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繁花》中鋪陳了大量豐富而又意蘊深長的物象參與小說敘事,對小說產生了不同的敘事效果,呈現出了顯著的物敘事特征。《繁花》的敘事結構為雙線敘事,在20世紀60年代和90年代這兩條線的交替敘事中使用了大量的物敘事,對兩個時代進行勾畫,反映了上海的歷史文化變遷以及生活百態。《繁花》以鋼琴這一物象,對時代變幻下的人物命運的敘事進程進行推進,以郵票來勾連人物關系,同時在兩個時代交替敘事的過程中繪制了多種物象來展示時代變遷。
關鍵詞:金宇澄;《繁花》;物敘事;敘事學
中西方對物的關注都有一個悠久且深遠的歷史。在西方,這一探索可以追溯至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論述中。柏拉圖所探討的“理念”與“模仿”,實際上是在剖析物質世界與超越經驗的理念世界之間的復雜關聯,為后來對物的研究奠定了哲學基礎。在中國,儒道等哲學流派對于物也早有論述,他們從天地萬物的視角出發,深入探討了心與物、道與物、人與物之間的微妙關系,特別是在莊子的哲學中,人、物之間的關系被賦予了同等的重要性,對天地萬物的整體性認識,構成了莊子宇宙論的基礎,也為后人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視角來審視人與物的關系。
“物論”是“物敘事”在文學研究領域的理論基礎。比爾·布朗是首位提出“物論”的理論家,同時也是將物的理論與敘事緊密結合的重要理論家之一。加內爾·沃特森則在《文學與物質文化:從巴爾扎克到普魯斯特》一書中,深入探討了19世紀法國社會中各種物如何在巴爾扎克、馬拉美、普魯斯特等文學巨匠的文本中被精心呈現。沃特森不僅分析了物在文學作品中的呈現方式,也揭示了所描繪的物背后蘊含的歷史文化與社會意義,強調物的生命性特征和社會意義,主張物承載著特定歷史時期的文化記憶。
近年來,受西方“后人文主義”和“去人類中心主義”思潮的影響,國內學術研究也出現了“物轉向”,在文學敘事學領域出現了從物的角度進行敘事分析的研究論文,“物敘事”既指那些有物參與其中的敘事,又指那些以物為主要再現對象的敘事。[1]《中國敘事學》提出了中國敘事傳統的一個重要特征:對物的細致描繪和高度重視。這種敘事方式不僅僅是對物的簡單描述,更是對“萬物相互依存”這一深刻文化思想的體現。物不僅是一個獨立的實體,還與周圍的一切事物緊密相連,共同構成了一個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的整體。這種文化思想深深植根于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世界觀中,也在敘事傳統中得到了充分體現。金宇澄沿襲古典小說的傳統,在《繁花》中對生活于此的日常人事進行了宏大的描述。《繁花》中的物象書寫極其豐富,作者通過關注日常生活中的細節,深入挖掘和描繪各種具體的物,試圖重新構擬曾經的上海生活語境。在作者筆下,這些物不僅是物質的存在,更是歷史的見證和文化的載體。它們承載著上海這座城市的歷史記憶和文化基因,是構成上海獨特城市風貌和生活氛圍的重要元素。通過對這些物進行細致描繪和深入分析,作者試圖還原已經消失的場景和時代,讓讀者能夠感受到那個時代的氛圍和生活的真實面貌。小說中使用了大量的鋪陳手法,對不同年代的物進行了詳細展現,其中大量對物的書寫也與人緊密相關。《繁花》中的“物敘事”不僅起到了推動敘事進程的功能,也對勾連人物關系起到了重要作用,展現了上海市民在時代變遷下的生活面貌,傳遞出時代的變換和人生的無常。
一、鋼琴——推動敘事進程
物在敘事過程中發揮的敘事功能之一是參與敘事進程,成為敘事的線索,推動故事的展開。拉圖爾提出的“行動者網絡理論”強調了人與物在一個網絡場域中具有平等共存和相互依賴的關系。在這種理論框架下,物不再是被動的、僅供人類使用的工具,而是具有能動性的行動者,它們可以積極地參與到敘事的進程中。這種觀點為我們考察敘事如何再現物的力量提供了新的視角。在《繁花》的創作中,作者巧妙地利用物來鋪設故事的線索,推動敘事進程的發展,物的隱現、明暗變幻在小說敘事過程中都能深深地牽動讀者的心弦。
