擰巴的錦雞兒

在賀蘭山，有一種植物，僅僅因為名字和長相，就被我自以為是地判定其有一個擰巴的命運，并且由此還展開了一次追尋和描述。這個植物叫檸條，在我的筆下，它被賦予了一些美學上的想象，它是幸福的。

在賀蘭山里，檸條共有八個姐妹，它們分別是甘蒙錦雞兒、白毛錦雞兒、短腳錦雞兒、狹葉錦雞兒、鬼箭錦雞兒、卷葉錦雞兒、荒漠錦雞兒和檸條錦雞兒。從身形長相上分辨，它們分直立灌木、灌木、矮灌木、叢生矮灌木；從字面上判斷，這八種檸條像八仙過海一樣，各有神通。

今天我不關心它們的神通，只關心檸條錦雞兒。

我在賀蘭山尋找花朵的慣例，一直是按圖索驥，因此想找到某種花朵，就先得知道它的樣子。植物學家說，莢果無毛和羽狀復葉上的小葉數量，是檸條錦雞兒區別其他錦雞兒的重要依據。植物學家還說，檸條錦雞兒花單生，由旗瓣、翼瓣和龍骨瓣組成。花梗上也密被柔毛，在中上部有一個關節。莢果披針形，扁，幾無毛或疏被毛。而面對植物學家的解釋，我還是一知半解，準備靠運氣和它來一次偶遇。

白露那天，在賀蘭山龜頭溝，我果真就和一片檸條錦雞兒相遇了?？粗黄S色的小花在風中站立，不免心生悸動。本來要對著它們進行一番抒情的，可是它們安靜得讓我不知道從哪里下手，只覺得它們開得恰到好處，那灰白色毛茸茸的葉子，又與賀蘭山極為搭配。

我得詳細給你描述一下我看到的檸條錦雞兒，它的枝干筆直且挺拔，蝶形構造，是它作為豆科花卉的特有造型。盛開的時候，金黃色的花瓣，像展翅飛翔的金雀，有些讓人移不開眼。檸條錦雞兒每一簇有兩到五朵花，這句話還是植物專家說的，我可是沒有耐心去觀察一朵花的細部由哪些部分構成、花瓣有多少個、花蕊又是什么形狀這些問題的。通常情況下，我懷著某種強烈的目的性在賀蘭山走馬觀花，因為我覺得，在植物資源匱乏的山里遇見一朵花，比觀察和研究一朵花更有意義。因此，我并不在意植物專家說的專業知識，而是癡迷植物們不加任何修飾的美，比如檸條錦雞兒的花冠懸掛于枝條節間時，遠遠看上去如鈴似鐘，風吹過來則搖曳多姿；再比如，檸條錦雞兒的羽狀復葉上，那幾對灰綠色的小葉，按照披針形或窄長圓形排列，顯示著植物的對稱之美。

在我看來，只有拋開了植物學家強加給它的研究價值，從美學價值入手，才會發現多姿的檸條錦雞兒有一個擰巴的一生這件事。

寫到這里您可能要問了，一株植物，到底能有多擰巴？看看它的長相就知道了一二：微風吹過賀蘭山，溝溝坎坎里見不到幽草綠蔭的詩情畫意，因此它只能吹一株檸條錦雞兒。此刻，它舉頸而長，一朵一朵黃花，猶如群鳥舞動，似有騰空而躍的架勢。

不對，這么表述可能會迷惑您，從而使您得不到一個明確的形象。還得搬來明代朱橚的《救荒本草》。他曾如此描述錦雞兒：欛齒花，本名錦雞兒花，又名醬瓣子。生山野間人家，園、宅間亦多栽。葉似枸杞子葉而小，每四葉攢生一處；枝梗亦似枸杞，有小刺。開黃花，狀類雞形，結小角兒，味甜。

這下應該明白了吧，在賀蘭山，一株植物沒有自己的樣子，葉子和枝梗長得像枸杞，黃花類雞形。要知道枸杞是誰？它可是“寧夏五寶”中最紅的一個，小小的身體有大大的能量。檸條錦雞兒像誰不好，偏偏要像枸杞？要知道一株植物，開花像一只雞，這多少有些不倫不類。綜合這兩方面，您說它擰巴不擰巴？

再來看看它的名字。如果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檸條錦雞兒的花瓣尖尖的，對稱如精美的羽翼，因此才得了一個鳥雀的名：錦雞兒。不得不再一次佩服給植物起名的人，錦雞兒真是花如其名，它開花時，確實如同紅色的鳥雀，風一吹，搖曳的身姿很是迷人。不過這個名字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賀蘭山上的一種雞形目雉科錦雞屬鳥類動物：錦雞，它以其體紋燦爛如錦故名。植物錦雞兒和動物錦雞，在生存空間上有些相似，都棲息于高海拔山地，均生長和活動于多巖的荒蕪山地、荊棘、灌木叢及矮竹間。一株植物有著一種動物的名字，似乎也是很擰巴的一件事，讓人不免聯想：這是站久了想生出一雙翅膀起飛嗎？

