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當代東北工業敘事中,草明和雙雪濤是兩個關鍵性節點,以這兩位作家創作為基點研究當代東北工業敘事的嬗變,不僅有助于揭示東北文學中被遮蔽的階層范疇,而且亦能夠還原文化東北。當代東北工業敘事的嬗變具體體現為從總體敘事到個體敘事的位移,從圖騰崇拜到崇拜缺失的轉變,以及從歷史形塑到自我形塑的更替。當代東北工業敘事的嬗變隱含著文本的文化語境及意義生成模式,其中包含政治改革轉向經濟改革、工人階級的主人翁意識與失語征候、共同體的建立與破碎等深廣的意涵。
[關鍵詞]草明;雙雪濤;工業敘事;東北文學
[基金項目]河北大學燕趙高等文化研究院重點項目“典型文本與中國當代文學觀念的互動研究”(2020D02)。
[作者簡介]陳黎明(1973— ),男,文學博士,河北大學文學院教授(保定071002);高越
(1999— ),女,西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西安 710127)。
新中國成立后,東北逐漸發展成為全國工業建設的重鎮,這一區位特征也激發了當代文學東北工業敘事的生成與發展。在當代文學東北工業敘事乃至當代文學工業敘事中,草明均有著較為特殊的文學史位置與貢獻。早在全東北解放前夕——東北工業的起步階段,草明就來到東北,并深入工廠,創作了堪稱新中國“工業題材開山之作”【逄增玉認為,“作為解放區工業題材小說的開篇之作,《原動力》開創了解放區文學,也是繼之而來的共和國文學——工業文學的先河”(逄增玉:《東北現當代文學與文化論稿》,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75頁);由李繼凱、翟二猛等編著的《延安文藝檔案·延安文學·延安作家(一)》中提及:“草明寫了新中國第一部工業題材的中篇小說《原動力》”(李繼凱、翟二猛等編:《延安文藝檔案·延安文學·延安作家(一)》,西安:陜西出版傳媒集團,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126頁);而由首作帝、李蓉著的《新中國文學的開端》則直接將《原動力》定義為“首次以新的歷史觀審視工人階級,成為當代工業題材小說的開山之作”(首作帝、李蓉著:《新中國文學的開端》,杭州: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50頁)。】的中篇小說《原動力》。作品一經出版就受到茅盾、郭沫若等眾多前輩作家的好評,茅盾特別指出,《原動力》“寫的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典型事件”【余仁凱主編:《草明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第196頁。】。其后,受到“建設工業現代化國家”口號的召喚,國家出臺的一系列相關的方針政策成為全國工業發展有力的助推器,東北工業在展示出前所未有之生長活力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被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左傾思想所阻滯。在此背景下,草明的《原動力》《火車頭》《乘風破浪》等長篇小說真實地書寫了東北工業在新中國成立前后至1960年代的發展歷程,成為東北工業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
蔣子龍早在1997年就提出“中國文學進入了一個‘泛工業題材時代’”【蔣子龍:《新支點:泛工業題材時代——“新支點長篇小說叢書”序》,“新支點長篇小說叢書”,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2頁。】,其后,巫曉燕對“泛工業化寫作”做出了更為明確的闡釋:“只要是觸及了現代工業生產與生活于其中的現代人的關系的創作都可以被‘泛工業化寫作’這一命名所接納。”【巫曉燕:《泛工業化寫作——對現代化工業進程與當下文學創作的描述》,《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2期。】雖然“泛工業題材”或“泛工業化寫作”概念存在著顯而易見的缺陷,因為它消解了工業在工業敘事中的中心地位,無限擴展了工業題材寫作的邊界,將絕大多數當代文學作品都籠統地涵括其中,但此概念的提出卻為今天的工業敘事研究提供了可資借鑒之處。一般而言,中國當代文學的工業敘事應該具備以下兩點特質:首先,就創作內容而言,文本應該以展示工業實際發展進程為核心,揭示工業發展的自然規律及問題,展現工業發展進程中工人的物質與精神生活樣態。其次,就創作主體而言,作家應該以親歷者或見證者的姿態真實地表達出對工業發展的深層思考,從基本的生活現象中透視出對工業的獨到理解。
