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里的夏天

一

得知外婆家的老房子塌了的那天，一股沒來由的難過涌上心頭。我想起山里的布谷鳥聲，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還有那些漫長的、寂寞而又熱鬧的暑假。

爸媽的生意忙起來以后，我的暑假常常在外婆的老房子里度過。那是一處隱匿在深山里的土坯房，三面都是茂密的樹林，門口有一塊壓得平整的稻場，稻場再往前，濃密的玉米地順著斜坡向下，再次與山林連在一起。外婆的老房子就這樣孤零零地長在群山與茂林之間，而我所有關于暑假最美好的記憶，都是從這里開始生根發芽。

因為老房子很偏，常常十天半個月都不見一個人經過，房子內外的一切便都成為我探索的對象。屋后不到兩米就是后山的崖壁，一條細細的清泉順著崖壁流下來，汩汩匯入外婆挖的小水洼里。早上起來，把西瓜和熱水沖好的橘子果汁放進水洼里，等到下午正熱的時候拿出來，西瓜和裝著果汁的杯壁便被一層薄薄的砂糖一般的白霜裹滿，一口下去，涼意沁滿心脾。

不下雨的早上，外婆會早早把羊趕進山里。吃過早飯后，她到附近的山里采茶，我就自己在家。那時山里的電路不太穩定，停電是常有的事，遇上停電，我就帶上外婆家的小狗一起玩過家家：把椅子放倒圍成一圈，然后在地上鋪一層曬谷子的帆布，這就是我的家了。除了小狗，我還有很多朋友，只要我需要，就能想出來。我是古代大俠的時候，小狗就是我的馬，我有武藝高強的少俠朋友，也有善解人意且能陪我浪跡天涯的女俠朋友，我們在大大的稻場上和壞人決斗，也在我搭建的房子里開懷暢飲。玩累了，就在帆布上躺下，聽著風吹過樹林，吹過山崗，吹得天上的云游來游去，漸漸瞧不出形狀，等風吹到涼涼的帆布上，恍恍惚惚，就連我也掉進了游來游去的云堆里。

二

再醒來，屋子里已經有了濃濃的米飯香。老房子里做飯用的是土灶，米飯在竹子做的籠屜里蒸著，把竹子的清香、灶里的木柴香都狠狠吸了進去，香得人肚子都開始咕咕地鬧騰了。這時候，如果外婆采茶時幸運地遇到雞油菌，那中午怎么都得吃上兩大碗飯了。

即便是在深山里，雞油菌也不太常見，它們只長在有松針腐葉的松樹下，還需遇上一場下得足足的暴雨。雨停后不幾日，如果有幸遇上，一次采的就夠美美吃一頓了。新鮮雞油菌像它的名字一樣，通體金黃，如同雞湯上那層黃燦燦、亮晶晶的雞油，聞起來也是香噴噴的，混雜著草木和松針的淡淡香味。炒雞油菌，需得配上煙熏的五花肉。肉切成薄片，待鍋里的油燒熱后，和姜蒜一起下鍋，炒到肥肉部分變得透明再倒入雞油菌。雞油菌一下鍋，香味就在屋子里彌散開了，加上些水沒過肉和雞油菌，蓋上鍋蓋煮上一小會兒就可以起鍋了。我喜歡雞油菌湯泡飯，肉香混合著雞油菌特殊的香味，讓米飯的味道也變得不一樣了。

三

7月的下午，熱得人不想出去。這時候老黃土坯的房子就是最好的避暑之地。房子里許多家具都年代久遠，特別是一些不常用的柜子或抽屜，里面往往藏著意外的驚喜。我的新一場探險，就從這里開始。

最早被發掘的，是二樓睡房里三個連著的大衣柜。說是衣柜，其實更像是大號的木箱。木箱和我一樣高，從頂部打開，里面裝著許許多多媽媽和舅舅年輕時的衣服，那些衣服大約是外公從上海給他們帶回來的，一件件和墻上海報里的電影明星穿的一樣好看。我在這些衣服堆里打滾，一件件挑，一件件試。有時候，套上襯衫，假裝自己是電視劇里的白領；有時候，將一條圍巾系在腰間以固定前后搭在身上的兩條枕巾，假裝自己是古裝劇里的俠客；有時候我什么也不做，就躺在混合著木頭與棉布香味的厚厚軟軟的衣服堆里，沉沉睡去。

小時候似乎總是很貪睡，有時候玩著玩著就睡著了。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后來，我在家里發現了全新的寶藏—一些零散的雜志和舅舅上學時買的小說，這些比所有的游戲都更加吸引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厚厚的《成吉思汗傳》，看進去以后，總覺得自己成了陪鐵木真一起長大的安達。我一整天都放不下手里的書，總擔心這書頁一合上，他們就都消失了?！冻杉己箓鳌房赐曛螅议_始對書里的故事有了更多的好奇，讀書的習慣也從那時開始逐漸養成。

四

除了讀書，山里的世界也充滿樂趣。一樓門口有一排雞籠，每天早上起來，外婆喂雞，我就去雞籠檢查有沒有新下的蛋，溫熱的蛋拿在手里，手心也變成了溫熱的。

一窩小鳥不知道什么原因連窩一起掉在了草叢里，被出門采茶的外婆帶了回來。小鳥伸長了脖子，尖嘴張得大大的一直叫，于是我聽外婆的，去外面捉來小小的蟲子，一只只喂進它們嘴里。它們吃得真快，囫圇吞下后又開始嘰嘰喳喳地張嘴叫，我來來回回地捉蟲子，樂此不疲。可是這樣扮演鳥媽媽的時間也就一個中午，外婆說下午還得把它們送回撿到它們的那片草叢附近的樹上，說如果鳥媽媽找不到它們傷心地走了，小鳥就很難養大了。好在小時候似乎總是很健忘，分別的難過到了傍晚也就慢慢被沖淡了。

傍晚時分，外婆帶上我一起去趕羊回圈。羊圈在老房子左面的山頭。外婆趕羊，我就在玉米地的小土坎上坐著，那里可以看得很遠，吹著晚風，聽著頭羊的鈴鐺叮叮當當，看著山腳下平靜的長江水像一條絲帶，系在我與對面巍巍的山巒之間，夕陽就掛在山巒上，然后一點點泡進橘色的霞光里，直到天色開始變青，漸漸和連綿的山融在一起。

每天睡覺前，還有一件事也是一定要做的，就是吹牛角號。山里野豬多，外婆說，吹牛角號能驅趕野豬。一開始是外婆吹，后來我也學會了，外婆就陪我一起站在二樓的陽臺上，我雙手托起黝黑的牛角，將切去牛角尖的一頭對著嘴，鼓起腮幫子朝里吹氣，“嗚—嗚—嗚—”的牛角聲響起，聲音渾厚而悠揚，在沉沉的夜色里畫出一道彎彎的遼遠的音符，穿過玉米地，跨過重重山，一直連著天邊的白白月光。我就這樣興致勃勃地吹著，讓牛角號在山谷里響起。吹得累了，就躺回床上，跟著外婆的故事一起躺進夢里。

就這樣，在山里一場又一場的好夢中，我度過了整個童年乃至少年時期的暑假。那些被清風、月光、蟲鳴鳥叫和草木書香裝點過的日子，后來無數次在我的腦海里放映。只是后來，再沒有那樣熱鬧的一本書，也再難有那樣好的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