子虛,她進屋時,陳記者他們幾個正在打麻將,陳子虛知道李小宛來了,兩人進了另一個房間。
朱小可在文章一開始,力圖證明黃靖安的確患有抑郁癥,她將黃靖安的就醫診斷書和處方箋復印下來,拍照,做成圖片貼在文章中,以此證明黃靖安患有嚴重疾病屬實,他的死亡是真正緣于疾病的自殺,而非其他。她不惜暴露逝者隱私,正是為了以正視聽,讓靖安得到應有的尊重。接著朱小可集中追憶黃靖安正派干凈的一生,他是著名實干家,兢兢業業努力干事情,他的一生是奮斗的一生、正派的一生。她逐一羅列他所做出的所有成就,他為木頭鎮為唐縣都做出過他自己的貢獻,至于有人說他貪污腐敗,絕對是造謠誣陷,在他主持的每一個項目中,朱小可都能證明他沒有貪過黑錢。有什么能證明她所言不虛,朱小可拿出了絕招,她將自己的家庭財產對外公示,黃靖安生前跟朱小可都是公務員身份,每年都要向組織填報各種表格,所有家庭財產都要如實申報,房產等固定資產,還包括存款保險股票基金等,以及兒子在外地的財產,無一例外要向組織申報,不得遺漏。朱小可在寫這篇文章時,把他們向組織申報的家庭財產也公布出來了,以此向公眾證明黃靖安的廉潔。
第七章
范海濤沒想到朱小可能寫文章,也是被逼上梁山了,好像人活在世上,都需要不停地解釋什么,或是交代什么,可是以文字來解釋或交代,又能是可信的嗎。他原本也不是個愿意寫作的人,他懶散,然而在最近這段時間里,他翻閱以前寫過的日記,又把許多淡忘了的事情串了起來。不知怎么回事,往往日記的一句話或一個詞語,就能讓他想起很多模糊了的往事,他曾經有過寫日記的習慣,并不是一直都有,寫幾年停幾年,接著又寫又停,循環往復,斷斷續續,有些日記很短,就一句話,或幾個字,有些日記又長一點,也沒什么章法條理,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兒。
他翻找出五個日記本,其中只有兩個日記本記滿了,密密麻麻寫著文字。另三個本子上空了很多,留有大量空白,也不是由前往后順著寫,而是這里寫一頁,那里寫一頁,明顯是信馬由韁,翻到哪里寫在哪里。
也是無聊,也是閑著,范海濤就著某篇日記往下延伸,往深處回想,就像是把日記擴寫了一下,或是續記了一下,這便有了零散的幾段文字。也不是什么完整的文章,仿佛那日記里簡短的幾句話,便是埋在時間里的某個線頭,捋著捋著,范海濤一不小心就把哪一段往事給扯出來了。
1982年9月3日。晴。木頭鎮中學。
門房老頭兒說他是黃埔軍校畢業生,他叫危老師,口有金牙。
危老師的金牙和他隨后出示的舊照片,牽動了我的回憶,我想到祖父祖母,關于祖父我可以多寫幾句,我祖父有多重身份,說他有多重身份,是后來累積起來得出的結論。我小時候見到的祖父,雖高挑但并不強壯,不怎么說話,不怎么笑,但是他每次笑都顯得突兀,讓童年時期的我很害怕。他左手殘疾,殘疾在左手小臂處,手臂不能自如伸開,合攏,使得他的左小臂像根木棍。他從井里挑水回來的樣子顯得很是滑稽,因為左手不能擺動,只能很別扭地拐著。我聽說祖父是個屠夫,可是從我來到人間,就沒見過祖父殺豬,而他確實是個屠夫,某日,他說夢見了很多死豬重新活過來,追著他,要吃掉他。那個恐怖的夢境,讓他第二天就決定不再做屠夫,他把刀具和各種工具,還有一只橢圓形大木桶,全都無償送給他徒弟,從此洗手不干。等我稍大些,我又聽說祖父年輕時在山上做土匪,他這段經歷,我更無法見證,祖父當土匪,我甚至不是從他和祖母那里聽到的,而是從鄰居閑聊時的閑言碎語中拼貼出來的。他們說我祖父在1949年前夕,才從山上下來,回到老家,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做了屠夫。再晚些時候,我又聽說祖母是被我祖父搶回來的。從父親那里我得知,現在的祖母并不是我親祖母,我親祖母生下父親和大伯兩個人。生下兄弟倆后,我親祖母就不在了,沒有人告訴我親祖母是怎么死掉的,或者她根本就沒死去,但是有關她的生死,都沒有人再說過。他們說,我祖父看見我祖母,也就是我現在這個祖母,第一眼就被她迷上,看上了她。那地方距離祖父家有二十幾里路,我祖父反背著我祖母,一直背回家里,那時候他好像還是土匪,一個土匪,一個男人,搶個女人回來為什么要反背著呢,我對此不是很理解。那好像是當地黑道上的規則,如果能把女人反背著搶回來,才被認為合法,搶回來的女人也就能合法歸他,所以,我祖母在祖父背上掙扎,哭喊叫罵,希望能從他背上掙脫,不讓他成功背回家去,最終祖父還是把她背回去了,到家時他差點累死。關于這次搶親,祖母沒說過,祖父也從來沒說過,他們對此守口如瓶,秘而不宣。我祖母和我父親我大伯,當然也和我們這一輩兄弟姊妹不構成血緣關系,但是她在我家卻很有威嚴,說出來的話也很有威望,有段時間,我父親和祖父之間有很深的矛盾,卻從不曾違抗我祖母。祖母纏過足,兩只腳都是很小的三角形,所謂三寸金蓮,她還吸煙,祖父每隔兩天就到鎮上去趕一次集,他著一只籃子,賣幾只雞蛋買些日用品,他從沒忘記買回一盒九分錢的紅花牌香煙。一盒香煙我祖母能抽上兩天,有時能抽三天,一個抽煙的女人,在很長時間里總讓我聯想到電影里的女特務或闊太太,除了祖母,我們村子里再沒有別的女人抽煙。危老師拿給我看的那張照片,他說那是他以前老婆的照片,我從那張照片上,居然想到了祖母的影像,她們好像都可以歸到壞女人、女特務這種類型中去,最重要的是我祖母也有金牙,所以每次看到危老師發笑,我都能從他的金牙那里,看到祖母的金牙。有關祖父和祖母的故事,我現在認為,不能算正史,只能當作野史,所謂正史,是家族成員一輩輩傳承下來的,口頭傳承或文字傳承;所謂野史便是道聽途說,甚至是從外人口中聽來的,是經過拼貼得來的信息。所謂祖父有多重身份,一重是土匪,二重是屠夫,三重是廚師,四重是農民,我所見證過的祖父身份,只有廚師農民而已。我不知道那樣一個左臂殘疾的男人怎樣做土匪,怎樣做屠夫,他挑著井水連左手都不能擺動,那么可笑的樣子,又是怎么把女人搶回去的,怎樣才能反背回來。當然我更無法知曉祖父的左小臂是如何傷殘的,想得更細一點,他是做土匪時受傷的呢,還是殺豬時受傷的呢,所有這一切我都不知道。而我親眼見證的唯一真相是祖父祖母相親相愛,他們的愛情我后來才知道,那是一種絕無僅有的氣息,一種理解一種忘我,更是一種融通。他們不曾爭吵,更沒有相互辱罵,在我們老家,夫妻相互辱罵相互毆打,是經常發生的事情,但在我祖父祖母間,卻從來不曾發生過。他們坐在一起,不說話也非常和諧,他們的神態表情那么一致,奇怪的是祖母口中從未吐出過有關祖父的一個字,她從不談論祖父。但是祖母在給我講故事的時候,卻說到了我的曾祖父,而且祖母是以譏諷的口氣談論我曾祖父,她說我的曾祖父不認識字,也不認識秤,祖母強調說,那時候秤是十六兩秤,不是現在的十兩秤,反正他不認得。就是這個不認字也不識秤的人,卻是我們鎮上公認的調解人,有名的說客。那時候我們范家還住在一個小鎮上,小鎮名叫花山鎮,不是后來的響堂鎮,曾祖父每天進出茶館,被人請去做各種調解,各種說和。誰家和誰家、哪個人和哪個人有了糾紛,有了過節,都會請我曾祖父去調解,他能說會道,長著三寸不爛之舌。他幫人家調解糾紛,人家居然都聽他的。我的疑問是,為什么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祖父要去做土匪呢?調解之余,我曾祖父剩余的所有時間都在打牌,而他的牌運,據祖母說也是好得出奇,總見他贏錢。我認為祖母的講述可能不是假的,因為當時我祖父就在身邊,他也聽到了祖母的講述,并沒有當面反駁她,沒有說她污蔑自己的父親,臉上也沒有露出不悅之色,相反,他在微笑,我祖父的臉上很少出現笑容,此時卻笑容滿面。
1982年9月11日。周末。
想起祖父好多事。
曾祖父是我不曾見過的人物,對他的了解也只是從祖母口中略知一二。祖父有多重身份包括廚師,不做屠夫后,他經常做廚師,那時候廚師如同裁縫,都是走村串戶吃百家飯。有人請祖父他就去,但也不是每個人請他都去,他還有個選擇,誰家有紅白喜事,請他去做酒席,他要先看看人家的家底家風和口碑。合適就去,不合適就不去,哪怕做廚師也要做得舒暢,不能做得結結巴巴,出了力還不好看。在外做酒席,有時做一兩天,時間長的要做四五天,每次回來,有些主家給祖父的酬勞是給錢,也有主家不給工錢,就給他一塊肉,半條羊腿或兩只豬腰子,更大方的主家既給工錢,也給肉。什么人都有,也有很小氣的主家,雖給工錢,但給得少,也不給肉,對小氣人家祖父也有辦法對付,他會在袖筒里夾帶一塊肉或香腸什么的帶回來。這種事祖父通常會在飯桌上當笑話講,他說切菜時總有辦法,留下些什么藏進袖筒里,廚師想夾帶東西回來很容易。但祖父又是個講原則的人,只在某些人家里做這種事,不管怎么說,這種行為應該算偷盜。在困難年代,祖父每次做完酒席回來,都會給家里帶來節日氣氛,一種奢華的肉食飄香的氣氛,但我們家和祖父祖母早就分開了,雖在一個院子里,卻已經分家了,我們是兩家人。我們家住正房,祖父母住院子兩旁廂房,他家廚房在東側,臥室在西側,每次祖父做了好吃的,我都會帶著三個弟弟妹妹過去吃,而我父母從沒去過。有一次,我剛在祖父家吃過新做的豬腰子湯,突然,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父親大發脾氣,沖進祖父廚房,將那只薄薄的兩邊有把手的鋁鍋扔在院子里,用腳踩,用腳踢,撿起來又摔,又往地上摜。