如果說草明的工業敘事更傾向于前者,那么近年來東北文學創作中涌現出來的“鐵西三劍客”(雙雪濤、班宇、鄭執)無疑秉持著后一種特質,為東北工業敘事做了全新的注腳。這其中,雙雪濤的東北工業敘事頗具典型性。他的許多作品以20世紀90年代中期國家經濟轉型、大批正值當年的工人下崗為書寫背景,為我們構筑了一個獨特且比較完整的文學東北。與班宇和鄭執不同,雙雪濤小說的側重點不在于描繪下崗潮之后的社會失序,而是以底層敘事為基礎,著重發掘“東北現象”背后的歷史邏輯,以救贖的方式重現下崗工人生存的意義。同時,雙雪濤也沒有將東北僅僅作為文學書寫的地域載體,而是通過文學對東北和工業進行了更深層次的思考,并發出了“北方化為烏有”的警示。
東北作為我國的老工業基地、工業成長的一方沃土,自草明以來工業題材的書寫就成為東北當代文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20世紀80年代,程樹榛、鄧剛等接續了草明的工業書寫,以改革開放為歷史節點描摹了新時期東北工業發展的新樣態。進入90年代,孫春平、李鐵等作家的創作也關涉企業“關停并轉”、工人下崗的現實問題。21世紀以來,王立純、溫恕、羅維等對東北工業題材的寫作則更加傾向于發掘與探尋工業現代化精神,更加崇尚“工業理性”。但總體而言,這些作品都沒能擺脫工業題材本身詩性闕如的禁錮,風格單一化、人物塑造扁平化、寫作視點偏上,多描寫黨員干部關系與企業領導人的工作良莠,通過工業書寫對民族國家寄寓美好的愿望。相較而言,津子圍創作的一些短篇小說,如《陪大師去討債》《我家的保姆夢游》等,以第一人稱書寫工廠在轉型時期所面對的困窘與尷尬,通過個體的微觀視角透視整個市場化轉型的宏觀社會背景,在整個東北工業敘事中獨具特性。但縱觀20世紀90年代的工業寫作,津子圍作品中的這種特性在“現實主義沖擊波”中消弭殆盡。
基于此,我認為在整個當代文學東北工業敘事中,草明和雙雪濤可謂是其中兩個值得關注的關鍵性節點,具有文學和社會的雙重內蘊,而且考察從草明到雙雪濤作品中的東北工業敘事之嬗變,對體悟當代東北工業發展的現狀與未來亦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一、敘事立場:從總體敘事到個體敘事
草明的《原動力》發表后,郭沫若曾對作品中描寫幾位女性采山里紅的一段文字贊賞有加,認為:“寫得真是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余仁凱主編:《草明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第195頁。】從郭沫若的這番評價中,我們能夠發現他對這部工業敘事作品中“人”的書寫的重視。雖經時代變遷,這種以“人”為中心的創作理念依然彰顯出某種普適性,并在以雙雪濤為代表的工業敘事中得到新的呈現。《平原上的摩西》和《飛行家》是雙雪濤集中書寫工業題材的兩部小說,這些作品將工業遠景化的同時,對下崗工人的刻畫也不吝筆墨,這種基于底層的敘事角度引發了眾多讀者的共鳴和閱讀興趣。其原因正如蔣子龍所言:“即使是工業題材,最迷人的地方也不是工業本身,而是人的故事——生命之謎構成了小說的魅力。”【蔣子龍:《新支點:泛工業題材時代——“新支點長篇小說叢書”序》,“新支點長篇小說叢書”,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4頁。】因此,在工業敘事中如何塑造工人形象成為此類題材作品創作過程中最重要的問題,其中不僅蘊含著作者對社會歷史的思考,更能夠體現創作主體在思考之后確立的敘事立場。
東北工業敘事建立在東北工業發展的基礎之上,而東北工業發展相對于新中國工業而言又具有特殊性,其原因在于它先在地域與政治結緣。新中國成立后,黨和國家對東北工業寄予厚望,力爭將東北發展為全國的國防基地,“一五計劃”時期黨中央提出了“全國支援鞍鋼,鞍鋼支援全國”的戰略決策。黨中央對東北工業的扶助不止于經濟投資,更重要的是下派一批知識分子和黨員干部,他們從延安來到東北進行援助和實地考察,草明就屬于此列,她來到這些工廠除了肩負寫作任務外也擔任行政職責【草明自1946年到達東北后,先后在東北行政委員會、哈爾濱郵電總局、鏡泊湖水電站、東北局婦聯、皇姑屯鐵路工廠、東北局宣傳部工作,以籌建黨團組織和工會為主要工作內容。1954年8月至1957年5月,草明擔任鞍山鋼鐵公司第一煉鋼廠黨委副書記的實職工作達三年之久。】