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接觸的第一個熟人是我的大學同學麗。沒有她,我考不上研究生。因為我報考的學校、專業,此前沒有招過我本科院校的學生,麗考上了,為后來者,包括我,鋪了路。
我還記得2003年3月我第一次來到北京,站在學校門口給麗打電話時的情形。她讓我稍等,說正在系鞋帶。我說:“今天沒什么事,你帶我去天安門逛逛吧!”她拒絕了我,理由是:“你知道有多遠嗎?咱們這兒可不是市中心!”
麗的話讓我吃驚,我無法接受自己心里、夢里的學校居然不是北京中心、宇宙中心,但很快我的傷痕被撫平—麗請我吃了頓火鍋,店名“小肥羊”。我在安徽很少吃牛羊肉,從那一天起到現在,我的食譜幾乎全變了,牛羊肉變成家中的主要肉食;那天蘸的麻醬,成了如今我吃火鍋的“標配”,而第一眼看到它時,我只覺得—“這是什么玩意兒!”

吃完火鍋,聊了聊復試的注意事項,告別麗,我回到離學校不遠的旅社—半地下,窗戶有一半看得到天。
我們這一層樓的住戶都是來參加復試的,大家很快熟悉,彼此相憐,又彼此防備,因為誰也不清楚對面的人會不會是復試時的對手—我們是差額錄取,或者會不會是日后的同學,甚至室友、男女朋友。
他們中有一部分真的和我做了同學,也是我在北京認識的第一撥人。許多年后敘舊,我們仍會拿半地下室的相逢、相對著發奮與發愁開玩笑,感慨彼此“相識于微時”。
復試結束,我們紛紛打道回府,又過了幾個月,我正式入學,第二次踏進北京。
一個人對一個城市的適應,從社交開始。很快我就有了自己的圈子。
圈一,同學。以半地下室結交的那些人為基礎,不斷向外延展,比如師兄師姐,過了一年,又有了師弟師妹。
圈二,老鄉。我不記得是以什么方式開始的,但確實很快就和安徽老鄉接上了頭,鄉音聽來親切,足以解鄉愁。想吃家鄉菜了,振臂一呼,立馬成局。
圈三,網友。我入學時,正值BBS(網絡論壇)昌盛之際。學校論壇上,我們互為作者與讀者。帖子的內容五花八門,從學校澡堂幾點停水,到國際形勢怎么看;從寫了一首新詩有沒有知音,到娛樂明星之我見。半熟悉半陌生的社交,在內網的保護下,坦然、安心、愉悅。
我在學校BBS開始了最初的寫作,收獲了至今仍保持來往的朋友。論壇上你選擇在什么板塊長時間駐留,實際上說明了你的興趣所在,那些和你頻繁、友好互動的人,與你擁有共同愛好,線下相見,成友率也會奇高。
從本校BBS逐漸拓展到他校的,再拓展到非學校的,人的意識如浪,我被浪推著走,總在各論壇的文學板塊停留。借此,我認識了許多文學愛好者、從業者,他們中有最初給我職業機會的人,有至今仍和我是同行的“職場發小”。
圈四,故交。故交分兩種。一種是世交。我剛來北京時,奶奶特地給一對遷至北京的前同事夫婦打電話,拜托他們照顧我。我專程帶著禮物登門拜訪,對方以家宴招待我,陪我逛他們家附近的日壇公園,問我論文寫什么題目,雖然之后并無過多來往,但我知道,一旦有什么事,我是可以找他們幫忙的,心里就踏實很多。
另一種是過去的同學、朋友,大家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來到北京,這個人群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壯大。
如果說故人是一粒一粒珍珠攢起來變成一條珠鏈的,新朋友就是一條現成的穿好的串兒。你總是會因為某件事,無論是升學、培訓,還是就業、再就業,搬家、再搬家,或者裝修、買房、旅游、孩子上學、參加業內活動,從而一次性認識許多人。而后經時間淘洗,剩下幾個合得來、打不散且笑點和哭點一致的朋友,成為你人際圈穩定的一部分。
我有幾百位前同事,幾十位一對一合作過的工作對象;有許多鄰居;有娃后,因娃認識了許多家長;我所讀的專業可以說窄,也可以說精準,于是,只要是專業相關的場合,總能遇到同學、校友……當你有了穩定的社交圈,就會不斷“破圈”,比如,我因為發小衛認識了一撥兒她電視圈的同行;因為初中同學李,認識了一撥兒她從事金融業的朋友。
我去看病,最常看的科室不過那么幾種,我和看了10年的醫生們有了交情,還不斷為同病相憐的熟人介紹他們;我打過一場官司,熟悉了司法系統,朋友們有類似的問題,我知道找哪個部門和哪些人咨詢;我做出版多年,又以寫作為生,熟人凡是遇到相關問題都會來問我,他們的熟人也隨之而來。知識、技能變成社交貨幣,每個人變成每個人專家顧問團的一員。
我常去一家茶館寫點什么,或跟人見個面,我和老板從點頭之交到互加微信、互相“點贊”。與此類似的,還有幾家飯店的老板、老板娘。至于我家小區門口酒店的大堂經理為啥和我那么熟,因為親朋來北京,我總會在她那兒訂房。

我的手機通訊錄里存著這個城市最麻利的鐘點工、月嫂、育兒嫂,審美最在線的理發師、化妝師,給孩子辦生日派對的“網紅店”的對接人,以及夏天露營、冬天泡溫泉的聯系人……
今天,我坐在家里寫稿,對面小區住著我的一個研究生同學;再過一條街,住著我的一個初中鄰班同學;一個前同事與我住同一個小區;我的孩子在離家半徑500米內上的幼兒園、小學,他的小伙伴、小伙伴的父母以及他的老師,和我抬頭不見低頭見;我最好的兩個同性朋友,一個離我5公里,另一個與我隔著8站地鐵;過一條馬路就是我合作過的公司,一對一的工作對象在工作結束后,還時常和我約飯……
不是我專門選擇了熟人聚集的地方安家,而是我在一個地方久了,到處都是熟人—你愿意交朋友,在哪兒都會很快有朋友,住哪兒都會有歸屬感,去哪兒都會有回憶,而且未來的快樂回憶正在發生。
走在北京街頭,我經常想起,和麗第一次吃火鍋時的場景。彼時的我初到北京,發現人生地不熟,要求學、求生,還要白手起家,重建一個以我為中心的世界,我茫然無措。我動情地對麗說:“我在北京只認識你。”
麗大手一揮:“再加一份麻醬!”我急忙把我的那份推給她:“別要了,我不吃,給你。”麗再大手一揮:“不,你會習慣麻醬味兒的,就像你會認識很多人,有自己的圈子,在這里扎根。”
是啊,離家二十年,異鄉成為第二故鄉。密密層層的人際網,親疏不一的關系,一架架分得清功能和距離的朋友[注],是適應的關鍵,也是從零到一到無限的根本。
注:作家三毛在《朋友》一文中寫道:“朋友還是必須分類的—例如圖書,一架一架混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