鋁鍋在地上滾動,發出叮叮咚咚的金屬響聲。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我父親和祖父之間一直存有矛盾,父親認為祖父對大伯偏心,大伯的長子比我大一歲,父親說祖父對大伯的長子比對我更好??纱蟛桓娓缸≡谝粋€院子里,他住在村子另一頭,父親認為祖父經常送東西給他們吃,而我們在祖父這里吃東西的時候,父親覺得祖父的臉色很難看,他不應該甩臉色,正是祖父的臉色激怒了父親,這些都是平常父親私底下說過的話??墒俏覜]有把父親這些話記在心上,在祖父家吃東西時,也沒觀察他的臉色,所以我不知道祖父的臉色是否難看。更大的問題是父親懷疑祖父藏有銀圓,他將那些銀圓叫作袁大頭,祖父一定有很多袁大頭,一枚袁大頭能換很多錢,一個當過土匪的人怎么會沒有袁大頭,父親擔心祖父把那些銀圓不明不白地給了大伯,或者給了祖母娘家人。沒人知道祖父把銀圓藏在哪里,父親懷疑在他們死后,那批藏著的袁大頭將不翼而飛,但父親從來不把這些話掛在嘴上,他不能把對祖父的懷疑當作事實來指責祖父。所以他發脾氣摔祖父鋁鍋的理由是,小孩子吃你一點東西,你居然還給臉色,誰看你臉色!父親發火的樣子,把我嚇壞了,祖父沒吱聲,他不還嘴,不解釋,也不罵我父親,他就坐在廚房里一聲不響,祖母也一聲不響,她還在那兒抽煙。我父親的行為就像個瘋子,唱獨角戲,他發作一通只能作罷。后來,我又在祖父飯桌上看到了那只鋁鍋,它被修復了,是怎樣修復的我沒看到,我曾親眼看見父親把它踩癟,癟得不成樣子,幾乎折疊在一起,祖父是什么時候把它撿回去,再細心把它撬開,又是用什么東西把癟下去的部位再敲出來的呢?它被修復,又復原能用了,只是還保留著一些褶皺的痕跡,金屬的皺褶異常清晰,看來祖父舍不得丟掉它,這只鋁鍋又用了很多年,一直用到祖父不在人世。
1983年5月12日。周四。陰。
又想祖母。
祖母的腳,三寸金蓮,祖母的金牙和祖母吸煙的動作,在我看來都是不好的,因為和電影里的壞女人很像,這些事情包含著某種我不理解的邪惡、墮落,是那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昭然若揭的罪過。但我身邊所有人,都對此視若無睹,我懷疑他們對祖母的大度,是某種不懷好意的寬宏大量,總有一天當他們醒悟過來,祖母將在這個小山村被他們揪斗,而這種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們揪斗別人,揪斗出身不好的人,以及在1949年前曾經欺壓過他們的人,但是從沒有人揪斗我祖母。我七歲就讀二年級了,這年我開始偷祖母的煙抽,祖父永遠給她買同一個牌子的香煙,那牌子叫紅花,每盒九分錢,沒過濾嘴。我很好奇紙煙是什么味道,祖母臥室在西邊廂房里,床前有一長條擱板,擱板上擺放著祖父祖母的鞋子。床頭有一張高高的木桌,桌上放著很小的小木箱,那是祖母的梳妝箱,上面掛著小銅鎖,銅鎖多半時候并沒鎖上,只掛在那兒,我從來沒打開過那只木箱。箱子旁邊有盞煤油燈,即使在夏天,走進祖母臥室,也會頓時感覺清涼,屋子里有股濃重的煤油氣味,那氣味是從燈里發出來的,煤油氣味在那種清涼的氣息中,潛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香味。煙盒撕開了封套,就擱在小木箱上面,我偷偷拿了一支煙,躲到屋后山坡,在一叢灌木后面,我擦燃火柴,點著那支煙。我抽了一口,煙味很嗆,很沖,像刀子那樣割著我喉嚨,我劇烈咳嗽甚至咳出眼淚,我又抽一口,比剛才更厲害,喉嚨像是又被割了一刀。原來是這樣,抽煙的感覺并不好受,我把點著的煙掐滅,卻不舍得把剩下的煙扔掉,便把那大半截煙藏進書包。三天后,我記起了那半截煙,又躲到灌木后面接著抽,這次我抽完了,喉嚨里不再像刀割,沒有疼痛,也忍著沒咳嗽。抽完煙我整個人暈暈乎乎,像是喝酒喝醉了,那時候我還從來沒喝過酒,并不知道喝醉了酒是什么樣子,但我相信喝醉了就是這樣,我輕飄飄的,軟弱無力地回到家里,家里沒有任何異樣,祖母好像也不知道我偷過她的煙,并且把偷到手的那根煙分兩次抽完了。在那之后,我又偷過祖母的煙,每次偷兩根,最多一次偷了三根,我把偷來的煙藏在書包里,分期分批,慢慢抽,一根煙我可以抽一到兩星期,祖母從沒過問此事,難道她真不知道香煙被偷?如果從七歲算起,我這個煙民的煙齡確實很長。不久后,祖父悄悄把我叫到屋后山坡上,就在我躲著抽煙的那叢灌木后面,我以為我的偷竊行為被祖父發現了,他可能選擇在這個地方懲罰我,這也是我罪有應得。我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心想,只要祖父審問我,我就一五一十地全都坦白出來,我將交代我的罪行,并聽候祖父懲處。祖父沒問我什么,他很和藹地對我說:“你想學武功嗎?”武功?這實在太突然了,我背著書包,書包里還藏著從祖母梳妝盒上,從那只紅花煙盒里偷來的紙煙。祖父坐在山坡上,手里捏著一根小木棍說:“我想教你武功,這是我們范家的武功。”祖父有些悲哀地說道?,F在我都沒想清楚祖父的表情,在說到我們范家武功的時候,他的表情為什么那么悲哀。“我不想學武功?!蔽艺f。“你要學。”祖父簡單地說道,那句話聽起來就像是一道命令。我想這就是我的性格,如果祖父問我要不要學武功,我肯定回答不愿意,但祖父如果命令我學,那我就服從,我從小就是這種性格,于是我把背上的書包拿下來,放在地上。祖父讓我開始蹲馬步,這是練武功的基礎課?!澳忝刻於家@樣蹲著?!彼屛叶锥昼?,以后每天蹲半小時?!澳阋种院??!弊娓刚f。我斷斷續續學了一年,從蹲馬步到練習一些基本招式,祖父做示范動作時用右手,無法用左手,他練武功時是另一種樣子,威武逼人,一年后,祖父放棄了,他不再教我習武。事實上我才剛剛上路,已經慢慢喜歡上練武功,這時祖父卻放棄了我,我的習武生涯終止了。這一年多時間,祖父教我練武功是秘密傳授,他不讓我對外說,因為祖父在我父親那輩人中沒找到可以傳授的對象,他沒把武功傳授給大伯,也沒傳授給我父親。在我這一輩人中,按道理祖父的首選應該是大伯的長子,也就是我堂兄,我父親曾認為祖父對他偏愛有加,但祖父卻選中了我,要把范家武功傳給我。誰知一年后祖父就放棄了,他對我說:“你很聰明,可你不是練武的料。”我問為什么。“因為你不堅強,”祖父說,“一個再聰明的人,如果性格不堅強,他就學不了范家武功?!弊娓刚f完這句話哭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祖父哭泣。我將來會明白,范家武功在祖父這輩人身上就將失傳,他曾將希望放在我身上,我讓他失望了。想著祖父哭泣的面龐,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想這不是我的錯,我只能做到這些。
范海濤零碎地寫了幾段文字,他認為這些并非日記,但又是從以前的日記延伸擴寫而成的。不是日記摘抄,如果輯錄在一起,能不能算《日記讀札》呢?又想起陳子虛找他約過稿,不如就以《日記讀札》為題發給他。
李小宛讀過范海濤的文章,竟覺得有些意思,又重新起了題目,叫《童年憶舊》,然后又在下面加了三個小標題,第一個小標題是《祖父的身份》,第二個小標題是《小小鋁鍋》,第三個小標題是《秘傳武功》。
經她一弄,那些碎片文字,讀起來好像順暢些了,范海濤仔細清點,發現這類日記主要是在木頭鎮中學那幾年所寫。1983年過年時,范海濤回老家才得知,祖父母都已過世,祖父是十月份過世的,不到一個月,祖母也過世了,他們離世的時間相差不足一個月,像是約好了同赴黃泉。祖父祖母過世,范海濤的父親范伯安卻沒通知他回家奔喪,范伯安對親友們謊稱范海濤工作太忙,請不了假,不能回來奔喪,事實上他根本就沒通知兒子。
范海濤問父親為什么這樣做,他對父親說:“我能請假?!?/p>
范伯安坦然說道:“你回不回來都可以,你要相信,你祖父祖母在我們村子里得到了最體面的安葬。”父親還說到祖父是否藏有銀圓的事情,他說:“在為你祖父祖母安排后事時,一枚袁大頭也沒發現?!?/p>
而且范伯安能確定大伯也沒得到這份遺產,父親曾和大伯一起談過,大伯也認為祖父一定有銀圓。那么這筆數目不詳的銀圓到底去了哪里?有可能是祖母給了她娘家,祖母娘家有很多后人,可以說是枝繁葉茂,這是父親和大伯共同的猜測,卻無從證實。尤其是祖父死在祖母前面,祖母因而更有時間安排此事,也有可能在祖父去世之前此事就已安排妥當,他們很有可能一起將那筆藏了許多年的銀圓,轉交給了祖母娘家人,畢竟祖父祖母心在一處,那便是他們的共同意愿。
范海濤不記得是哪一天,他應該在后來哪一天的日記里又提過這件事,他好像在日記里這樣寫道:父親和大伯忘記了另一種可能,或許還是最后的可能,這便是,也許祖父從來就沒有袁大頭。
沒能為祖父祖母奔喪,范伯安不通知范海濤的真實原因,不一定是范伯安因為銀圓對祖父產生的積怨,更重要的原因有可能是,兒子考上大學,曾經讓范伯安感到自豪,他希望范海濤能從此走上仕途,帶給范家更大的榮耀。很多范海濤以前的同學,他的同齡人,那些從大學畢業回到本地的學生,大都走上了仕途,甚至還有考得比范海濤差的人,一些中專畢業生也都走上了仕途,他們茁壯成長,正咄咄逼人地奔赴前程。沒想到他抱有最大期望的兒子范海濤,卻去了一所鄉村中學,還在外地,讓他覺得很沒面子,臉面全無。