,這一政策本質上屬于政治改革的范疇。赴東北之后,草明創作了一系列東北工業敘事題材作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工業三部曲”——《原動力》《火車頭》《乘風破浪》。草明的東北工業敘事本身包含著一定程度的政治屬性,例如《原動力》甫一出版就成為第六屆全國勞動大會贈書,《乘風破浪》則作為“向共和國國慶十周年”的獻禮而出版。追溯歷史,我們不難發現草明在延安時期就接受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思想,并將其稱為自己“創作道路上的指路明燈”【余仁凱主編:《草明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第39頁。】。經歷整風運動之后,褒工農貶知識分子的“革命文藝傳統”對草明產生了明顯的影響。這種政治傾向與草明年幼時對工人苦難生活的體悟相契合,使其在創作中將工人作為敘事中心,也多次表示作品要讓工人看得懂,但她的創作也一直沿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敘述者外在于敘述中心——工人群體。究其原因,首先就創作主體來看,這樣的敘事視角符合草明“看”的立場,因為草明原本不屬于工人階層,她來自老解放區延安,于工廠和工人而言始終屬于“客體”的存在。其次就創作主旨來看,這樣不僅可以省略生活化描寫,將筆墨集中于書寫工廠場域中工人的工作情狀及精神面貌,滿足意識形態訴求,而且有效規避了作者體驗工人階級而不是成為工人階級的盲視點。這樣的敘述視角為草明的總體敘事奠定了基礎。
一直以來,東北作為“共和國長子”的形象被深刻地烙印在一代國民心頭。在草明的作品中,長子形象被具化為李學文、李少祥等勇于為工業發展獻身的工人形象。但需要注意的是,這些工人形象并非全是東北人,其中不乏為響應擴建鋼鐵基地等國家號召而遠離家鄉、北上關外的工人。例如,《乘風破浪》中的李少祥一家就來自老解放區山東海濱,他的父親作為村黨支部書記,曾經為掩護群眾撤退而落入敵人手中,留下了血肉模糊的傷口。李少祥在為父親換藥時“忽然被父親的傷口教育成為一個堅決勇敢懂事的少年了”【草明:《草明全集》第三卷,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第13頁。】,其父被許多人贊譽為“英雄父親”。正是父輩在不斷抗爭中樹立了工人作為主人翁的尊嚴,李少祥這樣的子一代才選擇致敬父輩,并渴望為新中國的工業發展奉獻自己。然而,東北對于李少祥們來說只是工業發展的空間載體,相較而言,故鄉老解放區才是一個更適合寄寓政治訴求的地方。基于東北當時的社會現實,在文本中草明力圖從多方面描繪東北工業發展情狀,關涉復雜社會構成,最終凝結成總體敘事:一方面總體敘事的敘事立場使草明工業題材小說較為全面地涵蓋政治、經濟、社會等要素;另一方面則是使文本在橫向上展示了李學文、李少祥等工人群像,在縱向上歷時地呈現了工人主體性的覺醒。
然而,總體敘事的敘事立場也造成草明政治傾向與主體意識之間難以彌合的裂隙,主要表現為在創作中她一方面積極實踐《講話》思想,歌頌贊美工人;另一方面又不能將自己完全置于工人階級的行列中,全面了解工人的愿望與訴求,因而在處理工人群眾與工廠領導關系的時候就顯得曖昧模糊。比如在《原動力》中,電力公司經理王永明在散步時偷聽到工人談笑,才得知主任陳祖庭把工廠治理得很糟糕,作為文本中的一條重要線索,卻蘊含著很大的偶然性,缺乏深入的思考。這種政治傾向與主體意識之間的齟齬,使草明的東北工業敘事中體現出她作為知識分子與工人群眾之間有一定的距離,存在將自己“他者化”的傾向。
草明開啟工業敘事先河之后,東北地區誕生了諸多以書寫工業見長的作家。這些作家基本上都延續了草明的敘事立場——以第三人稱為敘事視角,尤其是1980年代初期的程樹榛、金河等作家,在其作品中不僅表現出較為濃厚的意識形態訴求,而且寫作視點也明顯上移,將工廠領導層作為敘事中心,基層工人以“他者”的身份出現在作品中。鄧剛與程、金幾乎在同一時期登上文壇,但其工業敘事與后兩者迥然不同。鄧剛創作的《小廠瑣事》與《陣痛》,在工廠中滲透了“講掙錢,不講政治”的理念,強調實干與技術。上述兩極化書寫的出現表明1980年代國家發展重心正由以階級斗爭為中心向經濟發展轉變,包括工廠在內的社會資源進入整合、轉型階段。改革開放之后,東北地區的經濟顯示出衰落跡象,尤其是1990年代,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的矛盾被激化,由于計劃經濟的根系過于龐大,東北老工業基地的很多大型工廠在市場競爭中敗下陣來,只能接受“關停并轉”的命運。