《繁花》中的60年代上演的是阿寶、蓓蒂、滬生等人的兒童時期,鋼琴是阿寶與蓓蒂童年成長中的重要伴隨物,而蓓蒂的命運與她的鋼琴聯系在一起,鋼琴這一物象貫穿了蓓蒂的一生。小說中第一次出現鋼琴是在第一章b3dc700277696fdb8262be6f9aee8e3f4e60f90df59f276a642f6edc19208ea0,十歲的阿寶和六歲的蓓蒂偷爬屋頂,在黃浦江的船鳴和圓號聲中,“阿寶摸摸蓓蒂的頭說,下去吧,去彈琴。蓓蒂說,曉得了。這一段對話,是阿寶永遠的記憶”[2]。這里引出了蓓蒂童年生活中的重要物質——鋼琴,也寫出了阿寶的記憶中,蓓蒂與她的鋼琴是同時出現的。第十三章用了大量篇幅圍繞鋼琴這一物象對情節進行展開,對蓓蒂的鋼琴進行了回憶式的描述:“蓓蒂的鋼琴,蒼黑顏色,一匹懂事的高頭黑馬,穩重,滄桑,舊緞子一樣的暗光。”[3]這里作者給無生命的鋼琴注入了生命力,將它喻作高頭黑馬,顯示出鋼琴這一物象在他們童年生活中的重要性,而社會的變化使得鋼琴在蓓蒂的生活中突然失去蹤跡,在時代的風暴中,蓓蒂痛失了對她而言具有生命意義的鋼琴。同時,隨著鋼琴的消失,蓓蒂也消失了。
將鋼琴作為有生命的物并使其成為“情節的齒輪”,給予了小說敘事的張力感。這樣的設定打破了傳統觀念中鋼琴作為靜態樂器的界限,賦予了它情感和能動性,使其成為推動故事發展的關鍵力量。鋼琴的消失引出了蓓蒂的消失,蓓蒂的消失與鋼琴的消失相互呼應,兩者在敘事中形成了某種隱喻關系,鋼琴的消失,象征著蓓蒂的記憶與情感也將在這個世界消失。在這樣的敘事中,鋼琴不僅是一個物,還是具備了與人物產生深厚情感聯系的主體,成為人物命運去向的反映和表達。
二、郵票——勾連人物關系
中國傳統文學敘事中有以物見人的敘事傳統,這種傳統主要是在敘述人的故事時,將物象也卷入其中,通過描寫那些與人相隨相伴的物象,達到襯人、代人、名人、助人和強人的目的。[4]《繁花》通過對物的精細刻畫,將物與人勾連,對人的交往賦予了深厚的意味,使物象具有了內在的情感張力,還展現了人物內心世界的復雜情感,加深了讀者在跨時代閱讀背景下對上海人事的理解,對人物形象和時代記憶賦予了濃厚的美學意蘊。
郵票作為風靡60、70年代的一種獨特物象,不僅是那個年代人們的一種興趣愛好,還反映出了人們的精神需求。郵票作為一種時代記憶,在《繁花》中成為一個獨特的文化符號和精神牽掛,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也常常由郵票作為中介來推進。《繁花》中的郵票是阿寶和蓓蒂友誼的見證,他們有著共同的集郵愛好。那個年代的集郵愛好者大多集中在淮海路的“偉民”和思南郵局斜對面的私人集郵店“華外”,《繁花》詳細描述和展現了那個年代人們集聚在這些地方看郵票、購郵票、換郵票的場景。阿寶和蓓蒂在這些地點,分享淘到郵票的喜悅。正如傅修延所提出的,物在人際間的流通,包括授受、分享以及與之相伴隨的消費,常常是一種以物為話語符號而進行的言說,這可以說是直接意義上的物敘事。[5]郵票是阿寶和蓓蒂之間的重要聯系,郵票不僅是單純的物象,還承擔著物敘事的功能,集郵的過程被賦予了充沛的情感價值,郵票代表著他們兒時的美好經歷和回憶。蓓蒂消失后,阿寶也不再集郵了,而數年后阿寶哥哥從香港帶了一本郵冊給阿寶看,其中就有一套郵票和蓓蒂兒時擁有的很相像,“蓓蒂喜歡美女、公主,另是瑞士版蝴蝶票。親戚寄來三枚一套蝴蝶新票,南美亞馬孫雨林蝴蝶,寶藍色閃光羽鱗,一大兩小,三屏風式樣,令人難忘”[6]。物象不會隨著人消失,阿寶看到和兒時集郵記憶相似的景象仍然能夠回憶起與物相關的人,“阿寶一眼看到整套蝴蝶郵票,兩張哥斯達黎加大翅藍蝶小型張,油然想到蓓蒂。阿寶說,我不弄郵票了”[7]。郵票這一物象是阿寶與蓓蒂之間深刻的鏈接,他們擁有與郵票相關的美好回憶。因此,郵票從被收集到被放棄,也暗指阿寶與蓓蒂之間鏈接的斷裂。
法國社會學家哈布瓦赫在《論集體記憶》中強調集體記憶是在一個群體里或現代社會中人們所共享、傳承以及一起建構的事或物。《繁花》中收集郵票作為一種極具時代感的文化現象,通過在場的物見證非在場的物,這既是一種看世界的方式,又在人們的記憶中留下了深深的時代烙印。郵票作為一種物質載體,承載著一個時代的集體記憶,在小說中郵票充當著外在喚起的角色,引起阿寶對逝去時代的回憶。這種物敘事方式展示了人物個體之間的情感關系,字里行間展現的情懷與情感為原本客觀化的物注入了生命力。物不僅是靜態的存在,還是與人們生活、社會發展緊密相連的存在,當情感滲透文字并附著于物之上時,物便承載著在時代洪流中勾連人與人和人與物記憶的重要作用。
