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貴人

盤點過往，二十多年來，我做過最奢侈的事情，居然是用牙齒開啤酒瓶蓋。

人生難得有幾個頓悟的時刻，在拿到種植牙的報價之后，我想我應該是悟了。如果能回到過去，我一定會勸誡年輕氣盛的自己：想喝啤酒沒問題，但開瓶要找瓶起子，沒有就去借，再不成，花點兒錢去買，千萬不要急吼吼地上嘴巴咬。但也深刻地自知，當年的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聽勸的。世間的一切都很昂貴，我會為換一部功能更先進的手機、升級個電腦主板躊躇好幾天，哪怕這些電器都是二手的；報輔導班學外語也會瞻前顧后好久，盤算和自學相比報班的性價比到底高不高—這筆錢相當于幾個月的生活費，的確是好大的一筆開銷。唯有自己這具肉身，不用考慮成本，無限接近免費，可勁兒折騰，不用維修，更沒有保養這一說。所以，通宵達旦打游戲，沒日沒夜做項目、看書，累到極致，倒頭睡一覺，醒來又是元氣滿滿的一天。時間仿佛是永恒的，我似乎永遠都不會老，而身體，也永遠那么“扛造”。

還在讀書時，除了偶爾打零工賺點兒錢，絕大部分的開支都是家里給的。那時我已經懂事了，很體貼父母，但還沒有明白，愛惜自己同樣重要。我媽是過來人，常年從事重體力工作，早早明白了身體的重要性，長年累月苦勸，讓我不要宅在家里，要出去健身，還時常因為我在這方面的執拗和我翻臉，甚至撂下狠話：“以后各自相安，誰也別指望誰照顧誰。”說完便自己出去鍛煉，把樓下健身器材全部過一遍，卸去一身邪火。

多年以后，她確實沒照顧過我，卻一直在幫我帶小孩。得虧她身體硬朗，以一人帶大兩個孫女的驕傲戰績，成為冠絕全樓的老太太。她帶小孩的時候，我大概率在健身房揮汗如雨—二十年彈指一揮間，在保重身體方面，我們娘兒倆終于摒棄前嫌，達成共識。順便一提，她對節食減肥嗤之以鼻，認為可以多動，但不能少吃。吃得少，就說明干不動活了。看著暄軟的大白饅頭，我說不吃，要減肥，她從鼻孔里一哼：“還減肥，要不要上天？”

彼時于我而言，身體的衰老也不是沒有征兆，最早發出預警的是牙齒。倒不是因為疼，而是槽牙長了個齲齒，每次吃飯都漏米。給我補牙的醫生很年輕，一邊和旁邊的小護士斗嘴，一邊手里也沒停，補過的牙齒又用了差不多20年，去年重新做了根管治療。補牙不貴，一共30元—當年我帶兩小時家教的勞務費。低廉的診療費，大概也是沒有引起我足夠重視的原因。之后的日子，除過每天按時刷兩遍牙，沒有特別的保養，至于定期洗牙、餐后用牙線，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之后是脖子和腰。常年的伏案，毀掉了我祖傳的一條好脊梁：坐一會兒腰就受不了，站久了腰還是受不了，在站與坐的兩難之間，發現唯有躺平對腰最好。之前，如果不是特別關注，我是感覺不到身體這些零件的存在的。但逐漸地，它們開始凸顯自我：扭一扭脖子，能聽到頸椎在唱歌；打個噴嚏，腰椎疼到哆嗦。疼痛讓我感覺到身體各個部位，它們在加班時一文不值，但在做完各種治療之后，覺得自己真真切切算個“貴人”。幸虧有醫保，牢牢守護住錢包的最后一道防線，但稍不注意，疼痛便趁虛而入，讓我輾轉反側，侵蝕著我中年歲月的每一天。

身體的問題，外力只能治標—在轉戰各種正骨按摩，報班參加中醫培訓，看完各種“頸椎康復指南”后，發現效果最好的，還就是我媽說的鍛煉身體。是的，在4歲之前和40歲之后，是我最聽她話的時候。

都不用勸，一周不鍛煉幾次，身體會抗議的。盡管每次在健身房鍛煉的時候都累得要死，恨自己干嗎要來這個鬼地方，但練完之后全身通泰，再加上走到外面小風一吹的暢快，以及挨著枕頭眼睛就睜不開的高質量睡眠，共同構成了健身的全部意義。

身邊同齡人和我經歷相似的不少，年輕時恣意，中年以后開始為身體還債。坐在一起聚餐的時候，都不敢大瓶可樂敞開喝，只會小杯啜飲，更小心的只喝無糖可樂。話題除了探討發財門路，就是分享養生經驗。有人做了胃鏡，覺得效果不錯，本著“消未起之患、治未病之疾”的想法，建議其他人也試試。大家也不勸酒，自個兒喝自個兒的，講究一個微醺。當然，氣氛烘托到的時候，也會舉個杯—慶幸亡羊補牢為時不晚，早早開始鍛煉，沒有痛風、糖尿病，也不受心血管疾病的困擾。好好保養的話，還可以心無旁騖地生活。經歷過年輕時肆無忌憚的揮霍，我們這才意識到生命、身體的珍貴。

至于我的牙齒，經過數個回合的談判，醫生給種植牙打了個大大的折扣，半是夸獎地說我精打細算。根據當時的語境，說是調侃也無不妥。嗯，隨便說啥都行，反正我一直很摳，意識到生命有限，在接下來的時光里，更要對下半場的人生精打細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