李鐵《喬師傅的手藝》以產業調整的現實問題為書寫背景,津子圍的一些短篇小說則直接觸及社會轉型期工廠如何生存的問題。東北的問題也是全國性的問題。1990年代的經濟改革關涉全國,“現實主義沖擊波”催生了一批數量可觀的工業敘事作品,尤其是河北籍作家談歌創作的大量作品都關涉社會轉型期國營工廠內部的運轉模式。津子圍的作品也可以被匯入“現實主義沖擊波”浪潮,這些作品雖然用第一人稱將敘述人納入情節之中,但中心內容仍與談歌之列相似,描寫領導層一方面想竭盡全力拯救整個工廠,另一方面又用“分享艱難”來美化自己的腐敗行為,因此有些學者詬病“現實主義沖擊波”作品中“出現了人文關懷與歷史理性的雙重缺失”【方守金、李揚:《“現實主義沖擊波”與新時期文學探索的終結——對20世紀90年代一種小說潮流的審視與批判》,《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這樣的評價未免略顯苛刻,這批作品或多或少受到“改革文學”的影響,習慣于從總體敘事出發去彌合意識形態與現實之間的縫隙。
然而,關于經濟改革,“現實主義沖擊波”作品“創作的基本意象都是指向現實問題(或現實焦灼)的想象性解決”【姚新勇:《現實主義還是意識形態的彌合劑——“現實主義沖擊波”再思》,《中國文學研究》2000年第3期。】,歷史當事人的個體感知反而被遮蔽。也就是在這一背景下,雙雪濤的東北工業敘事開始揭開歷史帷幕,以一種新的敘事姿態登上文壇,讓那些被遮蔽的底層工人重新站在文學舞臺之上。
與草明等此前的東北工業敘事作家不同,雙雪濤確立了以“我”為中心的個體敘事立場,將敘事的焦點聚焦在邊緣工人群體之上。雙雪濤是一位親歷了“下崗潮”的“80后”作家,因此他習慣在創作中將自我內含于敘事之中,真實地描寫下崗工人這個群體在工廠之外的生存現狀,展現世紀末我國進入社會轉型時期普通人的生活圖景。然而,在文本中包括“我”在內的整個工人階層都被推到社會邊緣,成為失落了生存意義而郁郁度日的失敗者。在提及創作緣由時,雙雪濤如是說:“為那些被侮辱被損害的我的故鄉人留一點虛構的記錄。”【雙雪濤、三色堇:《寫小說是為了證明自己不庸俗》,《北京青年報》2016年9月22日,第5版。】從《大師》中擁有高超棋藝最后卻走向癡傻的父親,到《聾啞時代》中秉持“工人階級扶不上墻”的集體價值取向的孫老師,都是作者在成長過程中真切感知、接觸到的人物群像的具體化。雙雪濤敏銳地覺察到經濟改革催生了階層分化,而父輩及自己正是被社會達爾文主義所淘汰的階層,底層、邊緣等新的身份話語被加諸自己身上,同時也被加之于數以百萬計的下崗工人身上。由此,在新中國成立初期通過政治改革而發展壯大起來的工人階級,在90年代的經濟改革中逐漸喪失其優越的社會地位,體現在雙雪濤的東北工業敘事中,就是文本中的“我”開始逐漸被邊緣化。
20世紀90年代,改革迅猛發展的勢頭按照既定發展規律逐漸趨于平緩,熱望退卻之后冷峻的現實接踵而至,東北工人群體被迫下崗。雙雪濤這一代親眼目睹被稱為“下崗工人”的父輩如何為了最基本的生存而掙扎。在《無賴》中,當真切地感知到父母的人格尊嚴如同箱子里的土一樣荒誕而毫無意義時,作為子一代的“我”對父母的希冀徹底幻滅,從而走上反叛的道路。他此時對父輩的體認如同鄭執在《生吞》中描述的那樣——父輩的“一生雖然大部分時間敗給了貧窮,但他的靈魂沒有敗給黑暗,起碼他身體里的白,到死都沒服軟過”【鄭執:《生吞》,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第184—185頁。】。因此,在《光明堂》的結尾“我”所渴望的溫暖之家必定需要父親在場;在《飛行家》中,二姑夫為了完成前往南方的夢想,成為了自己的哥倫布。
在不同時代的東北敘事立場中,草明開掘的是工人階級總體敘事,而雙雪濤深挖工人階級中的個體敘事,二者藝術地回答了歷史留給工人的問題:自己如何成為工人、工人如何成為自己。
二、敘事基調:從圖騰崇拜到崇拜缺失
東北文學受到地域文化的影響,自古及今的許多作品在字里行間都透露著日神精神。不同于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的論述,這里的日神精神是指東北對太陽神的崇拜,是中國傳統圖騰崇拜的一個支系。雖然這種崇拜最初源于想象和象征,是非理性的,但它在衍變過程中化為直指生存需求、熱烈豪放、追求光明溫暖、勇于同自然搏斗的理性戰斗精神。
草明的東北工業書寫,在敘事基調上與東北人民對太陽神的崇拜有著內在的聯系。在“工業三部曲”中,圖騰崇拜主要體現為以下幾個層面:
其一,對太陽意象的書寫是圖騰崇拜最直接的體現。草明的“工業三部曲”中頻繁出現太陽意象,尤其是在小說的開頭和結尾處經常用太陽來預示良好的工業發展態勢以及由工人階級創造的美好明天。《原動力》“慶祝勝利”一章在十分緊湊的工廠生活敘述中插入了景物描寫,描繪太陽照耀下的玉帶湖閃爍著星點,“啟示著人們懂得用力量去沖破困難,去追求光明”【草明:《草明全集》第二卷,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第105頁。】;《乘風破浪》第一段就將黑夜中鐵水的紅流比喻為黎明的太陽;《火車頭》里將工人積極向上的工作激情化為工廠煙囪中上升的黑煙,這滾滾黑煙將太陽的光彩都遮沒了。太陽意象在草明作品中的運用沿用了我國古典文學傳統,同時與東北地區的日神崇拜相契合。太陽不僅象征著工業的茁壯成長,更象征著工人階級的堅毅品格與頑強生命力,他們敢于迎接困難、勇于追求光明,這不僅是因為工業之于工人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其背后隱含的是工人對于生活的積極態度,以及對于實現個人價值的渴求。
其二,對太陽神的崇拜在文本中也被抽象為對工人主體進步、奉獻人格的張揚。草明的東北工業敘事是在東北工業如火如荼背景下展開的,這期間工人以一種主人翁的姿態參與新中國工業化進程,因此重新發掘工人主體人格的積極因素就成為時代的必然要求。受此影響,草明自覺承擔起歷史落到她肩上的任務。在“工業三部曲”中,孫懷德自覺組織工人修理發電機(《原動力》);為早日實現解放,李學文等人主動加修(《火車頭》);李少祥帶領工人超額完成任務,并幫助老易改正缺點,使他真正融入工人隊伍(《乘風破浪》)……這些工人形象的塑造均是這一藝術目的驅動的結果。此外,在草明的創作中,黨員干部成為向工人學習、被工人教育的群體,工人作為主人翁的主體意識被激發出來,他們對工廠的獨特情感得以表達,如同《原動力》中孫懷德說的:“廠子離不了工人,工人離不了廠子和機器。”【草明:《草明全集》第二卷,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第56頁。】在草明筆下,工人階級已然清楚地看到自己與工廠之間的共生關系,他們并不視工廠為一個獨立于自己的客體,而是將作為主體的自己和客體混融在一起,從而煥發出主體積極進步、慷慨奉獻的人格力量。這樣的人格精神,既是時代精神的再現,也與東北文化中的圖騰崇拜相契合。在東北歷史傳統中,東北先民賦予、崇拜太陽巨大的神祇力量,在源遠流長的傳承中,這種力量對東北人的心靈產生潛移默化的“對象化”作用,由此,對太陽神的崇拜逐漸沉淀為“將天與地、神與人、主體與客體、迷狂與理性不分彼此地融合雜糅后”【逄增玉:《黑土地文化與東北作家群》,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33頁。】煥發出的人格力量和追求,是對二元對立模式的一種反撥。草明將客體的工廠與主體的工人視為一個整體,顯然也受到這種“對象化”作用的影響。
其三,圖騰崇拜在草明的東北工業書寫中,也會以其泛濫磅礴的敘事激情呈現出來。受到日神文化的影響,東北作家通常呈現出“外傾”的創作心態,草明雖然并非出生于東北,但是東北的生活體驗卻讓她在創作中承續了這種“外傾”模式。因此,在文本中,讀者總是可以看到作為敘述者的草明跳出故事,為主人公代言,抒發自己在故事敘述中沒能充分表達的余情。正是激情滿溢、博大積極的日神精神,使得草明的“工業三部曲”呈現史詩般的效果,然而過于泛濫的激情又使其作品在內容和結構上不免略顯粗糙。
與草明的東北工業敘事充溢著對太陽神的崇拜不同,雙雪濤的東北工業敘事則呈現出崇拜缺失對其創作的深刻影響。如前所述,雙雪濤的東北工業書寫在敘事視點上發生了由外向內的轉變,這就使得他的小說創作側重于刻畫人物內心世界,試圖通過迷醉的心理描寫觸及社會發展的本質。同時,在他的小說中還呈現出工業書寫與青春書寫并重的特點,酒和暴力構成他書寫的兩大意象,這種非理性乃至癲狂的現代主義書寫說明雙雪濤小說中失卻了集體主義式的圖騰崇拜,取而代之的是個體心理的描摹與抒發。