三、服裝——見證時代變遷
伊恩·博古斯特認為對于物的哲學的最佳書寫方式就是羅列,他認為這種書寫方式并不需要提供任何解釋,只需要通過對物的羅列來呈現物的內在聯系。《繁花》中從60年代到90年代的變遷使得人與物也隨之變遷,作者將這些變化敏銳地記錄下來并融入小說創作中。對于服飾,金宇澄采用了大量羅列的寫法,展現不同年代流行的服裝款式,在書寫服飾變遷的過程中展現了社會變革和人們審美觀念的變化。從梅瑞姆媽的服飾變化中可以洞察社會生活的深刻變化,這種變化不僅體現在服裝的款式和品質上,還反映了時代的變遷和社會的發展。
《繁花》在描述梅瑞姆媽在離婚后收拾舊衣物時,以姆媽的視角展現了不同時代的服飾變化。小說對變化較大的旗袍款式進行了著重描寫。從前最時髦的旗袍用料是西式料子,而到90年代則變成了中式大花頭,飯店拉門女人打扮穿的不是牡丹花就是紅梅花。梅瑞姆媽以嘲諷的口氣評價90年代旗袍的風格,認為她們“自以為斗妍競媚,老上海人看見,要笑煞”[8]。這種變化不僅是個人審美的體現,還是時代變遷的縮影。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服飾作為文化和社會現象的重要載體,反映了當時上海人的生活狀態、審美觀念和社會風尚。同時,小說用了大量篇幅描寫了梅瑞姆媽的服裝以及對這些服裝的態度。“滿地大包小包,中式棉襖,織錦緞棉襖,罩衫,璜貢緞棉襖,燈芯絨褲子,卡其褲子,兩用衫,春秋呢大衣,法蘭絨短大衣,弄堂老裁縫做的雙排紐派克大衣,嗶嘰長褲,舍維尼長褲,中長纖維兩用衫。”[9]大段文字對梅瑞姆媽的服裝進行羅列,讓讀者更加直接地感受到物本體的存在,從而引導讀者將關注點從單一維度擴展到多個維度。羅列同時展示了服裝的多樣性,傳遞出即便同屬于一個系統內的不同個體物在某種程度上是孤立的,充滿了變化和可能性。而后,又由康總的調侃話語“哈,家家一樣”,展示出那個時代大多數人的服裝面貌,同時能夠勾起讀者對那個時代的記憶。而在這些時代記憶的物象面前,梅瑞姆媽卻展現出了極度的反感,這些服裝帶有過去的記憶,面對大量曾經視若珍寶的旗袍、裙子、工裝褲等服裝,梅瑞姆媽反復說了三遍“全部是垃圾,全部摜進垃圾箱”[10]。這些梅瑞姆媽年輕時候最喜歡、最潮流的時代服裝,到了90年代,成了她極其厭惡的對象。這些服裝暗含著歷史的記憶,蘊含著人物壓抑的情感,梅瑞姆媽感慨:“斷命的社會,嚇人的社會,想當年,我簡直跟癟三完全一樣。”[11]服裝承載著個人對逝去時光的逃避和憤懣,過去的時代于梅瑞姆媽而言是一個想要抹去的記憶,她通過扔掉過去的一切服裝來宣告她要告別過去,步入香港的新生活。
《繁花》中選取服裝進行大篇幅的羅列,展現出了時代的變化以及人們與之相隨變化的面貌。物象并不是簡單的無生命客體,在與人有了聯結之后,物與人之間便有了緊密聯系。服裝以其自身的多面性和豐富性,提供了一種回望的參照物,被賦予時代記憶與情感烙印,化作時代和命運變化的承載者。
四、結 語
從“物敘事”的角度來看,金宇澄在《繁花》中很善于通過物象來推動敘事進程、勾連人物關系、展現時代變化等。《繁花》從現代中國的視角出發,深入探索文學中“物”的豐富內涵,在描繪物與人時,它展現出了更加從容的筆觸,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體特色,散發出濃郁的“物敘事”色彩。《繁花》還展現了作者深遠的歷史視野、敏銳捕捉時代變遷的能力以及對人物細致入微的刻畫,堪稱21世紀中國都市文學中一部個性鮮明的杰出之作。本文嘗試從“物敘事”的角度審視《繁花》中的物象書寫,探索小說中豐富物象所產生的敘事效果,為小說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
(喀什大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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