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人都希望自己有妥善處理事情、解決問題的能力。《警世通言》中有一個故事,名為《蘇知縣羅衫再合》。故事中有好人,也有壞人,好人希望自己做一些不尋常的好事,壞人有遏制不住的欲望。但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圍的事,必然會失敗,并招致禍患。
明朝永樂年間,河北涿州有個叫蘇云的人,他在二十四歲那年考中了二甲進士。
朝廷派他去蘭溪縣(今浙江省蘭溪市)做知縣。蘇云立志要做清官,就對夫人鄭氏說:“我想把家里的錢拿走十分之七到任上使用,十分之三留給老娘。我的吃喝用度都從這筆錢里支出,這樣就不會給當地百姓增加負擔了。”
蘇云的任期是三年,做三年官就要花掉家產的十分之七,那么下一個任期怎么辦呢?蘇云這是在做自己能力范圍之外的事。
弟弟蘇雨并不介意哥哥拿走家中財產,他答應得好:“哥哥盡管去,老娘有我呢!”這也是許諾能力范圍之外的事。弟弟既然養著老娘,家產就應該拿七成,哥哥拿三成。蘇雨覺得哥哥胸懷世界,所以不跟哥哥爭奪家產,但這為后來的變故埋下伏筆。
蘇云和夫人帶著家產上任。那時去當官的人都是帶著空箱子、空袋子,準備大撈一把。蘇云卻帶著一堆銀子。
走到揚州儀真縣(今儀征市),船因為年久失修,裝的東西又太多,漏了水,人和行李都被困在了岸上。這時有個叫徐能的人,找到了蘇云的仆人蘇勝:“我這船上掛的,是山東王尚書府中的水牌。這船又結實又干凈,水手經驗豐富,而且最熟悉南京到杭州的水路,你跟老爺說說,坐我們的船吧。”
徐能是當地一個私商,他看中了蘇知縣帶的財物,動了殺人劫財的心思。王尚書在山東娶了一個小妾,小妾的父母搬到了儀真縣。王尚書就買了一條船,把跑船的收入交給小妾的父母當養老金。徐能包攬了這條船的經營權。
蘇云迷信王尚書的水牌。k775uYE4dqTqu+DanePwYw==徐能做事歹毒,經營一艘大船,已經得到豐厚的收入,但他并不滿足,還想鋌而走險,做殺人越貨的事,其實這也是做能力范圍之外的事。
徐能有個弟弟叫徐用,是個善良的人。徐用一聽徐能要害蘇知縣,趕緊勸阻:“他少年能中進士,是天上的星宿。人家在赴任路上,你若殺了他太缺德了,以后會后悔的!”
徐能說:“財倒是不打緊,他的媳婦生得標致,你嫂子死了這么久,這不是老天送上門來的姻緣嗎?”
徐能手下有個小弟叫趙三,行事簡單粗暴,外號趙一刀。趙一刀跟徐能說:“你別跟你弟弟廢話,我幫你把蘇云一家子拾掇了。”徐能受到鼓動,把船搖進了黃天蕩。黃天蕩是當年韓世忠圍困金兀術的地方,金國四狼主都被困在這里,差點兒回不去北方。
趙一刀砍死了仆人蘇勝夫婦,又要殺蘇知縣。徐用苦苦求情。徐能勉強答應,給蘇知縣留一個全尸。徐能把蘇云捆好,扔入江中。夫人鄭氏想要跳江自盡,被徐能攔住關在船艙里,徐能準備將其帶回去。
徐能回到賊窩,安排管家朱婆跟著鄭氏,勸鄭氏答應成親。
鄭氏只是啼哭。朱婆嘆氣說:“娘子要立志不從,不如當時就尋個自盡,事到如今,又到哪里去找地洞鉆去?”