范伯安不明白兒子為什么會被分配到唐縣,范海濤跟父親說了實話,說是跟唐縣一個學妹有關系。父親盯著范海濤看了很久,他以為兒子是個羞澀的人,沒有把更詳細的內情說出來,他反復要求范海濤,要求更仔細地了解那位學妹。實際上范海濤對那位學妹也一無所知,人家只是在公交車上跟他坐在一起,無意間說到唐縣,說到李白,并且說了一句第二年畢業后她也將回到唐縣,就這么簡單。范海濤把這件事也跟父親說了,就為了這些沒頭沒尾的話,范海濤就莫名其妙地決定了自己的未來。
這也太潦草太荒唐了,太顧頭不顧尾了,范伯安本想大發雷霆,但他了解兒子,對他大發雷霆沒用。父親又問范海濤,跟那位學妹還有聯系沒有,范海濤回答說沒有聯系。又問那位學妹第二年回到唐縣沒有,也說沒回來,她留在武漢了。事情就這么荒唐,這么不著調,范伯安差點被氣瘋了。
他扯著嗓門叫嚷:“我是個農民都不會這樣愚蠢,太愚蠢了范海濤,你都不能說是被人耍了,說實話你不是被人耍了,你就是栽在自己手上了?!彼麌@了口氣又說:“真是沒有道理,叫我怎么說你?!?/p>
所以范海濤在另一篇日記里補寫道:父親不愿通知我祖父祖母的死訊,可能是對我失望所致。他還在另外某一天的日記里寫道:我是個可有可無的人,我的工作是可有可無的工作,我的婚姻也是可有可無的婚姻,我的一切都可有可無,可有可無是多么有意思的詞語啊,是多么重要的詞語啊。對我而言,可有可無就是一種哲學,這種哲學意味著沒有計劃,沒有目標,就像一股流水,流到哪里是哪里,一切都無關緊要。這篇日記是范海濤結婚之后所寫,他對自我的理解以及辨認是否確切,那是另一回事。而他生活中發生的許多事情,是偶然抑或必然,是否存在誘因,卻值得深思。一些人把范海濤的生活當作笑話傳播,也許自有其道理,但終究不能稱之為正確。
第八章
這時,游世全回到唐縣來了,他突然回來,又突然走了,誰也摸不著頭腦,他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是個居無定所的人。如果說某人居無定所,可能會聯想到流離失所,但游世全居無定所卻完全是另一回事,因為他有太多房子,是個真正的富豪,在這個國家很多大城市都有住房。還有人傳說他在海外也有房產,他喜歡旅游,更確切地說他喜歡不停地轉移,每年都要花大量時間,花大量金錢轉移自己,因此他每年在各種交通工具上所待的時間非常長,飛機他乘坐舒適高雅的商務艙,高鐵坐商務座。除了飛機高鐵這類交通工具,他還經常自駕出游,他有各種豪車,還有房車,他在這個國家到處跑,也在其他國家到處跑,這是他的生活狀態,他到處轉移自己,把自己從這個地方轉移到那個地方,又從那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正因為這樣,他戲稱自己居無定所,居無定所是他對自己的定義,也得到他所有朋友的認同,他喝著最好的茶葉,有些茶葉竟然能貴到上萬塊錢一斤,他對此從不吝惜金錢,因為在飲品上,他只喝茶水,從不飲酒。他告訴范海濤,他戒酒了,自那天起一生沒有再喝酒,他說的那天就是1982年12月25日,周末,他當時在木頭鎮向陽餐館組了個酒局,范海濤那天喝醉了,黃靖安喝醉了,游世全也喝醉了,只有施天明沒喝醉。游世全因為喝醉酒,回家后摔了一跤,那一跤摔得太重,他被磕掉了一顆門牙,這顆牙,他從沒補上,以此提醒自己不再飲酒。游世全嘴里于是有道缺口,說話和大笑時,那道缺口便在他嘴里醒目地張開著,從那天起,他發誓戒酒,從此再沒碰過酒,沒沾過一星酒沫。
沒人知道游世全是從哪里回來的,不知道他隨后將去往哪里,他先去看望慰問了朱小可,范海濤陪著他,游世全門牙那里有道缺口,這在他臉上并非缺陷,倒讓他看上去像個智者。他事先安排好了吃飯的地方,是家很雅致的餐廳,能在里面安靜說話。游世全說他是從西藏回來的,不是拉薩,而是一個偏僻的幾乎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名,據他說那是西藏的一座縣城,縣城其實比我們木頭鎮還小。他認為住在那個地方即使不說什么,即使不閱讀什么,也能懂得很多另外的道理。他的很多道理都不是從書本上得到的,也不一定是從哪些高人言說中得到的,而是從某些他到過的地方得到的。他每次和范海濤見面,都會強調這一點,事實上他們又很少見面,他是個居無定所的人,也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范海濤有時想,游世全活到這個年紀,已經活成了唐縣的一個傳說,但游世全更正他說,唐縣的傳說只有一個,那就是李白,但是,范海濤說,唐縣關于李白的傳說,確實有很多謬誤。
三人落座,朱小可并沒有對游世全的拜訪表示感謝,也沒有表示感激,令范海濤感到驚訝的是,就連基本的禮節性的寒暄都沒有。時間沒有過去多久,朱小可已然變成另一個人,她像個病人,像個病得很重的人,她的眼睛里放射出熾熱的光芒,仿佛只要看她一眼,就能被焚燒,被燒毀。游世全又說了說西藏,很明顯,他是在以這種方式,以談論遙遠的西藏來讓她有片刻平靜,把她從極端的情緒中拉扯出來,朱小可并不領情,或者說她沒有領會到游世全的心意。
游世全對朱小可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你旅游,出去散散心,去哪里都行,地方由你選,我讓小劉陪著你?!毙⑹怯问廊钠拮樱笥验g都叫她小劉。
“我哪里也不去?!彼f。
“旅游可能是最好的治療方式?!?/p>
“你為什么要用治療這個詞,我沒有生病?!?/p>
“對不起,”游世全趕緊說,“我不是說你生病了,我是說你受傷了,應該說旅游是最好的療傷方式。”
“我也沒有受傷,”過了會兒,朱小可抬起頭來說,“是誰讓你來的?”她眼睛里的光芒更為熾熱,“是誰讓你來說服我離開唐縣的?”
“沒有誰,”游世全說,“沒有誰讓我來?!彼麤]有看著她,而是看著范海濤說。很明顯朱小可現在對很多事情對很多人都懷著敵意,懷著警惕,對從前的朋友她更是苛刻。游世全補充說:“我是自己想來勸你的,勸你出去旅游,當然你也可以不同意,繼續留在唐縣?!?/p>
“我要保護黃靖安?!彼舐曊f道,攤開兩只手,她的聲音像尖叫。
“你保護他什么?”游世全問道。
“能有什么,你說說看,我能保護他什么,能保護他生命嗎?”朱小可慘笑著說,“他人已經不在了,還能保護什么,我要保護他的名聲,他沒有污點,他是清白的,可是卻有人在誣陷他?!?/p>
游世全等她把話說完,問她:“你的想法跟組織上說了嗎?”
“說了,組織上比我更了解黃靖安,知道他清正廉潔。”
“這不就行了嗎,你還要什么?”
“我要全縣老百姓都知道。”
“老百姓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緊,”游世全苦笑著說,“你要相信我的話,關于老百姓,這可能是最不重要的事情?!?/p>
“我恰恰認為最重要,”她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這是唐縣老話?!?/p>
游世全又一次更正她說:“這不是唐縣老話,而是全中國的老話,可是,很多事情說不清楚。”
他勸朱小可吃菜,她幾乎沒動筷子,這時忽然抓起筷子,拼命往嘴里塞東西。她把不同盤子里的菜夾進自己碗里,往嘴里塞,她好像馬上就要嗆著了,脖子一下一下梗著,艱難地往下吞咽。
范海濤始終沒說話,這時他說:“可別吃得太猛了。”
游世全也說:“我不是勸你做什么,或者勸你不做什么,我沒有任何目的,也不想做任何事情。事實上我也做不了什么,我就是來看望你,我一直在按照自己的方式悼念黃靖安,我有時覺得他這一生值了,有時又覺得他這一生不值?!闭f著,游世全眼里泛出淚光。
范海濤知道,他和黃靖安是小學同學,曾經還是同桌,他們之間的情誼更深。
看到游世全的淚水,朱小可失控地哭了起來,她趴倒在餐桌上大哭,范海濤端起一杯溫茶水遞給她,她搶過茶杯摔在地上。
“你真是一個冷血的人嗎?不說你們是朋友,至少黃靖安是把你當作朋友的,你們起碼是同事對吧?你一生沒有被提拔,如此窩囊地過了一生,這不是黃靖安的過錯。雖然黃靖安后來是你局長,是你直接領導,但是他調到這里來的時候,你已經快要退休了,他也為你不平過,也想幫你,但是你卻這樣冷血?!?/p>
范海濤驚呆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過什么讓她如此憤怒,她不解釋,也不詢問。
倒是游世全在一旁問道:“范海濤怎么了?”
“你看看他在‘府河紀事’上發的那個文章,叫什么《童年憶舊》,在這種時候,黃靖安尸骨未寒,還正受到無情攻擊,而他的好朋友范海濤,這個平常不寫文章的人,這會兒卻跳出來了,不是聲援黃靖安,也不是為黃靖安發聲,而是寫下這種不痛不癢的文字,是幸災樂禍的意思嗎,還是歲月靜好的意思呢,他這不是冷血又是什么?”這一通搶白讓朱小可不知何時停止了哭泣,她眼里一直都在的熾熱光芒,也在這一通話說完之后熄滅了。
她又說:“好吧好吧,是朋友又怎樣,此時更要遠離黃靖安,更要撇清自己?!?/p>
范海濤什么也沒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雙手不知道該放在哪里,他沒想到朱小可會這么痛苦,更沒想到她的痛苦是因為他,因為那篇文章。他無法說出勸解的話,也不知道說出什么樣的話才能讓她相信,而且,他又能讓她相信什么呢?
