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我大學畢業到新單位報到,房管科給我分了一間單人宿舍。
那是我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雖然只有9.8平方米,但它配備了一個衛生間,走廊上甚至還有煤氣灶可以做飯。當時留在廣州工作的幾個朋友中,我是房產配置最高的一個,朋友們常到我這里來聚會。
那個小房間是我的朋友們在廣州重要的接待點,最高紀錄是六個人在那里過夜,床上睡著三個人,地板上睡著三個人—注意,房間總面積是9.8平方米。當時的好友老王說,睡半小時就要起來休息一次。她還說,幸好我們都瘦。
我的那個房間除了小,另一個特點就是亂。這太正常了。一個剛畢業且沒怎么干過家務活兒的二十出頭的女孩,又那么喜歡接待朋友,一個9.8平方米的房間怎么夠她折騰?很快,老王就又發表了精辟的評論,她說:“人家是‘亂世佳人’,你是‘佳世亂人’。”
現在寫起來都是趣事,事實上那幾年我過得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心情非常糟糕。我雖然被分配到一個好單位,還奢侈地獲得了立足之地,卻自覺無法勝任那份工作,時刻擔心才不配位,擔心鐵飯碗從手中滑落。但這份焦慮感也沒有催生我的上進心,相反,每天下午下班之后我總是無聊感加深,一整個晚上的時間似乎龐大得令我無從揮霍。我常常踏上一輛公共汽車,坐到北京路或者上下九這種賣衣物的小店最為集中的街區,買回一堆注定很快被淘汰的廉價衣物,然后像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那樣,深夜才回到房間。
這種局面在戀愛后有所改變,結婚后得以徹底地扭轉。一踏入婚姻,時間就不再夠用了,但這首先也是因為房子。
我們在擁有的第一套房子里一口氣住了16年,那套房子把我深深地釘進這座城市。那里是廣州的城鄉接合部,去看房子時我完全沒想到自己與它會有16年這么長的緣分。我們當時看的是二手房,家具齊全,有著第一任主人住過的痕跡。中介帶我們去看的時候,我隨手拉開衣柜,發現里面還有房子主人的幾件衣服,衣服的風格看起來很親切。老公里里外外看了幾個房間的環境,轉頭跟我說他感覺不錯,我說:“我看行。”
然后就去簽合同,大家把身份證拿出來,我驚訝地發現我和這套房子的第一任主人同年同月同日生。這意外的緣分讓我堅信這房子買對了。
在那套房子里住的16年確實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16年。在那里我經歷了兩次工作變動,也就是說,它見證了我三種截然不同的工作狀態;在那里,孩子從嬰兒長成一名初中生,我從青年步入中年,從一個完全不會做家務的“佳世亂人”變成一個筑巢欲望爆棚的人。
我喜歡操持我的家,也許因為那是“我”的家,是這世界上完全由我把握的126個平方米,有這世界上我最愛的人。我喜歡反復調整每件家具的擺法,反復收拾衣柜、冰箱和廚柜。我喜歡在外出歸來后看到家里的樣子和我出門時一模一樣。做家務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手中有一根無形的韁繩,而這屋子是我的一匹良駒。
我也喜歡我家所在的小區,盡管它是一個破破落落的小區,有著管理不善的物業,在我家鄰街的那個房間,早晨很早的時候能聽到清潔工在吵架—聲音大到能把六樓的我吵醒。
這里有沿街叫賣的小販,賣綠豆沙、豆腐花、叮叮糖、麥芽糖、老面包、北方饅頭—當你看到我這么具體地列舉出這些物件,你應該可以看出,我對這里的感情也是如此具體。當然,叫賣聲不是由小販的喉嚨發出來的,而是提前錄好了放出來的。這其中,最讓我神往的就是北方大饅頭,那些暄騰的白胖饅頭擠擠挨挨的樣子,熱氣混合著發酵后微酸的香氣,還能讓人想象它撕開時的韌勁……我得說,這種食物跟烤紅薯一樣,它們聞著和看著,比真正吃到,還要香。