到雙雪濤這里,東北寒冷的氣候似乎被有意凸顯,太陽往往被藏匿到朔風、大雪等意象背后,東北人民對太陽神的崇拜被掩蓋,情緒放縱與迷狂心理書寫的非理性藝術精神反而被凸顯出來。雙雪濤東北工業敘事中崇拜缺失、充斥現代主義的非理性藝術精神的原因有二:一是雙雪濤的個人經驗使其敘述視點由外向內轉,深入下崗工人群體的內心,作家創作心態呈現出“內傾”特征;二是雙雪濤開始寫作時正值先鋒作家涌入文壇之際,而他本身也受到福克納等西方作家作品的影響。在此背景下,草明時期發掘出的工人主體性早已在雙雪濤的東北工業敘事中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失語征候,且其經由現代主義的創作方法被深化,進一步訴說了下崗工人的苦與痛,在《平原上的摩西》中表現得尤為突出。自《平原上的摩西》發表以來,圍繞這篇小說討論最激烈的一個問題就是“摩西是誰”,在《出埃及記》中摩西為了拯救處于苦楚之中的以色列人民而降生,小說也直接引用原典“哀號何用?告訴子民,只管前進”【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北京:北京日報出版社,2021年,第19頁。】,以此來暗示摩西始終處于困頓之中,但同時又用自己的力量拯救同樣處于困頓之中的人。在小說中,李守廉的形象最符合摩西的這種象征意義,他在“文革”中救下傅東心的父親,將為女兒辛苦積攢的入學費借給下崗的孫育新開店,擊斃了欺辱社會底層人民的城管,正如黃平所說:“李守廉真正承擔了摩西的角色,他錨定著這篇小說的價值基點。”【黃平:《“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以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為例》,《揚子江評論》2017年第3期。】然而唯獨代表小說價值基點的下崗工人李守廉處于失語狀態,在現代主義的敘事策略中,只有李守廉沒有以第一人稱的身份發出自己的聲音,他的形象只能通過其他人的聲音被構建,我們無法觸及真正的李守廉,他已被物化為一個幽靈般的符號。摩西最終在耶和華神的幫助下走出埃及,而沒有人能為李守廉代言,在反抗之后他仍然被困于廣袤無垠的東北平原找不到出口。上帝已死,崇拜消失,留下的是肅殺的生命凜冬。
崇拜缺失所營造的悲劇氛圍并不是《平原上的摩西》之特有,而是雙雪濤全部工業書寫的敘事基調。與草明不同,雙雪濤在東北工業敘事中較多地融入水和火這兩個意象,在訪談中他曾提到自己喜歡寫水是“因為對水有恐懼,就覺得有種神秘感”【魯太光、雙雪濤、劉巖:《紀實與虛構:文學中的東北》,《文藝理論與批評》2019年第2期。】。正是這種神秘感促使雙雪濤筆下的這兩個意象呈現出悲劇特質。《光明堂》中的水下審訊同《平原上的摩西》結尾李斐與莊樹在湖中相見的情節都帶有深刻的象征意味,同時,這兩篇小說都在不同程度上涉及宗教元素。在《圣經》中,水意象寓意著罪與罰,也寓意著重生與心靈救贖。廖澄湖、趙戈新在似夢似幻的審訊中為自己進行辯白,柳丁獨自對抗化作魚的審判官;李斐得知1995年的平安夜莊樹根本沒有去赴約,看著印有自己童年照的煙盒漂向岸邊,她對莊樹說“你長大了,很好”【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北京:北京日報出版社,2021年,第62頁。】,言外之意是李斐獨自停留在了十一二歲的美好童年。小說中的人物雖然獲得了救贖,但文本中灰色的悲劇色調仍然沒有消失,柳丁生死未卜、我和姑鳥兒相依為命、李斐失去了健全的身體,她對莊樹忘記約定的釋然更是進一步加深了小說的悲劇意蘊。火意象的運用和水意象相似,《平原上的摩西》中燃燒的圣誕樹、《飛行家》中點火的熱氣球都寓意著救贖、擺脫罪惡與到達彼岸。
除了火和水,夢作為意象也經常出現在雙雪濤的小說中。《光明堂》中父親和廖澄湖釣魚的夢、《間距》中瘋馬關于筆架山的夢、《寬吻》中海豚的夢都有意無意營造了一個彼岸世界,用一種新的方式重新組織當下不盡如人意的生活。通過夢,那種惶惑懷疑與迷醉詭譎的情緒最終回復到焦慮的本質,夢對世界本質的探查、對彼岸的追尋不斷質疑著由火和水營造的惶惑現實。正是崇拜的缺失才使得雙雪濤在小說中不斷地表現焦慮與惶惑,呈現出悲劇的色調。然而,受到玄幻小說書寫經驗的影響,崇拜缺失指引下的個體心理抒發在雙雪濤的作品中常常不能加以節制——《長眠》結尾村莊沉入水中、司機幻化成長有爪子的魚;《無賴》結尾工廠瘋狂舞動之后倒塌——這些魔幻書寫成為作者內心情緒在文本中的放縱,并使其陷入詭譎風格的單一重復。
圖騰崇拜是東北工業敘事中敘事基調的重要影響因素。草明的作品受太陽神崇拜的影響,呈現出蓬勃向上的現實主義敘事基調;而受到崇拜缺失的影響,雙雪濤的作品則大量使用迷狂的心理描寫,呈現出失望焦慮的現代主義敘事基調。敘事基調的轉變在一定程度上昭示著工業敘事的隱含讀者身份也正在發生嬗變——工人階級已然不再是工業敘事的首要讀者。一方面,雙雪濤的作品對讀者閱讀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另一方面,只有在東北分享著同樣生存經驗的人才能意會崇拜缺失之后的惶惑與懷疑。
三、敘事機制:從歷史形塑到自我形塑
