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發現門上貼了張“再訪未遇”的粉色通知單,蓋著章,留了煤氣安全檢查員的電話。我打過去,準備另約上門檢查的時間。
電話剛接通,便聽到聽筒里有嬰孩大哭的聲音,我遲疑了一下,趕忙說:“本來想約周六的,要不,我還是約下周的工作時間吧。”
煤氣檢查員笑得很爽朗,說:“沒事兒,我小女兒今年5月1日才出生,淘氣得很,家里有老人幫我們帶小孩,我也跑習慣了。周六就周六,不檢查完我也不放心。”
接著,他仔細交代了檢查的流程,說會用一個長長的彎鉤形儀器來檢查我家的管道、閥門以及灶臺是否有漏氣現象。他大約要拍6張照片;如果家中沒用燃氣熱水器,拍4張就夠了。
周六下午,煤氣檢查員準時上門。是一個40來歲的男人,小平頭剃得很短。他穿著全套的工裝制服,見到我先出示了工卡,穿上鞋套進門后,謝絕了我的礦泉水和小板凳,迅速蹲下,從背著的大工具包里掏出一系列檢查器械,還掏出一個文件夾和一部大塊頭的工作手機。
作為一名謹慎又敏感的獨居女性,我一直跟著他,看著他如何忙碌,氣氛不免有些緊繃和嚴肅。而氣氛的意外松動,是他準備打開紗窗,把長柄小鏡子伸出去,觀察我家燃氣灶的出風口是否暢通時,我問了一句:“要不要把窗臺上的花拿開,方便您操作?”檢查員笑著說:“不用啦。”然后,他意外地岔開話頭,表揚我窗臺上的蝴蝶蘭養得真不錯,說這么熱的天,在廚房里放了臺微風小電扇,自己吹風,也順便給蝴蝶蘭降了溫。他以養花老手的口吻叮囑我:“這種酷暑天,千萬不要中午澆水,不然,腐莖爛根立刻就會出現,蝴蝶蘭在這兩個月應該控水保命,水少點沒有關系,降溫應該靠通風。風還要和緩,風速一大,也是催命的。”
我大感意外,問道:“你一個工科男,居然也養花?”
這一問,徹底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他一面嫻熟地檢查各個可能漏氣的地方并拍照取證,一面回答:“我家有東向和南向的兩個陽臺,都被我占領了,養了五十幾盆蝴蝶蘭,都用洞洞板和掛鉤把它們懸吊起來了。我喜歡中小花品種,顏色要淡雅,花朵像扎染的、灑金的、有條紋和斑點裝飾的,我都養過。我還做了遮陽網,自己打洞,裝上排風扇,把這些裝備全部和溫度計聯結起來,溫度過高,遮陽網會自動放下,同時兩頭的排風扇迅速打開,吹風降溫……”
說到養蘭,我和煤氣檢查員都興致勃勃。我跟他分享了蝴蝶蘭剪去花梗后次年復花的經驗,以及花箭上萌出新苗后何時移栽的經驗。煤氣檢查員笑道:“真正的養蘭人不應該只欣賞花朵。蝴蝶蘭花期再長,一年到頭也有一大半時間是不開花的,很多人認為這個時候盆栽沒有啥看頭,我不這么認為。你看,它飛在外面的氣根長得多粗壯,就像一棵微型的榕樹,而且,只要養得好,它的肉質根會冒出晶瑩透亮的水晶頭,看著真是健壯可喜。另外,摸清了它的脾氣,你會發現蝴蝶蘭也是很皮實的,你出差一周不澆水,完全沒問題。”
我一聽,就感慨他真是行家。問他,他妻子是否也幫他照管陽臺上的花,男人笑了,回答:“不,按我兒子的話說,花是爸爸的,狗才是媽媽的!每個人都需要有獨立于工作和家庭之外的半小時,我愛人出門遛狗,跟我去照料盆花差不多。我也希望孩子們將來在工作之外,能找到一點兒額外的寄托,有能力調節自己的情緒。”原來,自從他家生了二胎,他父母就長期住在家里幫帶孩子了,房子只有90平方米,三代同堂擠在一起,只有一個廁所,光是排隊洗澡就得兩小時。要說一點兒矛盾都沒有,神仙也辦不到。
與很多男人煩了就會躲出去抽煙不同,干煤氣檢查員這一行的幾乎都不抽煙,他消解煩惱的方式就是去陽臺照料蝴蝶蘭,觀察每一根肉質根的狀態,觀察花箭的長勢。“按你們文化人的話說,就是和自己的興趣愛好坐一會兒。”說到這里,他笑了,臉上浮現出某種遐想,他說大兒子剛上小學六年級,如今迷上了做西餐招待家人和同學,小龍蝦超薄比薩做得那是一絕,準備羅宋湯的時候,還會為每個湯碗做一份“酥皮被蓋”,這份“被蓋”又酥又香,造型與西餐廳出品的一模一樣。“我覺得他也有把煩惱暫時放下的本事。”
一邊聊天,一邊也沒有耽誤做事,他檢查完所有的管道,將測試照片一一上傳,請我簽了字,又叮囑我用熱水器洗澡時要把廚房的窗戶關起來,以免燃氣熱水器排放的廢氣倒吸進室內,刺激呼吸道。
自始至終,煤氣檢查員都彬彬有禮、不卑不亢。就在這十幾分鐘的工作時間里,他展示了一個工科技術人員行止有度的嚴謹,以及奔波謀生者不可多得的浪漫情懷。相信他自己也在與客戶的相處中獲得了愉悅感,這從他揮手告別時臉上粲然的笑容可以看出來—沒想到吧,一個人的業余愛好,在任何時候都能構筑起一個舒適的緩沖墊,讓相處中的生硬與尷尬“軟著陸”,并與他人迅速建立信任。人間值得、工作值得的由衷感受,就是這么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