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的小說騰挪輾轉非常迅速,上一段還在極致緩慢地描寫一張餐桌因老化而翻起的卷邊,下一段忽然就跳躍到了醫院的臨終病房。控制這種急行急止的敘事變速是小說《回聲》最重要的技術之一。在七千多字的篇幅里,《回聲》講述了女主人公從讀書到工作、結婚、早產、離婚、移民再就業的大半人生。白琳在她的每個人生階段選取了一個最強烈的場景,連綴出她的一生。在這些場景內部,白琳的筆觸細如發絲,在情感最濃烈的時刻戛然而止,忽然轉向最平靜的陳述:“下一年九月,她上了一個專科學校。”將讀者帶離剛剛的一記重拳,尚未回神,又迅疾地迎接新的重擊。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反復經歷這種跳樓機式的體驗,父親的死,母親的死,早產兒的死,喬治的死,合租同伴的死……女主人公的大半生都在面對病體與死亡,她的工作使她身處于人類生活秩序最不堪的部分中。她目睹了一個個丑陋扭曲的病體,處理他們的嘔吐物、排泄物、皮膚褶皺里的污垢與黏液。白琳在小說里三次提到“排泄物”,第一次是出租屋里的水管,聽到樓上沖水的聲音,排泄物在水管里的沖擊聲;第二次是母親的排泄物,無法自控,不分日夜地流淌出來;第三次是她自己的,早產時伴隨著羊水、鮮血一起流出下體。白琳一次次把排泄物放到紙面上,逼著讀者看看這個污濁不堪的生活真相。母親萎縮的手臂,不僅是母親生活的障礙,也是女主人公生活的障礙。這些障礙堵塞著她的生活通道,她過早地承受童年的分崩離析與生活的重壓。
白琳構筑了一個看不清全貌的世界,令女主人公通過聲音的維度接受訊息:管道轟隆的沖水聲、不間斷的警報聲、隔床的哭聲、門的開闔聲、母親嘴里的氣流聲、胎兒心室內點狀強回聲、微波爐的提示聲、彼得的走路聲……因為視覺的信息往往過于殘酷,病人的身體(“一個干瘦的老人剛被清潔完畢,躺在床上,沒穿褲子,陰毛蓬亂,那里萎縮成一小團。”),母親的身體(“女人已經枯竭,很瘦,不到六十歲的皮膚薄如宣紙,擦洗得太用力,馬上便會撕裂。”),胎兒的身體(“是個女孩,紫色的,枯皺瘦小,奄奄一息。”),而聲音卻留給女主人公一個緩沖地帶。這可能是她應對這個世界或者說自救的方式,通過無限放大聲音,使其變成一種抽象的巨大的奇響,以抵消現實世界過于直接與凌厲的傷痛。女主人公在整篇小說中都是沉默的,她聆聽、觀看、感受,對失去與悲劇已經到達一種冷漠封閉的狀態。僅有一次,“她久違地哭了一次,大聲抽泣。淚水具有凈化作用,令她在無人之處以無法完全解釋的方式得到釋放”。我們終于聽到這個女人的聲音。
為了進一步減弱視覺在文本中的分量,白琳在小說中統統使用模糊的人稱“她們”“她”“他”“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另一個人”。她不描摹,甚至不介紹,令讀者無從視覺想象,只能浮現一條條灰白的人影。她采用了一種有限的內視角,讀者所知小于人物所知,使小說中充斥許多小小的旋渦似的謎團。比如“她們在環河快速路上兜轉兩圈,馬上進入冬天,路兩旁的樹木迫不及待地凋零,天色灰敗。下車的時候,她們定好了在醫院會面的日期”。她們商議了什么?“她照顧了喬治三年,在第二年的某一夜,他把她叫到壁爐邊,很慎重地詢問了她的意見。”喬治詢問了什么?白琳有意隱藏這些關鍵內容,讓讀者自己猜測,就好像女主人公捕捉到的那些聲音信息,通過想象,有距離地認識生活。
小說《空白簽名》以丈夫的視角講述了他與他極富魅力的藝術系太太之間的故事,不過與《回聲》一樣,內視角給作品帶來一種“霧中風景”的感覺。太太姓甚名誰不知道,五官相貌不知道,關于她,我們沒有一個連續的完整的故事線,只有斷裂的、分散的碎片。這些碎片就像萬花筒里的彩色形狀,稍微轉動一下,就變幻了花色。小地方如太太在馬德里的主干道上掃的二維碼,在委拉斯貴茲的畫作前,她才告訴丈夫二維碼掃出來的是什么。大地方如他們在婚前的聚會里,下一句他們又到了走出博物館的時刻。小說中,時空、關系快速地發生騰挪。讀者一會兒體驗他們初識時的拉扯與競爭,一會兒體驗他們婚后的沉默與隔閡,在巨大的反差與沖突中經歷男女情感關系的復雜與涼薄。白琳顯然對情感的態度是悲觀的,盡管使用丈夫的內視角,但是丈夫并不等于白琳。這是一種不可靠的敘事,是局中人的丈夫在講述,而不是一個客觀中立的“上帝”。太太的形象是在丈夫的凝視下形成的,讀者無從知曉太太真正在想什么,太太的行為與心理基本由丈夫推定,而讀者應當對此保持警覺和距離。另一方面,白琳一直在審視丈夫,丈夫曾談過一個十八歲懵懂無知、極易控制的女友,利用她的肉體,對她施加情感的冷暴力,最后甚至害她自戕,而丈夫卻輕描淡寫甚至有些驕傲地敘述這些恐怖的傷害。白琳令“丈夫”充分地自我表露,為的就是透露作者與“丈夫”在價值判斷上的隱含差異。反諷手法的特征就是表象與現實、所言與所行的矛盾。小說中的丈夫一方面說著自己如何被太太吸引,如何想要占有她,為她心跳,夜不能寐,另一方面卻對太太以及太太所熱衷的藝術表現出不理解與無知,當太太離家出走后,警察登門也漠不關心。他是一個極其冷漠殘酷的人,他的感情也是冰冷的。白琳雖然以丈夫為主角,卻在引導讀者對這樣的人物進行反思與批判。
白琳的這兩篇小說給我一種白茫茫、冷颼颼的感覺,好像在雪山濃霧之中,看不清前路,只有北風呼嘯。她對敘事節奏的把控是特別的,而且從一個寫作者的角度來看,這種技術是困難的,因為如果細節不夠準確,場景不能夠真正地將人的注意力吸引進去,不斷的轉場就會變成走馬觀花。但白琳顯然是做到了,才能夠制造出每一次換場時如失重一般的閱讀感受。
作者簡介:陳各,出生于1993年1月,浙江金華人,現為浙江工商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師。目前已在《收獲》《人民文學》《上海文學》《作家》等雜志發表短篇小說,其中小說《狗窩》獲得2022年收獲文學榜短篇小說榜第二名,并入選《2022短篇小說》《2022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等年選。
責任編輯 韓新枝 張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