鄭氏說:“不是我貪生怕死,而是身上有九個多月的身孕,我要活下來,保全丈夫的骨肉啊。”
“就算你生下來,難道他們會同意你養嗎?”朱婆說,“我一個婦道人家,難道還能做程嬰、杵臼?”程嬰、公孫杵臼救了趙氏孤兒,老太太用這兩個人來類比自己,其實就是想要救人。
這時候徐用一腳把門踢開。他灌醉了自己的哥哥,偷偷來放走鄭氏:“送你出后門去逃命,異日相會,須記得不干我徐用之事。”
朱婆受到徐用的鼓舞,也同情鄭氏的遭遇,決定陪著鄭氏一起逃亡。徐用拿出十兩銀子,讓朱婆做盤纏。
朱婆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也做了自己能力范圍之外的許諾。朱婆的身體,比孕婦鄭氏的還要差。走了十五六里,朱婆走不動了。于是“彼此相扶”,又挨了十余里。朱婆原本有氣急(咳喘)的毛病,現在又復發了。
朱婆為正義所激,希望成為守護天使,結果沒考慮自己的實際情況,反而成了拖累。于是朱婆建議鄭氏繼續走,而她自己“沒處安身,索性做個干凈好人”。朱婆脫下鞋子,跳井自殺了。
朱婆在徐能家做事,曾經對很多惡行視而不見,但看見這可憐的孕婦,終于下定決心幫鄭氏逃亡。她生命的終點,也是這一生的高光時刻。
鄭氏又掙扎了十里,到了一個茅庵門口。僧人看見鄭氏的衣著、舉止,知道她是個大戶人家的女子,就把她邀請進凈室。
一搭話,鄭氏才知道原來這個住持是尼僧。老尼姑聽完鄭氏的話,說:“奶奶暫住幾日不妨,卻不敢久留,恐怕強人訪知,彼此有損……”
鄭氏肚子越來越疼,要生了。老尼姑立刻開始趕人:“這里是佛門清凈之地,不能見血光污穢。”
老尼姑一定要講規則。鄭氏苦苦哀求:“這十方地面不留,我往何處去呢?”老尼姑剛才說的話,算是免責聲明,她早就想好了對策:“后面有個廁屋,你到那里去生。”
鄭夫人辛辛苦苦生下了孩子。老尼姑說:“只是一件,母子不能并留。若留下小的,我與你托人撫養,你就休住在此;你若要住,須把那小官人棄了。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查得根由,又是禍事。”
鄭氏無奈,就托老尼姑把孩子扔在了大道旁邊,留了自己的羅衫和金釵做信物。
等到鄭夫人的孩子滿月,老尼姑讓鄭夫人做了道姑。又過了幾個月,老尼姑又把鄭夫人轉到當涂縣的尼姑庵,免得她再被仇家遇到。
這個老尼姑是個厲害角色啊,擔得起事。你看,她不被任何人的凄慘經歷綁架,優先考慮自己和身邊人的風險,確定自己能做到,才向溺水的人伸手。她在自己能力范圍內把好事做到了極限,能力范圍之外的事,一句都不答應。
徐能酒醒后,一路趕過來。他看見了朱婆跳井時脫下的那雙鞋,認出那是他前妻的一雙舊鞋,穿舊了給朱婆的。徐能猜測,朱婆和鄭氏一起跳井了。
然后他在柳樹下看到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正在襁褓中啼哭。徐能一想,雖然沒娶著老婆,卻撿了個孩子,難道這是天意?不如就養起來吧。他便不再找鄭氏,抱了孩子回家,讓手下姚大的老婆幫忙撫養。
徐能給這個孩子起名徐繼祖。徐繼祖十五歲就中了舉人,然后進京參加會試。去北京趕考,涿州是必經之路。徐繼祖在路上求水喝,竟遇到了自己的親奶奶。
蘇奶奶覺得這個孩子和自己的兒子長得很像,就講了自己的悲慘遭遇:大兒子蘇云可能遭江賊害了,尸骨無存;二兒子蘇雨去找兄長,在蘭溪縣生病死了。蘇奶奶給了徐繼祖一件大兒子的羅衫,說兒媳婦有一件一模一樣的,希望徐繼祖能幫自己尋訪兒子。
徐繼祖中了二甲進士,當了兩年官,升了御史。這一天他來當涂縣出差,遇到一個道姑跑來告狀,她說自己的丈夫十九年前被水賊徐能所害,聽說御史大人來了,特來鳴冤。
這個道姑就是鄭氏,她告的卻是徐繼祖的父親。徐繼祖看完狀紙,嚇了一跳。這時,被扔到長江里,后來被人救了的蘇云也來南京找御史告狀。蘇云這十九年躲在三家村里教書,早就沒了凌云壯志。
徐繼祖知道父親當過賊,又對照涿州蘇奶奶的話,大概猜出了是怎么回事。他把奶媽的丈夫姚大從家里叫來,拿到了自己出生時裹身的羅衫和金釵,查出了自己的身世。
徐繼祖決定復仇。他把父親徐能、二叔徐用,以及一大堆叔叔都請到南京來團聚。酒席前讓蘇云認人,捕快一擁而上,把這幫賊都抓了。
徐繼祖像復仇機器一樣轉動:先上奏皇帝,說了家事,改名蘇泰,認祖歸宗;答應免奶公姚大一刀,派人把他在監獄里勒死;給了奶媽五十兩銀子,讓她自己找地方生活;將六個大賊全都斬首,抄沒其全部家產。
報仇完畢,開始報恩:把一直救人的徐用趕出衙門,沒有判刑;去蘭溪縣把病死的二叔蘇雨的靈柩接回涿州;祭奠投井而死的朱婆;給老尼姑白銀百兩;請老尼姑超度蘇雨、朱婆和船上被害的仆人蘇勝夫婦。
后來,蘇泰經過山東,又遇到了王尚書,娶了王尚書的幼女為妻,小說以大團圓結局收尾。
蘇云懷揣理想,想要改變世界,經驗和能力卻配不上自己的夢想,被一個水賊打擊得一蹶不振。而徐用和老尼姑,看上去是在為自己打算,卻是在認真地把自己能力范圍內的事情解決好,做了好事,積了功德。朱婆明明知道她以自己的能力做不到幫鄭氏逃脫,但是看見這個可憐的女子的遭遇,還是燃起了正義感,勇敢地站了出來,拼上自己的殘生。被正義鼓舞的人,到死都不會后悔。
這就是凡人之美,凡人之善。
(楓林晚摘自中華書局《凡人動了心:熊太行說“三言”》一書,本刊節選,鄂寶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