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江流（十二首）

漁父引

——謁梅花道人吳鎮墓

河岸叢林染得一身橙紅金黃

樹杪利劍，指向蒼茫的天空

一船月，一船雪

云影墜落在舉起的酒杯之中

梅沙彌，一蓑云煙

從流逝的冰底水中釣得一尾鱸魚

他收了釣竿，向岸上走去

而砍柴人也收起斧子

清風吹動竹葉，颯颯作響

他們哼起小曲兒，走出群山

空山回蕩著人的聲響

如同海豚在月光下的大海中歌唱

白鷺洲

我們的島嶼，毀于

我們豢養的家禽

幾只麻雀站在鳳凰木上

凋落的豆莢，在秦淮河中漂蕩

懸鈴木沒有童年

繼承了靜默年代的遺產

盲人從樹下走過，走向孤島

他看得見——秋天的半山

他的手指上

升起一座小小的佛堂

藍色避難所，白鷺洲

屬于李白，屬于永恒的江流

響 翠

——致陳衛新

茅草里行走

發出沙沙的響聲

清溪中，佇立著孤松的身影

——礫石與流水的美學

屬于你的那顆星辰，懷揣少年心事

坐在翠微與塵埃之中

穿過梔子花地

攜帶滿身的芬芳，你返回自我的懸崖

燈籠掛在高高的樹梢間

引領我們來自泥土的心靈

黑耳鳶的褐色虹膜里

站著一個穿藍色長衫的人

在群山的最高光芒處

你彎下腰，品嘗親密的稻穗

夜游錦溪

夜的幽藍被褥

闊大，如羞恥

留下壓痕，樹梢間

掛滿笑臉

我們在看不見的位置上舞蹈

為了丟失的玩具

孩子一直在哭泣

湖泊與河流竊竊私語

迂回，匯入長夜的協奏

我們在窗臺上放上一盆蘭花草

紅燈籠，黑燈籠

集夢者杖菊孤往

水冢……飄來歌聲

蕨類植物展翅飛翔

我們在黑暗中毀琴，斷弦

夜 巡

風雨如磬，晦暗的虹膜推動體內的年輪

推動沉默蹀躞的綠色羽翼

卷簾人摘下面具，撤回青春的潮汐

秉燭夜巡，迎回晚歸之舟

曙光缺席的夜晚，水面上涌來黑暗

我們的頭顱依然保存著狂放的玫瑰

海棠依舊，墜落的星辰

書寫不斷重現而又不斷消逝的生死之書

蘇醒之后，我們找回獲救之舌

流亡的鴿子預言了萬物的死亡

我們在船上燃燒自我

灰燼堆積，風暴降臨

潔凈的水面，光在聚集

全新的事物正在生長

慢慢地，長出一座島嶼

哦，那是我們的鮮血，我們的微笑

七星巖

湖水端來七顆星辰，

木棉點燃三月的春酒。

一場春雨，一茬春韭。

深夜，杏花在流淚。

從西窗下走過的人，

蘸取風與月，寫下

亞熱帶的煩躁——

循環往復的悲欣。

新 晨

浪濤輕拍堤岸，

你從黑夜帶走新芽。

白色廢墟上飄蕩著橙色迷霧，

鴿子寺的鴿子不再鳴叫。

楊柳與佛塔，

在新晨，投下陰影。

啟明星的盲目時刻，

水沐上升起春天的燧石。

滄浪閣

從熙春山上下來

步行三百米

就來到了滄浪閣前

我站在緊閉的大門前

聽著富屯溪的水流奔涌而過

抬頭仰望

浩瀚的星空中劃過陌生的星辰

那些從未看到我的面孔的人們

那個叫嚴羽的詩人

可曾想到——

一位陌生人正試圖進入他的家門

江心洲

野燕麥，站在江堤上

點燃暗淡的燭光

在陰郁的黃昏

照亮異鄉人的船槳

稗草禪師，游走于壟上溝頭

為溫順的麥子開示、誦經

眼瞼獻上更多的酒水

迎來漫長的梅雨季節

五月的菊花，在河岸邊怒放

預演永不到來的秋天

我們的黑色眼睛

被大江的黃昏染紅

江水滔滔，世代不停

卜居在洲上的斑鳩

已找不到來時的路

他們在此建起——

一座遺忘博物館

盱眙第一山

我們從兀立的懸崖和延綿的流水中

揀取緘默的堅果

我們從斑駁的摩巖石刻中

看到米芾顫抖而自負的手

白色的宮殿，廢棄的河房

沒有塑像，也沒有野獸

一只孤寂的渡船在河面上漂泊

可再也沒有需要渡河的人了

人們開著車，從大橋上經過

老人會想起大水漫過家門的往昔

疏林里傳來一聲鳥鳴

——大雪中的寒鴉

KAFUKA 穿越千山萬水

一條永遠無法抵達家的道路

登湖心島

陌生人，通過湖底電梯，

登上小島，抵達畫圖中的江南。

畫中的小舟剛剛解纜而去。

為了永不重現的愛人，

沉默的詩人飲下塵世里

最后一壺燒酒。

蘆葦搖曳，白鷺靜立。

它們站在淺灘上，

任由白浪一次次襲來。

沒有人類的足跡，

沒有人類的眼睛。

浮云告訴他，

巖石的記憶里蘊含著

盲目的夜航，

與永不靠岸的漂流瓶。

水天交匯之處，群山蜿蜒。

黃昏的鏡子里映現出

古典且此在的江南——

為美辯護的寂靜時刻，

原始而完整。

循環而至的夢境中，

誕生一位永恒的少女，

美的夢魘。

井 欄

你，坐在井欄旁。

井在歧路——

陌生的家鄉。

深鏡里，

未安葬的童年，

按動快門。

低矮的星辰，

指向自我。

鳳尾蕨，

在月光下低吟。

他，另一個你，

值守著虛無——

發霉的日子。

雪落下來，

落在井欄上。

石塊，墮落的心靈，

寫下最后一封信——

水的絕望。

作者簡介：育邦，著有《從喬伊斯到馬爾克斯》《少年游》《伐桐》《止酒》《歸來》（西班牙文）等10多部作品，主編《麒麟的凝望——南京十二人詩選》（英文）。曾獲紫金山文學獎、三毛散文獎、揚子江詩學獎、陳子昂詩歌獎、《鐘山》文學獎等，入選“新世紀文學二十年·青年詩人20家”，為當代中國70后代表詩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