歷史形塑意味著作家在文本中對歷史觀念進行建構,以此來滿足文本歷史化與歷史文本化的需求。在草明的東北工業敘事中,歷史形塑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她在小說中闡明工人與設備之間的關系,在敘述工人如何對待工廠的過程中參與了對新型政權合法性的構建,鞏固了工人階級對民族國家的身份認同;其二,草明用文本建立了一個理想的工廠生態,滿足了新中國對工業化的想象,從本質上反映了當時人們對于現代性的接受方式,激勵更多的人投身于工業現代化建設之中,從而建立起共同體結構。
新中國成立后,“由于冷戰意識形態的強大支配,文學反復訴說的一個主題就是對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及其世界觀的高度警惕”【許志英、丁帆主編:《中國新時期小說主潮》上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503頁。】。在草明的創作中,這個主題轉化為工人與偽滿政府遺留的機器設備之關系以及工人干部與國外工程師之關系。然而,新中國成立之后,東北工人對于現代化的愿望頗為熱切,在這一熱情驅動下追求高指標、高速度的生產,實際上是現代性焦慮的一種呈現,也是對中國被第一世界“他者化”的抗拒。這種抗拒在草明的筆下被歷史形塑所掩蓋。在《乘風破浪》中,這體現為在“大躍進”的特定時代背景之下,如何處理斗志昂揚的工人與“保守派”廠長宋紫峰之間的矛盾、革命性與現代性之間的關系、學習蘇聯及西方國家工業發展道路與探索中國自己的工業化模式之間的關系。馬克思、恩格斯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理論和戈德曼的文學社會學理論揭示出文學與社會的同構關系,這提示我們,當代東北工業敘事之嬗變離不開東北工業現代化進程的社會現實,只有回到歷史現場才能真正公允地理解、看待這一敘事的內在邏輯。東北工業發展之初,人們對工業的體悟并不深刻,工廠的全部宗旨在于促進國家經濟快速發展,提高公民生活水平。因此,草明才會在其工業敘事中將象征工業的煙囪、黑煙全部賦予詩意。例如,《乘風破浪》開篇便寫道:“濃煙彌漫,染黑了興隆市的上空。忽然,西邊濃煙深處冒出了一團紅光,沖破了黎明前的黑夜。于是,盼望天明的小鳥兒唱起來,準備迎接太陽。但是不久,紅光消逝了,太陽并沒有出來,小鳥兒受騙了,這片紅光不是初升的太陽,而是興隆鋼鐵公司的煉鐵廠在深夜里按時出鐵,鐵水的紅流映紅了半邊天。”【草明:《草明全集》第三卷,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第3頁。】同時,“工業三部曲”中也存在大量鄉村美麗景色與農民生活圖景的描寫,草明雖然以“詩人的素質,女性的纖細和婉,把材料所具有的硬性中和了”【余仁凱編:《草明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第195頁。】,但這樣的書寫卻遮蔽了工業發展給周邊地區帶來的各種環境問題,映射了作者當時的思想并沒有跟上工業現代化的腳步,且展現出對鄉村過于黏著的感情以及沉重的鄉村情結。我們不能作為后來的高蹈者去苛責草明,現代工業必須接受幾千年來小農經濟主導的中國歷史帶來的影響,并不斷被之形塑。
雖然1950年代末期的冒進路線被實踐證明不符合生產力發展規律,但它在工業現代化的進程中突出了工人的主人翁地位,在遍及全國的現代化焦慮中反而凝聚了工人的共同體力量。從草明開始,東北當代工業敘事之中的共同體意識延續至今,尤其在21世紀之前,幾乎所有的東北工業敘事都呈現出極為鮮明的共同體意識。進入21世紀,歷史書寫與個體書寫在東北工業敘事中相伴而生,李鐵在新世紀之初創作了《喬師傅的手藝》《工廠上空的雪》等作品,在對工匠精神的描摹中傳承了共同體精神、2021年出版的大河小說《錦繡》,更是將李鐵自己的工人身份融入其中,展現出在新中國的歷史中曾具公共性的國有企業情懷;而在李銘的《飛翔的鍋爐》《幸福開門的聲音》等小說中,歷史感開始消散,共同體意識在寫作中停滯、個體經驗開始重建,新世紀的這一變化要追溯到20世紀末期。1990年代中期市場經濟的發展使工人階層分化,一部分工人贏得市場競爭,進入私營企業成為小資產階級而重新獲得話語權,另一部分工人被迫下崗,掙扎于生活沒有保障的社會邊緣。