“是我對朋友太苛刻了,”她的聲音小了下去,“我變得神經質,歇斯底里,請原諒?!?/p>
游世全看到范海濤很難堪,便對朱小可說:“我明天去黃靖安的墳上燒點紙錢,帶瓶好酒灑在他墳頭。”
朱小可回過神來,說:“我也去,陪著你去?!?/p>
游世全說:“你別去,也不方便,這是我們兄弟間的事,再說,我已經約了陳子虛,明日他陪我去?!?/p>
送朱小可回去,游世全、范海濤另找了一地方喝茶,在南城一處茶樓,茶樓不遠處就是金鳳立交橋。一些文化人曾建議將鳳凰當作唐縣圖騰,秦文家也在不同場合提議,唐縣縣歌應專門創作一首《金鳳之歌》,將唐縣打造成鳳凰之城,每個進出高速路口的人第一眼所見,就是騰飛的鳳凰。這座茶樓叫金鳳茶樓,茶樓老板是游世全的某個小兄弟,也可以說是他某個徒弟,游世全有好多兄弟好多徒弟,有些是公開的,有些是不公開的,茶樓許老板大約是他的秘傳弟子。
許老板親自出面接待,安排好茶水點心,躬身背對著房門倒退著出去了。
范海濤說:“這場拜訪就這么著無果而終了。”
游世全說:“怎么叫無果而終,要什么果?”
“你的動機,不會只是看望黃靖安未亡人這么簡單吧?!?/p>
“就這么簡單,慰問朋友遺孀?!?/p>
“不知道你從哪里來?!?/p>
“跟你說過了,我從西藏來?!?/p>
“你從遙遠的西藏回到唐縣,不會只是跟朱小可見上一面這么單純,很多人都會持我這種看法。”
“為什么你也把我想得那么復雜,可是我又能做什么,事實是我什么也不會做。”
范海濤說:“我認為你可以把門牙補上,現在植牙的技術已經很先進了?!?/p>
“是很先進,有很多國外進來的技術,還有很多國外進來的材料,但是我才不愿意補上那顆牙?!?/p>
說著,他故意張著嘴,那道缺口讓他看著像個智者,或者像個渾蛋。
范海濤可能是跟游世全談話談得最多的人,最了解他的人,大概也是范海濤。在唐縣,游世全是個響亮的名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也是個毀譽參半的人,有人視他為英雄,也有人視他為惡魔,視他為英雄的人膜拜他,視他為惡魔的人則詛咒他。他在唐縣這個禮儀之邦上撕開了一道口子,這樣清明賢良的土地上怎么會出騙子呢?但事實就是如此,從唐縣果真走出了很多詐騙分子,飛沙鎮更是聞名全國的詐騙之鄉。很多人被抓,被判刑,卻仍然有人變換花樣鋌而走險,人們甚至說,在唐縣有一條隱蔽的罪惡的詐騙產業鏈。或許游世全本人不是騙子,但不可否認,這條產業鏈是從他那里肇始的,是他打開了某只盒子,他開創了新的門路,轉讓他人技術成果,做中介,以此賺取金錢。他后面的人在此基礎上借鑒改造出了其他詐騙術,比他走得更遠,從他打開的那只盒子里,放飛出了更多不可知的東西,再也無法掌控。那些人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膽子更大,更猖狂,在江湖上掀起一波又一波巨浪,很多人自稱是游世全的徒子徒孫,游世全卻從不認可,從不承認。而他們所從事的波及很多領域,比如技術詐騙、電信詐騙、敲詐勒索,還有什么銀行卡詐騙、征信信用修復詐騙,總之不一而足。他們的觸角也伸及很多地方,擴展到國外,緬甸、菲律賓、印尼都活躍著他們的身影,鬧騰得轟轟烈烈。游世全曾在某個場所說過,他對自己被這些人尊稱為精神領袖深惡痛絕,感到很可悲,他聲明自己不是這些違法亂紀之徒的首領,也不是他們的教父,正因為如此,他雖反對他們的做法,卻也沒有辦法管理他們,沒有辦法如人們所說,怎樣去清理門戶。
清理門戶這個提法,還是黃靖安在很早以前向他提出來的。
黃靖安憤怒地說:“這些人太不像話了,公安部門打擊他們理所當然,但是你……”他指著游世全說:“你也應該清理門戶?!?/p>
“我怎么清理門戶?他們從來就不是我的人,我又怎么清理他們?再說,你也知道我很早就金盆洗手,不再染指這個行當了?!?/p>
“我當然知道你很早就不干了,否則我們不可能還是朋友。你以前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現在這些人縱然不是你的人,你應該也可以對f2efac948e413a2df58e7bc5d1ac77deeb7f7e84b01f9b0eb2f1ab514021a51c他們造成影響?!?/p>
“我做不到?!庇问廊f。
他對范海濤也是這樣說:“他們不是我的人?!?/p>
這可真是悖論,游世全從來都在說“他們不是我的人”,而那些人卻一再自稱是他的徒子徒孫。
“為什么我們每次都會談到這個話題,”范海濤喝了一杯茶,“茶是好茶,你可能還是放不下?!?/p>
“我有什么放不下?”
“這個應該是你來說?!?/p>
“我想說的是,我對現在這些人的所作所為不能承擔責任。”
“沒有人要你承擔責任,那是別人的事情。”
游世全的財富積累是從木頭鎮開始的,他從木頭鎮信用社向外面的報紙投放廣告,提供各種最新的創新技術和項目,只要寄錢就能得到資料,需要的人紛紛購買。那是1984年,在那個年代,這種方式非常有效,人們信任報紙,信任廣告和投放廣告的人。游世全挖到了第一桶金,賺到了第一筆錢,那些錢對后來的他來說,實在微不足道,但在當時已經多到不得了。之前他想調到縣城去,已經等得厭惡,等得很不耐煩,現在他覺得這種調動毫無意義,他辭掉工作,甚至沒有到武漢,直接就去了北京,后來又去了深圳上海等地。
他在北京開了公司,公司“依托”北京的某些大學和科研機構。所謂“依托”,這里面也大有竅門,無非是把公司開在大學和科研機構附近,在地址上打擦邊球,讓客戶誤以為公司是某大學或某科研機構辦的,其實公司跟某大學或某科研機構什么的毫無關系。他又舍得花錢,以極高的價格租下高級辦公樓,裝潢設計極其奢華,去過他辦公室的人都驚嘆不已,不得不相信這個人來頭不小,公司實力雄厚,他還提出各種新穎高端理念,似乎還擁有各種無窮無盡的資源。那時候正逢大開發,趕上了大辦工業的好年代,每個地方都需要項目需要資金,各類中介各類掮客應運而生。經濟掮客、項目掮客、金融掮客,遍地都是,有人認為游世全是唐縣最大的騙子,開唐縣先河的地地道道的詐騙犯,也有人認為他不是騙子,而是經濟奇才,是罕見的策劃大師,他只不過在特殊年代里,為那些有需要的人提供中介服務,那是個大流動的年代。
唐縣那時候也在大辦工業,也需要項目,出現過很多小項目小企業小工廠小公司,為唐縣提供中介服務的大都是外地人,游世全從沒有在故鄉推廣過項目。他的項目到底是什么,他推廣項目的運作方式又是怎樣的,十分神秘,在唐縣人民的傳說和猜測中,這是最不可知的真空地帶。人們只知道游世全在做大生意,掙大錢,在推廣能掙大錢的項目。也就是說唐縣人知道他在掙錢,卻沒人知道他怎樣掙錢。他是個成功者,他的身影并不總在陽光里,有時也在暗影里。
游世全極力擴張,招兵買馬,唐縣很多人投奔他,他有自由意識,更有親情觀念,他身邊的人,跟著他一起打天下的核心成員,大多來自家鄉。他白手起家,也曾經貧窮過,所以他更愿意吸納那些處境不好又有才能又懷才不遇的人,比如在單位里常常受領導欺壓的人,比如感覺前途無望想要調動卻永遠得不到調動的人,他許諾一定能讓他們開辟新天地。游世全身邊迅速聚集了一批人,這批人被稱作四劍客,后來又出現了八大金剛、十六大頭領、三十二好漢和七十四賢人等稱謂。
后面這些稱謂漸漸跟游世全沒有太大關系了,最開始跟著他的那些人,只有幾個人是游世全請來的,其他人都是自己投奔過來的。來了更多人,除了在單位里懷才不遇的人,其他人多半都沒有職業,還有一無所有者,包括城鎮居民,也包括鄉村農民,有些人游世全并不認識,他們是他身邊那些人帶來的,比如八大金剛什么的,那些人實際上是他們的親信,也只效忠于他們,后來生出的諸多變數,恰恰也是從這些人開始的。
也就是說,一開始有人投奔游世全,后面有些人投奔他身邊的人,投奔他手下,剛好這些人的身份又極其復雜,才導致后來變數叢生。
游世全在剛剛發跡的時候,認真邀請過范海濤,他對范海濤說:“我思量了好久,朋友中請誰跟我合作比較好,老實說我首先想到了黃靖安。但是不行,他決不會同意,因為他是個實干家,比誰都想干一番事業,又剛考上公務員,在木頭鎮政府任職,我不能毀了他的前程?!?/p>
范海濤表示同意,說:“我也認為他不會跟你干。”
“如果他沒有考上公務員,興許我還能說動他?!?/p>
范海濤對此不置可否。
他又說:“我也沒有拉施天明醫生入伙,這又是為什么呢,因為施醫生迷戀他的專業,他在藥房抓藥,特別愿意研究藥物學,對照醫生所開處方去拿藥,那感覺非常美妙。”
“是他告訴你的嗎?”