這里甚至還賣竹器:大竹匾,小竹籃,可以伸到背后自己給自己撓癢的工具,可以捶膝蓋的東西,還有巨長的便于從油鍋里撈炸好的食物的竹筷子。
最讓我留戀的是樓下那一長溜的各種商店。對我來說,它們不是小店,而是我探索世界的路徑。在那里,我完成了從青澀無知到老于世故的蛻變。
在這一長溜商店中,我了解了嬰幼兒早教、兒童的各類才藝、兒童營養學、草根美食、城鄉接合部風格的美容美發、郊區時尚、家庭經濟學,我甚至和很多店主結下了非常赤誠的友誼。我單方面說,非常赤誠,以至于其中有一些店轉讓了,關門了,當我看到他們不聲不響地失聯,心里會有一種無法發出的譴責。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即將搬離那個小區,過去的16年時光,豐富、深刻得猶如一場夢,仿佛只有在夢中,才能如此極致,如此掏心掏肺。
然后就到了我人生的另一個階段,那是2021年的秋天,我發展出一個新的愛好:徒步廣州。那一年的秋天被我反復地思念。
最初我只不過是想多了解這座城市,同時我想徒步可以鍛煉身體,便找了幾個朋友,大家都有此意。我們干脆約定每周徒步兩天,朋友中的邱老師是研究廣州歷史的專家,他負責帶隊、設計路線、講解,而我們則需要付費。
付費使這件事變得更有意義,因為它考驗著我們的態度。限制和要求,使這件事變得嚴肅,它成為我生活中的一個錨點,令我穩定。
那個秋天,在老城區,全廣州最寬廣的樹蔭彌散在我們的頭頂,池塘里水光瀲滟,樹的身姿,俯仰皆好。
在中山大學的北門,有人在曬陳皮。這個干爽的季節是曬陳皮的好天氣。三瓣三瓣剝開的陳皮攤在地上,仿若一朵一朵的花。
在郵電大廈附近,一個衣裝很整潔的男人在曬太陽,背靠著畫著十三行商船的電箱。他說自己是收破爛的,工作不忙,腳下是他剛整理好的紙箱。
在六榕路附近的吊碑井,我們探頭探腦,看著井沿上寫的介紹詞:“引來白鶴和蝙蝠,飛入井中石碑棲息。”
在真光中學舊址,看到紅磚圍墻里面長得很高的海紅豆,樹葉伸展出墻外,而陽光又在樹葉后面,仿佛正好應和著真光中學的校訓:爾乃世之光。看著那樹葉間的陽光,只有伍爾夫的句子能傳達我的心情:“太美了,一雙眼睛根本裝不下,我本能地想找人接住我流溢而出的喜悅。”
這些徒步活動同時也讓我深入地摸到廣州這座城市的肌理。
比如前文提到的北京路—對的,就是我剛工作時,每個空虛的晚上都去逛的那條北京路—實際上它可逛的地方,遠不止那些賣衣服的店鋪。在它的周邊有很多耐人尋味的路名,意味著這里曾經距離珠江北岸不遠。比如水母灣,比如木排頭—木排頭在泰康路以北,從上游放落的木排順流漂到下游,然后泊放在這里。民國初年,木排頭是下苦力者的聚居地。而隔壁就是太平沙,是舊時相對富裕之人居住的地方,有家百年老字號茶樓叫“新陶芳”。所以舊時民謠說,無錢木排頭,有錢新陶芳。
我喜歡大德路附近的巷子名:竹篙街、白薇街、麻行街、白米巷、海味街……顯然這一帶曾經是繁榮的,經貿發達。如果說大德路附近的巷子名多數與民生相關,洪橋街的得名則因曾距離貢院比較近。洪橋,以前叫黌橋,“黌”就是學宮的意思。
我學會了講粵語,尤其喜歡那些有趣的俗諺,比如“曹操都有知心友,關公亦有對頭人”,這是說,做人沒必要非黑即白,遇事不要太絕對。粵地文化似乎很講究這種“中間狀態”,很清楚“反轉”的可能性,很注意不把話說死—“三更貧,五更富”,這可能是廣州人對財富獨特的態度,進而影響了其人生態度。
不知不覺,我在廣州待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在故鄉待的時間—有20多年了。盡管我在這里依然是個異鄉人,但我們在哪里不是異鄉人呢?
當夏天到來的時候,花香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浮動,我感到這里有我對生活所期待的一切。我對當下完全滿足,這中年才產生的滿足感,可能也是廣州賦予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