1990年代階層開始分化,草明時期建立起來的共同體結構與對集體的身份認同轉變為一種個人的“存在主義焦慮”。雙雪濤的東北工業書寫從個體視角出發揭開社會改革的陣痛,力圖翻開被遮蔽的歷史,打破讀者對東北喜感文化的認知,在此基礎上,雙雪濤的東北工業敘事從兩個不同的視點進行自我形塑。首先是工人個體的自我形塑,通過書寫工人自我救贖與尋找生存意義的過程來實現其自我形塑,以此來表達東北工人的個人欲求與感情思想。被社會轉型期分流的下崗工人經歷了改革開放由最初的迅猛發展逐漸走向穩步推進的發展瓶頸期,見證了部分領導干部不再一心一意謀發展而是貪污受賄。于是,工人開始懷疑現代化是否會改變自己的生活現狀,意識到自己很有可能成為國家現代化過程中必須做出犧牲的那一部分人,因此產生了對現代化的焦慮情緒。雙雪濤的工業敘事將這種情緒視為東北人天生的特質,并將其無限放大,甚至成為東北人對整個故鄉發展的焦慮。因此,雙雪濤的小說在書寫大量出走情節的同時也表達了在地的濃烈鄉愁,故鄉在其敘事中不僅是一個空間范疇,更多的是在時間上的追憶。在雙雪濤的東北工業敘事中,下崗工人與千瘡百孔的故鄉東北之間建立起一種同構關系,他們只能穿越時間通過瞻望“主席塑像”、下棋以及做出走的夢等方式抓住記憶,從而找回失卻的自我和故鄉,這些看似荒誕的個人行為,卻是工人保持個性的自我形塑及重獲生存意義的方式。
其次是東北整體的自我形塑,雙雪濤的東北工業敘事將東北作為一個整體,并賦予其主體性,通過表達整個東北在工業發展落潮期的訴求來完成工業東北的自我形塑。當工業發展的負面影響漸漸顯露,經濟發展與環境發展逐漸分化,甚至為經濟發展做出巨大貢獻的工人反而失去了良好的生存環境,加之“下崗潮”之后社會也陷入失序的境況,東北的色調不再是雪白,而是煙霧的灰黑色。由此,雙雪濤的東北工業敘事開始思考當工業的輝煌時代之于東北已成為過去,當一代工人失卻了精神原鄉,東北的出路如何,父輩與子輩的出路如何,他竭力呼救:“工廠完了……工人完了……北方瓦解了。”【雙雪濤:《飛行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95頁。】工人、工廠、北方都成為東北的代名詞,東北也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在文本中得以形塑,同時,作為個體的東北人也在被故鄉形塑著。《寬吻》中那只叫作海子的海豚正是雙雪濤那一代人的象征,它失去了故鄉,在左突右沖中傷痕遍體,更加凄然的是,即使回到故鄉大海,它也沒有辦法生存下去。從這一敘事中,能夠看出雙雪濤雖然希冀著自己這代人在身體出走之后能夠實現“精神還鄉”,但潛意識中對能否還鄉產生了質疑。《寬吻》最后敘述者“我”跳入冰冷的水中緊緊擁抱著海子,實際上是在擁抱那一代人,同時也是在擁抱故土。
歷史形塑與自我形塑既指向敘事結構,亦指向敘事功能,這樣的敘事結構與功能使草明和雙雪濤的東北工業敘事呈現出敘事機制的內在一致性與穩定性,也正是由于東北工業敘事呈現出由歷史形塑到自我形塑的轉變,才造成不同時期工業文學文本中凸顯出共同體從建立到破碎的鮮明對比,這也揭示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工業發展過程中對“現代性焦慮”的不同體現及應對策略。
結語
東北工業敘事彌補了當代中國文學工業書寫闕如的現狀,從草明到雙雪濤,東北工業敘事較為完整地呈現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工業現代化的進程;從書寫工人階級的自覺性到彰顯工人個體的主體性,深沉的反思意識與深厚的人文關懷漸次加深,由此,東北工業敘事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大放異彩。
宏觀而言,東北工業敘事的嬗變路徑與中國當代文學趨于個性化的發展路徑始終保持著一致,其敘事訴求是突破政治東北、經濟東北的話語桎梏,重構文化東北的地方形象。東北是我國境內最早的文明發祥地之一,先在地包含著相當多元的文化因素,但隨著歷史的發展東北成為一個被建構的東北,被貼上戰爭、酷寒、豪邁、喜劇與二人轉等單一刻板的標簽。在地域書寫與研究中,東北工業敘事作為東北文學的一部分承擔著還原文化東北的責任。因此,探查從草明到雙雪濤的東北工業敘事之嬗變,發掘在文本中隱含的文化生成語境及意義生成模式,可以重新發現在東北工業現代化進程中乃至整個共和國工業現代化進程中被遮蔽的工人階級。東北工業敘事的嬗變正是整個當代工業敘事嬗變的縮影,共同體從建立到破碎,使工業敘事更加關注工人個體的價值實現,使得更多的文化現象與工業敘事融合在一起,“工業理性”由此得到彰顯。
相比于20世紀,我國在工業上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國家民族乃至全人類的共同體意識正在逐步被建立起來。然而,大規模的工業機械化、無人化正在敦促我們重新認識工人與工廠之間的關系,重新去關注在現代化發展進程中必然會被損害的那部分個體利益,從而建立新的符合時代發展的“工業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