“是的,他還對我說,藥房永遠清涼,每種藥物都有自己的面孔,每個醫生的處方筆跡也特別有意思,有時候需要像捉迷藏一樣去辨認,但他從不曾出錯,很難想象他會愿意去做另一份工作。”
“你對他倒是很了解。”
“所以,”游世全審視著范海濤說,“想來還是你最合適,我因此特別想邀請你,我們一起干。”
“為什么我最合適?我不是很明白?!?/p>
“說句不好聽的話,雖然你已經調到縣里來了,雖然你在鄉鎮局工作,依你的性格,你未來的前途我現在就能一眼看到頭。”
范海濤笑著說:“你此時說話的樣子真像個智者,或者像個預言家。”他那么早就說游世全缺了門牙的面孔像個智者。
“你認為我說得不對?在你前面有過很多例子,在你后面同樣會有另外的例子,你將必須忍受時間,忍受平淡無奇,你也將被忽視被輕慢,你還將得不到尊重,得不到體面。因為真正的體面需要資本,而這個資本你明白我的意思,那就是一步一步往上走,你能行嗎?”
范海濤聽到這番話,絲毫沒動心?!澳闼A見到的我的未來,也許將變成現實,但我不以為意,因此我不會離開,也不會逃避。”
“那么,你是不是認為我從事的事業很卑劣,我的行為是一種罪惡,所以你才不屑于與我為伍,是這意思嗎?”游世全臉色變得難看,就像某個罪犯即將接受審判時的那種臉色。
范海濤說:“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也不評論你做的事情,我只是不想挪動位置?!?/p>
“挪動位置有什么不好,老話不是說過,樹挪死,人挪活。”
“我哪兒也不挪?!狈逗降匦χf。
范海濤可能是游世全唯一沒有游說到跟他合作的人,他覺得太可惜,他認為范海濤正在毀掉自己的生活,輕易放棄了眼前的機會,范海濤的命運因此將不可更改。
游世全如日中天的時候,他認為接納誰跟著他干,實際上是他有恩于誰,也是他在真誠地幫別人,接濟別人。
“你替我做事,是我有恩于你?!边@種理念模式具有持久的凝聚力,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人,因此具有某種根深蒂固的家族式親情和層級。后來層級變得錯綜復雜,跟隨他闖天下的人又紛紛另立門戶,另立門戶的人又招兵買馬,就像傳銷,一環套一環,過不了幾年,那些另立門戶的人的手下也會再另立門戶。一層一層分下去,他們并不集中在某個城市,而是分散進入各個城市,既有北京廣州深圳這樣的大都市,也有一些二、三線城市。很多人背離或修改了游世全最初的理念,大家各干各的,一無所有的人往往是膽子最大的人,怎樣來錢快怎樣干,他們探索出很多新模式,有些人進了監獄,有些人正在躲避司法追查。
所有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自稱是游世全的徒子徒孫,這也不是完全沒道理。而游世全本人,則在高光時刻退隱江湖,他在2001年突然離開,從此不在江湖露面。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已經賺夠錢了嗎?沒人知道他有多少錢。又或許是他嗅到了某種危險,他也確實具有超出常人的嗅覺,只要意識到危險將至,他一定會離開。但沒有人會在他這樣風光的時候轉身離去,很明顯,他是個商人,卻能克服作為商人的貪婪本性,他功成身退,那么早就退休了,還在人生盛年,他居然就在享受類似晚年那樣的幸福。他的晚年大約在他四十歲的時候就開始了,就像他戒酒那樣,就像他毅然決然地辭去公職那樣,他突然退出江湖也是那樣決絕,非常類似于自殺者從懸崖上縱身一躍。
退休后的游世全更是神秘之人,在全世界四處游玩,很少回唐縣,三五年甚至六七年才回一次,不過有時候,也可能一年之內回來幾次。他只和唐縣很少幾個人保持聯系,范海濤、黃靖安、陳子虛這些老朋友,自然都有聯系,至于和其他什么人有無聯系,范海濤不知道。許多人認為,游世全每個決定幾乎都是正確的,從不犯錯誤,他那么早金盆洗手,保全了名聲,保住了他的財富,這一隱秘的產業鏈條做到后來,很多人步入旁門左道,國家發起打擊詐騙專項活動,很多人被抓進去了。但是也有人認為游世全退而不休,他仍然在某些地方,秘密起著某種不可或缺的主導作用或關鍵作用。甚至在唐縣的許多重要事件中,也能隱隱約約看到游世全或明或暗的身影,范海濤不知道這僅僅是人們的猜測,抑或是事實,即使是他這樣有密切關系的舊友,也永遠看不透游世全,但有個基本的事實是,他每次回到唐縣,都會見一見范海濤。
他對范海濤說:“只要看到你,對我就是一種安慰?!?/p>
范海濤回答說:“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因為我們在一起,至少能讓你歇下來?!?/p>
“好像是這樣,要說歇著,只有你一直都在歇息,我老在奔波,見到你,跟你說說話,就像我也歇下來了一樣?!?/p>
“你這次回來還會和其他人見見吧?!?/p>
游世全嘆著氣說:“需要見的人總要見。”
第二天游世全去了公墓,前去吊唁黃靖安,陪同他的是陳記者陳子虛。那是座新墓,游世全帶了瓶上好白酒,他把整整一瓶酒灑在墓前,祭奠黃靖安。
陳子虛摘下眼鏡,墨鏡和老花鏡一并摘下,眼前頓時一片模糊。
游世全動情地說道:“靖安,我看你來了,你在那邊好好痛飲一杯。”
陳子虛說:“我看不清他的墓碑,上面有他照片嗎?”
“有照片。”
“是他什么時候的照片?”
“可能是他年輕時的照片,看上去還是那么五大三粗。”
“這就對了,”陳子虛說,“在我印象中,他就是這樣子?!?/p>
“在地上坐會兒行嗎?”游世全問。
“可以,”陳子虛說,“我也這么想?!?/p>
兩人席地而坐,太陽從天上照著公墓,特別安靜。“我們早晚都會來這里?!庇问廊f。
陳子虛記得李宛秋也在公墓,好像就在不遠處,她好多年前就來到這里了,來到這里的時候她還那么年輕,想到她,陳子虛居然落下淚來。
游世全以為陳子虛是為黃靖安而哭?!斑€真是難得。”他說。
陳子虛知道他弄錯了,心想我不是哭黃靖安,是在哭李宛秋。他擦去眼淚說:“黃靖安真沒必要這樣去死,雖然內幕我不知道,但他顯然是到了不得不死的時候,不得不死,一個人如果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得不死,將是多么絕望。墜樓而亡啊,我相信他一定死得不甘心?!?/p>
游世全很是震驚,說道:“你為什么這樣想?”
這個半盲人,或者說這個幾乎就是盲人的人,這個為新聞而生,一生都在為他心中正義而奔走的人,他在黃靖安墓前說出這句話,太不尋常,定有所指。
“我只能這樣想?!?/p>
“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想。”游世全說。
“那當然那當然,還有很多人會想,他死有余辜!”
“那么你為什么會這樣想?”
“我沒有任何證據,”陳子虛急切地說,“但是朱小可的反應讓我驚訝,那個叫利劍出鞘的人,那個叫‘正義之劍’的公眾號,誰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潑臟水也好誹謗誣陷也好,明知如此,她的反應卻還是有些過度。她需要捍衛黃靖安,為他廉潔而有尊嚴的一生證明清白,可是她太急切,太憤怒。她有些操之過急,憤怒過頭了,我據此深思過不止一回兩回,我想,黃靖安之死是否完全是他的個人意愿?!?/p>
“朱小可不能容忍明顯是謠言的流言蜚語,我認為是正常的?!庇问廊f,“你不能對任何事情都做精細分析,就像你仍然在做新聞調查。”
“黃靖安是她丈夫,這沒錯,她丈夫死于抑郁癥,這也沒錯,都是事實??墒侨藗円碴P心事實背后的事情,他背后的人際關系和事件之間的關聯?!?/p>
“你的‘府河紀事’不是也在為他發聲嗎?”
“那是朱小可在為他發聲,我只是提供平臺,可讓我擔心也讓我害怕的是,黃靖安之死的理由是什么,是不是還有什么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
“你想得太離譜,”游世全話里含有責備和輕蔑,“也太膚淺,黃靖安在我看來是不容置疑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就道德而言,或就他的職業操守而言,他都無可指摘。”
陳子虛沉默片刻,說:“我們有時會說,某個事件是孔洞,從孔洞能窺見里面深不可測,能窺見完全無法預料的東西,其實每個人也是一個孔洞,也不能隨便往里面窺望。”又說:“我知道你昨天和她見過面了?!?/p>
“見過,你消息可真快?!?/p>
“我其實并不知道你回來要做什么?!彼前朊さ碾p眼死死盯著游世全。
游世全說:“我是個閑云野鶴,能做什么?”
“那倒也是,”陳子虛說,“你早已退隱江湖,又怎么會過問世俗事務?!彼D過頭去,他望著的那個方位,正是李宛秋之墓。
兩人又說了會子話,這才離去。
公墓距離縣城有三十多公里路,游世全開車,陳子虛坐在副駕座上。
“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陳子虛突然說,“你有沒有想過做點其他事情?”
游世全詭笑著說:“比如,做點慈善?”
陳子虛內心很吃驚,此人的確不是一般的智慧,總能在你開口說話時,甚至在你開口說話之前,就已經洞悉你的想法?!拔掖_實這么想,像你這樣的成功人士,做些慈善事業,對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對你自己,都有好處。”
“你是真心為我好。”游世全由衷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勸我做慈善,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去幫助那些窮苦絕望的人。而你勸我這樣做的動機是,幫別人倒在其次,真實目的還是在替我考慮。你剛才說我是成功人士,也是譏諷我,你認為像我這樣的有錢人,金錢本身就是罪惡,我的金錢浸染著別人的淚水甚至血液,那么如果我現在做點慈善事業,實際上是在洗刷我曾經犯下的罪過?!?/p>
“你比我想得更透徹,實際上說到了贖罪和自我拯救的意思,我可沒想那么多?!标愖犹摾^續說道,“我想的是,如果你能做些慈善事業,可能你內心更安寧,錢對你來說不是問題,內心安寧豈不更好?!?/p>
“意思是一樣的,”游世全說,“往深處說,既是贖了今生的罪,也是修了來世的福,老實說真能做到的話,那福分真是齊全了?!庇问廊笮Φ溃骸氨热缯f,先肆無忌憚地以極其邪惡的血腥手段撈錢,撈夠了錢,充分享受了人生,然后某一天幡然悔悟,再做好事,再做慈善,不僅把先前所犯之罪全都洗白,還把來世修得功德圓滿,可是……”他繼而嚴肅說道:“世上哪有這等美事?!?/p>
陳子虛說:“慈善總還得有人來做,為什么唐縣那么多有錢人,卻沒人做慈善?”
