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馬先生不是男人,他大概會拒絕這次相親——從來沒聽說過誰會把相親安排在深夜十點。但是,這個奇怪的要求是女方提出的,馬先生反而來了興趣。
所以,他現在穿戴整齊,把皮鞋擦得锃亮,站在公園背后的山頂,眼巴巴地望著那條從山下延伸上來的小路。
今晚天色黑得出奇,別說月亮,連星星都見不到幾顆。如此殺機四伏的夜晚,她也敢獨自赴約,馬先生實在想見識一下這個姑娘是怎么一副模樣。
十點剛到,分秒不差,馬先生聽到路上有了動靜。一個人影跑了上來,手里的手電筒開開關關打出一串莫爾斯電碼。好吧,是這個人。馬先生迎了上去,雖然根本沒想起來這句作為暗號的電碼是什么意思。
“你好,我叫馬博。你就是徐佳吧?”
“我剛剛打的電碼就是我的名字,你沒看出來?”姑娘的聲音很好聽。
馬先生猶豫著是該先伸右手握手,還是先伸左手遞上那束握了半天的玫瑰花。
“你還買了花?”徐佳用手電筒照著那束無辜的玫瑰花,好像發現了對方私藏的武器。
馬先生點點頭,將花送到姑娘胸前。徐佳用手掌扇了扇,動作嫻熟得如同一位嗅藥品的化學家:“還挺香。”
“是啊,賣花的那個小孩也說她的花比別人的香。”馬先生覺得自己即將掌握主動權。
“不過啊,我今天來也挺勉強的。二姨求我半天,尋死覓活的,她說你條件特好,人長得帥,錢掙得多,為人低調,志向高遠。”徐佳說到這里,突然停住,愣愣地望著天空。
馬先生感到勝利在望。
“但是呢,”徐佳繼續說道,“我剛剛失戀,還沒從上一段感情里走出來,心里堵得很,裝不下別人。唉,怎么說呢,反正啊,我今天不來是瞧不上你,來了又好像是耍你,怎么著都不是人。”
馬先生覺得還是被動防守比較好:“別這么說,我明白。我也經歷過,失戀的滋味不好受。”
“我們到那邊坐會兒吧。”徐佳領著馬先生走到長椅上坐下,長出一口氣,“我本來都做好心理準備,就我一個人來呢。”
馬先生一笑:“那不會,敢把時間約到這個點的姑娘,我還是想見一見的。”
“你認為我這么做是為什么?”
“可能是因為,”這是馬先生見到徐佳之前準備好的說辭,“你是一個很懂浪漫又喜歡冒險的姑娘吧。”
“哪兒啊,你太瞧得起我了。不過我喜歡冒險,這倒是真的。”
發現徐佳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打算,是在兩分鐘之后。馬先生上一次面對這種尷尬的沉默氣氛是在二十年前的小學課堂,當時老師怒拍粉筆擦,大拇指指肚被砸出一個血皰,他痛得齜牙咧嘴。“你在看什么?”
抬頭望天的徐佳拍拍臉蛋,將注意力從夜空撤回現實:“這是你第幾次相親?”
“第五次。”馬先生少報了五次。
“據說人們平均是在第六次相親時成功。”
“但愿吧。”馬先生在心里嘲笑了這個統計結果五百次。
雙方又沉默了五分鐘,馬先生盯著那束垂頭喪氣的玫瑰花,徐佳望著漆黑一片的天空,似乎這不是相親約會,而是分手談判。
“你前男友是個什么樣的人?”馬先生開啟了最不合適的話題。
“他是個很木訥的人,完全不懂女孩子的心。”徐佳哈哈一笑,“但是我也算不上標準的女孩子。他從來沒送過我花,我也沒介意過。”
馬先生突然想把手里的玫瑰花換成仙人掌,然后拍到自己臉上:“木訥也沒關系,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就好。”
“那也不是,我們兩個聚少離多,他經常出差。”
“噢,這樣啊。”眼見句句碰壁,馬先生干脆閉嘴。
兩個人又且聽風吟了一陣。
“你不介意我聽聽新聞吧?”馬先生打開手機里的收音機程序——說不定能引出什么共同話題。
“聽吧。”
一陣“沙沙”聲之后,揚聲器里傳來主持人頗富磁性的嗓音:“那么,就像李老師所說,這次‘瞭望號’飛船的事故在整個人類太空探索史上是第一次,沒有先例可循,我們暫時也無從得知事故發生的原因。”
“聽說飛船上的宇航員死了。”馬先生小聲說。
徐佳把下巴枕在手心,望著手機發光的屏幕:“是啊。”
“關鍵是飛船本身居然還在繞著地球飛,簡直聳人聽聞。”
“裝著尸體的太空船。”
“你猜這是什么原因?”
“大概是生命維持系統出了故障吧,我不太懂。”徐佳別過臉去。
收音機里的主持人還在說話:“由于飛船本身已經失去動力,所以回收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又不能不做,我們必須知道原因,這樣才能避免今后再發生類似的事故。”
另一個聲音咳嗽了一聲,然后說:“這是全人類的悲劇。”
“唉,全人類的悲劇。”馬先生重復道。
“原來有這么多人跟我一樣傷心。”徐佳苦笑著說。
“你也很關心太空?”馬先生一直以為這是一個男性化的愛好。
徐佳想了一下說:“我更關心太空里的人。”
“什么意思?”
主持人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聽眾朋友們,我們剛剛收到航天局的消息,‘瞭望號’飛船的回收行動已經開始。它正在進入地球大氣層,承載著我們勇敢的宇航員的遺體,即將回到他的故土。”
“聽說可以看到呢。”馬先生抬起頭,在天上尋覓,“哎,對了,你剛剛那句話什么意思?”
徐佳坐直身體,靠向椅背,說:“‘瞭望號’里的宇航員就是我的男朋友。”
馬先生結巴了半天,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你不用說什么來安慰我,傷心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是的,確認飛船上的宇航員沒有生命體征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那時候這艘遠征太空的飛船剛剛回到地月系。
“真對不起,”馬先生將玫瑰花放到椅子上,“這種時候還約你相親,要是我提早知道,肯定不會——”
“沒關系,”徐佳擠出一個笑容,“就算不相親我也會來。我還要多謝你陪我大半夜在這兒喂蚊子呢。”
“為什么?”
主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聽眾朋友們,‘瞭望號’已經進入大氣層,它的表面與大氣會發生劇烈的摩擦,整艘飛船將被火焰包裹。如果這時候你望向天空,一定可以看到它正在夜空中閃亮地飛翔,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就像一顆流星。”
“這是他這輩子對我做過的最浪漫的事了,我怎么能錯過呢?”徐佳望著天上的那顆流星,抬手拭去腮邊的眼淚。
(小 小摘自四川文藝出版社《不正常人類癥候群》一書,陸 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