還別說，檸條錦雞兒真的能生出翅膀。它在開花前，花苞在一片綠意簇擁中毫不起眼。五月左右花苞萌動的時候，花萼則緊緊包裹花冠，旗瓣就會高高翹起，貼于冠筒，而內側中線處有一條明顯折痕，向下圍合的翼瓣微微彎曲，顯露出稍短的龍骨瓣，恍惚之間，你會覺得這是一對漂亮的翅膀，隨時會扇動，隨時會起飛。

還別說，檸條錦雞兒確實是會飛的。夏末秋初，隨著垂吊的豆莢果逐漸變為深褐色，它成熟的果實開裂彈出，將種子彈射到遠處，這種被植物學家稱之為“彈射傳播”的播種方式，讓檸條的種子有了一次短暫且不易察覺的飛行。這個過程我是沒有機會親眼見到的，我再一次在蘇峪口遇到檸條錦雞兒的時候，它們的果實已經離開了豆莢，兩片卷曲的豆莢皮，像仇人一樣彼此嫌棄。我俯身在附近尋找過，試圖尋找到一些果實，可惜一無所獲。我蹲在一株檸條錦雞兒身邊，盯著它的豆莢皮看，突然覺得，它們像是被檸條錦雞兒說出來的一句話，包含著豐富的信息，而我卻對此一無所知。這株檸條錦雞兒身邊，有一些矮小的同類，我猜想，這些矮小的同類應該是由這棵較大的檸條錦雞兒孕育的吧。因為植物學家說，它的果實不可能遠走高飛，而是很快就會落地生根，因為它們是賀蘭山的忠實粉絲。據說，檸條錦雞兒作為賀蘭山壽命較長的植物，一顆種子就可以換來一株檸條錦雞兒的多年盛開。

現實生活中，擰巴的人身上總有我們所沒有的閃光點，而擰巴的檸條錦雞兒也一樣，它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守候著賀蘭山。它生命力頑強，耐旱，根部有自帶的固氮菌可以為自己制造肥料，因此，即便是在貧瘠的賀蘭山野，它們依然生長得很好。一株成年的檸條可以固定大概十平方米的荒漠，在荒漠環境中生存時，它會利用根系把周圍的原土都固定下來，為其他植物的種子生長提供了優質的生存空間，成為其他植物的“庇護傘”。

檸條錦雞兒是極具觀賞性的植物，有人喜歡將其作為盆景，放置身邊親近自然。這是它的審美意義，而在賀蘭山，它的用途和作用遠不止于此，冬春枯草季節或者遇特大旱、大雪，它還是動物們的救命草。當然，靠山吃山的人們，早就發現了檸條錦雞兒的實用價值，他們將它的莖皮制作成麻繩、麻袋；將枝條作為柴火。按照《中華本草》的說法，檸條錦雞兒還可入藥，入藥部位是花和根莖。歸經為肝和脾經；性味甘、微辛、平；功能主治：健脾，益腎，通經，利尿。這能修復荒漠化土地的植物，在平原上能給牧民帶來經濟收入，而當它落腳賀蘭山的時候，就只能做個孤傲的俠客了。

檸條錦雞兒代表著謙虛、優雅和純凈，這和我自以為是地認為它擰巴完全不搭邊，主要原因是它的內在美和絢麗的外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人更加欣賞它的獨特之處。當你遠遠地看著它，它就像樸素的鄰家姑娘，默不作聲；而當你靠近，它又成了喋喋不休的女子，講述著自己傳奇的一生。其實，我只見過它兩次，一次盛開，一次成熟，沒辦法拼湊出它完整的一生，也就沒辦法準確地寫出它的傳奇。

其實，我很多次在冬天的時候進入賀蘭山，除了能看到松柏之外，其他的植物一概難覓蹤跡，我老覺得是賀蘭山把它們藏了起來。這個時候，檸條錦雞兒是處于冬眠狀態的。春天，只需要一場雨，或者帶著濕氣的風，它就可以再次蘇醒。

古代，錦雞兒被大范圍栽培在庭院之中，而賀蘭山下的移民村里，也經常見到栽種于房前屋后的錦雞兒灌叢。初夏的錦雞兒，黃花匯聚成高低起伏的波浪向天空生長，向原野鋪展，向遠方延伸，把村莊點綴得分外奪目。

被我定義成擰巴植物的檸條錦雞兒，其實是很隨和的，不管是在賀蘭山闕，還是在銀川平原，它們都能隨心綻放，不媚俗，不從眾，總能給看到它們的人們，帶來一份閑適與安寧。這是一個擰巴的人所沒辦法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