“你想讓我帶個頭,是吧?”
“他們住別墅,養小老婆,他們賭博,我說的是我們身邊那些有錢人,他們在各方面相互攀比,比如賭博看誰能輸掉更多錢,在賭桌上輸掉很多錢眼都不眨一下,能成為受尊敬和很有面子的人,但是你讓他們拿一分錢給乞丐,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他們才不會做這種事。”
游世全說:“你勸我做的事,我不是沒想過,也曾想過好多次?!彼戳税蠢龋嵝亚懊媛分醒氲男腥吮茏屲囕v,又說:“我給你講個故事?!?/p>
“你講?!?/p>
“我剛從西藏回來。”
陳子虛說:“這你說過。”
游世全接著說:“我在那里住過一段時間,時間還不短,那是個很小的縣城,就像我們內地小鎮子,跟木頭鎮差不多,或許還小點。我這次離開唐縣,不會再去那里,我可能會去云南,你也知道我行蹤不定,居無定所,我在世界每個地方都可以落腳。還是說西藏,我在那個縣城認識了個朋友,他叫什么名字不重要,也是漢人,重新起了個藏族名字。在西藏那個地方,他成了當地首富,娶了個藏族老婆,一共生了三個孩子,他做藏藥生意,把當地的藏藥銷往內地,那完全是正當合法的生意。他大概掙了不少錢,疏財仗義,是當地有名的大善人,而且生活很節制、樸素,對自己家人也特別好,他幾乎是個完美的人,當地人都很崇拜他,甚至認為他是個圣人。他來到西藏已經二十多年了,但是就在我回唐縣前幾天,他被來自四川成都的警察抓捕了,原來這個人是逃犯,來自天府之國,曾經在成都犯下過強奸殺人罪,潛逃整三十年。他的罪惡令人發指,將一個放學回家的女學生拖到小樹林強奸,之后兇殘地將其殺害,逃之夭夭,被害女生全家都被毀了,她的母親含恨自殺,父親為尋找兇手四處流浪,精神失常。罪犯到過很多地方,最后躲到西藏這一偏遠的小縣城,竟在此慢慢發跡,他同時還是名佛教徒,經常到寺廟焚香念經,但是他終歸還是落入法網?!?/p>
陳子虛說:“那是罪有應得,正應了一句老話,法網恢恢,疏而不漏?!?/p>
“是啊,”游世全說,“確實如你所說,法網恢恢,可你知道他是怎么被警方找到的嗎?”
“怎么找到的?”
“原因在于他資助了一個很貧困的孩子上學讀書,從小學三年級開始資助她,資助了十幾年。那孩子后來考上大學,就讀的大學偏偏在成都,她對成都充滿好奇,不但從書上學習城市歷史,還從網上搜索城市逸聞八卦。有一次她在網上瀏覽,無意間看到一樁陳年舊案,當年警方還公布了嫌疑人照片,雖年代久遠,經過仔細觀看和認真比對,發現竟疑似她的恩人。這孩子按兵不動,沒有打草驚蛇,花一學期時間明察暗訪,追查結果可以斷定他們是同一個人。她向恩人討要一筆巨款,沒有提到索要這筆錢的理由,只說喜歡成都,以后會生活在這里,所以希望能得到這筆錢,那樣的話她可以在成都買房子。她反復提到成都,以此暗示恩人,她相信恩人有能力支付這么多錢給她。那人也聰明,盡管她沒明說,還是覺得蹊蹺,一個受他資助受他恩惠的人,成年后居然向他索要巨款,太奇怪了,這就是勒索。她肯定拿到了他的把柄,他因此想到了自己罪惡的過去,但是他不能妥協,不能屈服于這忘恩負義的敲詐,如果讓她得逞,意味著她也犯了重罪,他可不想讓她也做下違法的事,一旦做下,將再不能回頭,那會毀掉她的前程。這是他現在的思維,若按照他過去作為罪犯的思維,那便很容易處理這件事,有兩種做法都可以保他安然無恙,一種是把錢給她,另一種是找人把她除掉。但是他直接拒絕了她的要求,并稱資助計劃已經完成,不能再給她錢,他還要去資助另外更多的孩子,于是那孩子告發了他,成都警方來到西藏,抓走了他?!?/p>
“我以前做記者時聽過很多這類故事。”
游世全說:“在我的游歷經歷中,曾遇到過無數奇奇怪怪的故事?!彼囬_得很慢,就為了在這路途上多跟陳子虛說說話。
陳子虛說:“這故事在勸善的故事中是個銳利的反向例證,它在動機和目的之間打入一柄匕首一樣的楔子?!?/p>
游世全看著陳子虛的眼睛,他能看著他,對方卻不能回看自己。
兩人說著閑話,游世全慢慢開車,到了縣城才道別。
兩天后游世全悄然離開唐縣,這次他可能會去云南,臨走時游世全又拜訪了朱小可母親林醫生。林醫生八十多歲,從前是有名的皮膚科大夫,年齡雖大,腦子還很清醒。朱小可父親叫朱正良,早就不在了,林醫生寡居多年,她是自己要求住進養老院的,不愿給女兒增加負擔,朱小可每周看望一次母親,林醫生記憶力還好,只是行動稍稍有些不方便。
游世全給老太太送來一捧鮮花,林醫生很喜歡玫瑰,游世全送來的正是玫瑰,他自稱是朱小可同學,從外地回來,特地前來看望伯母。他又告訴老太太,這次回來給小可添了很多麻煩,隨后,他恭敬地遞給林醫生一個信封,信封里面有一把鑰匙。
他說:“這是小可家里的鑰匙,我這次回來在她屋里住了幾晚上,現在有急事離開,麻煩您把鑰匙轉交給她?!?/p>
林醫生接過信封,發現背面寫著一行字,某某小區某棟某單元某樓多少號,都寫得一清二楚,于是笑著說:“怎么這上面樓棟房號還寫得這么明白?”
游世全也笑著說:“這原是朱小可寫給我的,我拿著鑰匙就自己住進去了?!?/p>
“原來是這樣,”林醫生接著又有些疑惑地問,“我怎么不知道她在這里還有一套房子?”
“可能是后來買的,”游世全說,“還沒來得及告訴您。”
“也可能?!绷轴t生說。
游世全起身告辭,又說了句:“麻煩您轉告小可,他們家床睡著可真舒服,是上好的木材做的吧?!?/p>
朱小可第二天如期前來,正是她探望母親的日子,林醫生把信封交給她,并把游世全所說的話全都轉告她了。朱小可疑竇叢生,認定其中必有名堂,但在母親面前又不便表露出來,怕嚇著老人家,她接了信封,陪著母親說了會兒閑話。
林醫生又說起:“我在那邊的親人比在這邊的親人多?!?/p>
朱小可每次來看望她,她都要說這話,她又開始數那些逝去了的不在世的親人,她數到小可的父親朱正良哥哥朱一秒,還數到她剛去世的女婿黃靖安。她說:“如果哪天上蒼開恩,就讓我早點過去跟他們團聚。”看到小可面色凝重、痛苦,林醫生又馬上改口說道:“我還是更愿意留在這邊,陪著我女兒?!?/p>
“媽媽,不要再說這些話了?!敝煨】珊逯轴t生,抱著她說,“玫瑰花可真漂亮?!?/p>
“也是你那位同學送來的?!?/p>
肯定是游世全,小可說:“不是我同學,他是黃靖安同學?!?/p>
朱小可按照信封背面的地址進入那套房子,那是唐縣剛建成的高檔住宅小區,小區內部環境優雅安靜,花草樹木、假山流水。房屋內部的裝修簡潔奢侈,看上去又很樸素,完全是朱小可喜歡的那種風格調性,面積大約在一百五十平方米。
黃靖安在世時,曾想過買一套新住房養老,想象中的房子應該是這個樣子。朱小可不明白游世全為什么給她這個信封,究竟是誰要給她房子,她百思不得其解,一下子坐倒在客廳地板上。她閉上眼睛,心里說道:“靖安啊,如果你泉下有知,就提示一下我這房子是怎么回事,別讓我蒙住雙眼。我什么也不知道,別嚇唬我,你跟誰有過交易?如果有,為什么你生前沒有交給你而是現在給我?告訴我,我應該怎么處理,收下這房子?我絕不同意,我不能不明不白收下一套房子,何況這會不會是個陷阱呢,會不會有誰想加害我們?”她睜開眼睛,渾身酸痛,就像每個關節那里正被人重新擰緊螺絲,或是卸下螺絲。她又在心里接著說道:“如果不接收,這房子退給誰,或者交還給誰。靖安啊,假如把房子交出去,會不會另外有危險,本來誰也不知道,我一交出去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而且我最怕的是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你知道的事情,會不會因房子的事情而暴露出來,靖安我最怕這個,我不能不留一手,不能不多長個心眼?!边@些問題朱小可一時間都沒有答案,剛完成裝修的房子內部,有股好聞的油漆味道,一股原木氣味,忽然她又想起林醫生轉告給她的另一句話,游世全還說過他們家床很舒服,他應該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么一句話。
她進到主臥室,看到那張床,那是一張大床,看著很結實,是什么木材她不認識,但游世全說是上好木材。他說是肯定就是,可是他為什么單單只說到床,朱小可掀開床板,突然驚呆了,她發現厚厚的床板下面藏有四個暗格,每個暗格都碼放著紙箱,她匆匆把紙箱打開,這一打開不要緊,紙箱里竟裝著一捆捆鈔票,讓她十分詫異。她抽出一張鈔票在眼前仔細辨認,是真錢,都是舊紙幣,朱小可又一次坐到地板上,她的面孔像是從印刷機里吐出來的白紙,但是那上面并沒有印上文字。
游世全給朱小可出了道難題,他短暫出現在唐縣,神出鬼沒,一定另有隱情。朱小可回想起和他會面時的所有細節,說過的所有話,當時范海濤也在場,她記得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很客氣地慰問她。現在看來絕非那么簡單,他離去時冷不丁給她來了這么一招。這個著名的掮客說客俠客黑客,似乎叫他什么都可以,他就像是一張空頭支票,在哪里都能憑空填上所需的數字,或者就像是一塊來去無影蹤的芯片,無論植入哪里,都能在那里激活不可知的程序或病毒。
她打游世全電話,卻怎么也打不通,她只能找他,從他那里獲得解釋,他的電話卻始終處在占線中。她又給他發微信,也發不出去,這才發現她的微信被游世全拉黑了,手機也被他拉進了黑名單,自那以后,她再也聯系不上游世全,仿佛這個人對朱小可而言,已經從這世上徹底消失了。
第九章
范海濤1984年調到縣里,不久認識了朱一秒,他是朱小可的哥哥,朱正良和林醫生的長子,為人豪爽,廣交朋友,每次見到范海濤,他都拍著胸脯說:“兄弟,無論你有什么事,都包在我身上,請相信我,在唐縣就沒有我辦不成的事?!?/p>
朱正良是老干部,資歷老,1949年前就參加革命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做到木頭鎮鎮委書記的位置,他是1949年后木頭鎮第二任鎮委書記。后來聽說鎮里出了一樁很不好的事情,影響很壞,朱正良因此受了很重的處分。
受到處分半年后大兒子出生,朱正良為他起名叫朱一秒,意思是關鍵時候他是有能力處理好那件事情的,決策只在一念之間,而這一念之間或許僅有一秒鐘時間,朱正良書記自那以后賦閑在家,但是從前的根基還在,到處能說得上話,不過他很少說話,以下棋度日。
1987年范海濤夏自棋決定結婚,婚禮定在國慶節這天。之前一個月,范海濤和朱一秒閑聊,說起自己結婚的事情,朱一秒問他領了結婚證沒有,他說結婚證領了,就是婚車沒安排好,他需要一輛吉普車,回老家確縣。
朱一秒當場拍胸說:“沒問題,吉普車我幫你解決。”他當時在養路段工作,那是交通局下面的單位,平時在外跑得多,各種車都有,他自己就開著吉普車?!澳惆讶兆痈嬖V我,到時候我直接把車開過來?!?/p>
范海濤說:“就國慶節這天。”
“不改了?”
“不改了,結婚日子哪能改?!?/p>
“那就說定了?”
“說定了。”
朱一秒還和范海濤擊了掌,到了那天,1987年9月30日,朱一秒并沒把車開過來,范海濤聯系不上他,那時候沒有手機,范海濤只能一遍遍打他單位電話,單位反復說他不在。在范海濤婚禮頭天晚上,朱一秒放了他鴿子,第二天早上,國慶節當天,范海濤、夏自棋要回老家,在親戚家人面前舉辦簡單古老的婚禮,可是怎么回去呢,坐公交車回去嗎?
這天晚上,范海濤騎著自行車,形單影只地來到新娘家。
夏自棋問他:“吉普車在哪兒?”
他將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告訴夏自棋,夏自棋呆愣愣站了好半天,忍著沒哭,岳父夏家林也忍著沒發脾氣,這家人接受了這個事實。夏家林是個貨車司機,平時給煤廠拉煤,此時萬般無奈,只能用運煤貨車把范海濤和女兒送到確縣。
但是岳父不能自己去,夏家林說:“我不能自己開著貨車,把女兒送到女婿家?!?/p>
只好連夜請了司機,國慶節早上范海濤、夏自棋坐進貨車駕駛室,夏自棋穿著新衣服,衣服上難免沾著煤渣。另有三人送親,一個是新娘舅舅,一個是新娘堂兄,還有媒人。媒人本應該是丁老師,自從她老公被槍決,她越來越自閉,不愿意出來見人,只得另請胡老師充當媒人,三個送親的人坐在貨車后面車廂里。頭天晚上,家人把車廂掃了一遍,不像剛開始那么臟,但還是不干凈。回確縣的公路并不平坦,路面上鋪著沙子,到了確縣,還要開到響堂鎮,再開往沙河村。貨車根本進不了村子,沙河村前面有條河流阻斷了道路,因此只能停在河灘,送親的人和范海濤、夏自棋從車上下來,步行半里路才能到家。
范伯安曾夸下海口,說兒子結婚,將有吉普車開回來,很多人親耳聽到過,都想見證這一時刻,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這個村子,將第一次有人用吉普車娶回新娘子。但是等來的結果卻不是吉普車,而是一輛運煤貨車,關鍵是這輛運煤貨車還是新娘家里的車。
他嚴厲詢問兒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海濤說:“之前有個朋友答應用單位吉普車送親,后來聯系不上他?!?/p>
“你就沒有別的辦法?當然當然,你肯定想不出別的辦法,可是你們單位呢,你有沒有把這事告訴你們單位領導,這可是突發事件,請領導出面,請他們幫個忙總可以吧?!?/p>
“我沒這么想,”范海濤說,“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告訴他們?!?/p>
范伯安為這事病了一場,他是在送走范海濤和兒媳之后病倒的,他認為沙河村人都在暗中嘲笑他,只不過沒當著他的面說什么。兒子在結婚這么大的事情上犯糊涂,丟人真是丟到家了,夏自棋居然也不怪罪他,這對人兒,他們可真是般配,就這樣可笑地坐著寒磣的運煤貨車完婚了。
但是范海濤在新婚之夜向新娘子道過歉,夏自棋沒有說原諒他,也沒有說不原諒。她認為這件事情不牢靠的原因還是在范海濤這里,所謂人家答應你了,所謂拍過胸,只是隨口說場面話而已,但是你把那隨口一說的場面話,當成了承諾,你事后沒有確認,或者即使確認也只是口頭上確認,你沒有給過人家什么,比如錢或禮物什么的。范海濤承認夏自棋所說都是事實,說:“我認為那就是承諾,那是不可更改的決定,我也問過朱一秒要不要付錢給他,他拍著胸脯說不要,我們兄弟說那話就生分了。我以為這事就定了,如果有什么變化他應該事先告訴我,至少我這邊如果有什么變化,我也會事先告訴他,既然我沒有告訴他有什么變化,他也沒有告訴我有什么變化,那么這個承諾或者說這個決定就應該有效?!?/p>
夏自棋聽他說完,嘆著氣說:“像你這樣的人太少見了。”
范海濤在學校做老師,范伯安雖覺得沒出息,也并不是他所期待,但好像木已成舟,不會再有變化??墒堑鹊絻鹤诱{到縣里,調到鄉鎮局,他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以為兒子的命運轉機到來了,關于這次調動的內情,他也曾多次問兒子,兒子的回答卻總是語焉不詳。但不管怎么說,范伯安的眼力和預見性被證明是正確的,那個年代從教育界轉行到行政界的大多數人,后來都做到了很高的位置,只有范海濤是例外。
結婚后,范海濤很少再見到朱一秒,想起來實在有些不可思議,畢竟唐縣很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奇怪的是就是沒見著,幾乎一次也不曾謀面,也可能某次在同一個會場開過會,但肯定沒有單獨見過面,不曾單獨說過話。
朱一秒可能忘記了他對范海濤說過的話,在酒桌上拍過那么多次胸脯,他不一定每次都能記住,也可能在他眼里,范海濤只是個無關緊要的角色,可以忽略不計。更可能以他的判斷,范海濤這樣的人不可能有什么前途,一個人從性格上看能不能有前途,跟他交往一兩次就能明白。朱一秒兩年前結婚了,他岳父是縣人大的計副主任,計副主任利用關系,把朱一秒從養路段調到銀行去了,這大概也是范海濤很難見到他的原因。銀行跟地方交集不多,是當時肥得流油的部門,朱一秒區區一養路段司機,卻能跨部門調入銀行,是一次難度極大的調動,足以證明計副主任的能力有多么強,也足以證明朱一秒運氣有多么好。
調到銀行還是做司機,計副主任讓他低調做事,先做段時間,等年齡稍大資歷漸深,再想辦法轉到辦公室。先做個辦公室副主任,再一步步往上走,這是岳父為他設計好的線路,朱一秒喝過酒,曾向人透露過未來的計劃和打算。他照舊經常喝酒,高興時喝得酩酊大醉,照舊經常跟人拍胸脯,身邊永遠不缺朋友。喝完酒照舊開車,他曾對人吹噓說:“我喝了酒,車開得更穩,開得更快。”
銀行的事要往省里跑,朱一秒跑的次數最多,有一次送材料到省里,回來的路上即將到達唐縣,在郊區,十幾分鐘就能到家的地方。夕陽西沉,田野一片靜謐,幾頭水牛正橫穿公路,都是些體型很大的家伙,龐然大物,從遠處望,就像幾頭大象,除去沒有長鼻子,其他地方都似大象。朱一秒車速太快,沒有減速跡象,等他開到水牛身邊,幾頭水牛已穿過馬路,只有最后一頭牛,因體型太大,行動遲緩,還在公路中間,突然駛來的轎車讓它更加茫然,它抬起頭來,哞地叫了一聲。朱一秒對著那頭水牛沖撞過去,車速太快,水牛被撞飛,騰空飛了起來。那么大個頭兒還能飛起來。轎車撞上水牛,車頭猛向左旋轉,差不多旋轉了半圈,驟停在原地。飛到空中的大塊頭水牛落下來,重重砸在轎車頂上,轎車當場被砸扁,朱一秒遭到鋼鐵擠壓,他當時還沒完全斷氣,還能發出聲音,但無法把他從壓扁的轎車里弄出來,誰也沒辦法,這需要時間,他的身體和那些鋼鐵,和那些塑料制品皮革制品融為一體,相互嵌入。他發出的聲音就像廢鐵發出的聲音,就像塑料制品皮革制品發出的聲音,就像座椅發出的聲音,前來救援的消防隊員幾乎無計可施,當他們破拆完這堆被壓縮成一團的鋼鐵,朱一秒的聲音正好消失。有人說他中午喝過酒,酒勁還沒過去,所以開車太猛;也有人說他中午沒喝酒,車速快是因為要趕回來參加晚上的酒局,喝酒的幾個朋友正等著他。這樁慘禍發生的地方在南城,就是后來修建金鳳立交橋的地方,穿越唐縣的高速公路的出入口正在此處。這里以前是火葬場所在地,曾頻繁發生車禍,金鳳立交橋建成后,才基本杜絕了車禍。
朱一秒小時候長得胖墩墩的,漂亮極了,像招貼畫上的洋娃娃,見過的人都認為他是個有福分的孩子,誰也想不到他居然會與一頭水牛同歸于盡。計副主任的女兒寡居一年,帶著朱一秒的孩子改嫁他人。朱正良以為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誰承想好端端的兒子卻先他而去,自此更是閉門不出。
正是在這個時期,黃靖安走進了朱家,此時他已經是木頭鎮鎮委書記,雖擔任和朱正良相同的職位,但比他晚了很多年,差著好幾個輩分。他學歷低,沒有任何來歷,沒有任何背景,是從村支書考上來的,也是硬干上來的,所以做事情比誰都賣力,比誰都拼得厲害。他正在啃修路這塊硬骨頭,立下軍令狀要把村里的路修好,把白龍山的路修好,把鎮里的路也修好。李白在白龍山住過十年,黃靖安決心把白龍山建成旅游景點,第一步就是修好路,以前李白騎著馬騎著毛驢在山里轉悠,現在人們開著車進到山里來。
黃靖安在山里一待就是幾十天幾個月,他卷起褲腿住在農民家,跟農民一起吃一起住。結果不小心染上了皮膚病,長了一身疥瘡,奇癢難耐,難受至極,尤其是晚上,在被子里睡到熱乎了的時候,全身就像爬滿了跳蚤在咬,即使長出十雙手也止不住癢,身上的皮膚都被他抓破了。
他到縣醫院看病,主治大夫是林醫生,林醫生給他開了一種藥膏,沒幾天就好了。這不是很復雜的病,只是常見皮膚病,看病時,在門診室里,朱小可正陪著林醫生,她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只沉默著,安靜地坐在一邊,像個已經看完了病的患者。林醫生那時候情緒很不穩定,極容易崩潰,喪子之痛敲斷了她的脊梁骨,唯有女兒成了她的支撐,成了她的主心骨。
朱小可剛從大學畢業,已在設計院工作,她專門請了假來陪伴媽媽。哥哥不在了,父親成了典型自閉者,她不能讓媽媽也垮掉。即使林醫生在上班,她也來陪著她,這種陪伴讓林醫生最終走出了困境。
黃靖安聽說過他們家里的事,林醫生蒼老哀傷的面容打動了他,朱小可的沉靜和安詳則是一種說不出的勇敢,她那么漂亮。黃靖安每天來,連續來了好幾天,林醫生告訴他:“你的病已經好了,不用再來了?!?/p>
他又來了一次,對林醫生說:“我也覺得好了,就是再來復查一次?!?/p>
林醫生很認真地給他看了,又說:“已經治愈了?!?/p>
黃靖安和朱小可已經說上話了,也交談過幾次,事實上他已經在不動聲色地追求她。他告訴朱小可,她父親實際上是他的前輩,他自我介紹說,他目前也在木頭鎮工作,是那里的現任書記。她說木頭鎮是個神奇的鎮子,當然,黃靖安同意這個說法,李白都在那里待過十年。不光是李白,朱小可低聲說道。她對木頭鎮更多的是私人想法,也有私人記憶,這種私人性跟李白關系不大,她父親正是在木頭鎮做書記時受到處分,朱小可和他們全家都很看重黃靖安的干勁,看重他的樸實無華,至于朱小可本人,更欣賞他想為木頭鎮干一番事業的志向,大概那也是她父親的志向。父親壯志未酬,或者也可以說,父親曾經對木頭鎮犯下過嚴重錯誤,那么黃靖安若能實現志向客觀上是不是也能替父親彌補某些過錯。
朱小可最終嫁給黃靖安,有很多錯綜復雜的原因,當時那個年代,都看重文憑,文憑那時還是稀罕物,黃靖安恰恰沒有文憑,但是他們結婚了。而且在所yeu+m24wWOojTVBAM/YDJg==有那些同時結婚的人中,他們似乎是幸福的一對,無論從哪方面看,他們的婚姻都算得上美滿,無可挑剔。
范海濤剛調到鄉鎮局時,這個局還在發展壯大中,不像黃靖安來做局長時那么寒酸,那么冷門偏僻。范海濤調來不久,全縣開始搞大開放大辦工業,工業化進程白熱化,所有部門所有人的熱情、欲望都被點燃了,興業辦廠。鄉鎮局是主管鄉鎮企業的部門,全國的鄉鎮企業都在學習珠三角,有港資外資臺資進入的珠三角,其實誰也學不來,但還是要學,招商引資,把錢引進來,把工廠引進來。有段時間,鄉鎮局還更名為唐縣農工商開發總公司,也是學的南方,當然沒過幾年又改回來了,還叫鄉鎮局。
1988年范海濤結婚才一年多時間,局里有個下派鄉鎮工作指標,當時魏局長跟范海濤談話,征求他意見,問他愿不愿意去鄉鎮工作,到鄉鎮去做副鎮長。這次談話范海濤沒太多印象,魏局長有意識地把話說得輕描淡寫,好像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正常工作調整,范海濤沒有怎么表明自己的態度,在領導看來,沒怎么明確表明態度就是一種態度。他跟魏局長說怎么都可以,去鄉鎮工作可以,留在局里也可以,他愿意聽從領導安排,服從組織分配。
魏局長認為他這種態度是含混的曖昧的,他沒有強烈愿望,沒有積極進取精神,也沒有提出要求,在組織征求他意見的時候,他表現得像溫暾水。
范海濤有個同事叫沈經緯,比范海濤早半年來到鄉鎮局,是從唐縣師范學校畢業的,中專生。他可能也得到了這個消息,這是范海濤事后的猜測,至于他從哪里得到的消息,范海濤并不知道。
沈經緯主動找范海濤閑聊,問他:“聽說你要去鄉鎮工作。”
范海濤沒任何戒備之心,也不認為這是不能談論的話題,便說:“沒定下來,領導征求過我意見。”
沈經緯聽得很認真,還有些緊張,耳朵像是在忽扇忽扇搖動?!邦I導都征求意見了,這么說,下派到鄉鎮我們局確實也有指標嘍。”
“應該有,要不然領導不會征求我意見?!?/p>
“哦,是的。”沈經緯說,“你愿意去嗎?”
“我跟領導說過,聽從分配。”范海濤說這話時,又想起了自己的高考志愿。
沈經緯像是松了口氣,迅速轉換話題:“我聽說,好像你老婆懷孕了?”
“是懷孕了?!?/p>
“下去工作很艱苦,如果你老婆生了孩子,也不好照顧,這些你想過嗎?”沈經緯很關心似的,熱切地望著范海濤。
“想過,到時候再說吧,我對所有事情都是這種態度,到時候再想辦法?!?/p>
沈經緯當天晚上就去找魏局長,還給魏局長寫了份書面請戰書,要求到鄉鎮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工作。沈經緯在唐縣師范學校念書時得過演講冠軍,把書面請戰書交給魏局長,他又口頭表達了強烈的個人意愿。他在魏局長家里發表了半小時的激情演講,順便還給局長夫人送去了一份禮物,禮物足夠體面,足以拿得出手,卻又不至于貴重到讓魏局長有壓力,不會讓魏局長覺得收下后會違紀違規。這次拜訪雙方都很愉快,魏局長從他身上感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即那種正面的澎湃的熱情洋溢的沖動。他的面孔漲得通紅,這個年輕人真是難能可貴,把他派下去,一定會令人放心。即將結束這次拜訪時,兩人又扯了扯閑話,沈經緯像是不經意間說到了范海濤,說他老婆正懷孕,并且說到他工作時有些萎靡不振。為什么萎靡不振?魏局長問了句。老婆要生孩子,可能壓力大吧,沈經緯回答說。魏局長聽著,沉穩地點了點頭。
陳子虛曾就此事做過分析,他認為范海濤錯失了這次機會,也是一次至關重要最為致命的錯失,范海濤一腳踏空,步步踏空。沈經緯不是抓住了機會,而是搶到了機會,他被派到下面鎮里去做副鎮長,又做鎮長、鎮委書記。鍍了金,有了資本,一路被提拔上去,做到唐縣副縣長,然后調往外地,做了另一個縣的縣長,聽說現在在省城定居。
利劍出鞘顧振東又拋出一篇文章,繼續集中火力炮轟黃靖安,并將所有火力瞄準金鳳立交橋。文章中說,金鳳立交橋建設時黃靖安是交通局局長,應該對該項目承擔全部責任,這個項目至今還捂著蓋子,里面問題不少,一定有人在審查,相信一定能查出很多東西。黃靖安此時墜樓有深層原因,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肯定聽到了什么風聲,這個工程在很長時間里都是黃靖安的政績工程、形象工程,事實上他從中撈取了多少好處,只有他自己知道。文章提出的這些指控,沒有提供實際證據,與他前幾篇文章的文風保持一致,隨后話鋒一轉,直接指控朱小可。文章說她為死去的丈夫辯護,道貌岸然義正詞嚴,似乎真理在握,自認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然而她很可能并不真正了解自己丈夫,丈夫做過的每件事,并非全都告訴她,她不了解丈夫,就像她根本不了解自己一樣。文章提到朱小可的一件往事,她念大學時,曾被老師姚登堡性侵,這樁高校里的丑聞,當年并沒有傳播開來,姚登堡只是受到內部處分,出于保護受害者隱私的目的,此事沒有公開。朱小可休學半年,半年后才繼續完成剩余學業,那時她的內心飽受煎熬,而姚登堡在那之后并沒有改過自新,到了晚年,他雖然在專業領域有了很高名望,卻仍然對女學生下手,仍然有卑劣的性侵行為。三年前,他又一次性侵一名女學生,現在的年輕人要勇敢得多,女學生揭發了她的老師,將他的行為公布到網上。一發布到網上,很快有了一浪高過一浪的呼應,原來在該老師幾十年的教育生涯中,居然有很多女學生都曾落入過他的魔掌,遭受過他的折磨,這些學生聯合起來行動,呼吁受害者一同舉報。她們找到朱小可,希望她也站出來,但是朱小可斷然拒絕了。文章中寫道,朱小可在姚登堡老師的系列性侵案中也是受害者,理應得到人們同情??墒撬秊榱俗约核^的名聲,為了自己這個家庭,可能也是為了黃靖安,居然如此怯懦,不站出來指認惡人,她這么做難道不是黑白不分,難道不是自動和邪惡站在一起?在朱小可拒絕舉報之后,她的學妹們找到姚登堡老師當年受處分的內部材料,并公之于眾,那份材料明確寫著受害者是朱小可。她居然會否認自己曾經遭受過性侵,一個為了自己的名聲而否認受到過侵害的人,她為了丈夫所謂的榮譽而做的辯護,難道是可信的嗎?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韓新枝張凡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