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待得一久,身子疲倦,心也疲倦了。回一次老家,什么也不去做,什么也不去想,懶懶散散地樂得清靜幾天。家里人都忙著他們的營生,我便往河上釣幾尾魚了,往田畦里拔幾棵菜了,然后空著無事,就坐在窗前看起山來。
山與我是有緣的。但我十分遺憾,從小長在山里,竟為什么沒對山有過多少留意?如今半輩子行將而去了,我才突然覺得山是這般活潑潑的新鮮。每天都看著,每天都會看出點內容;久而久之,我好像面對著一本書,讀得有滋有味了。
其實這山來得平常,出門百步,我便可蹚著那道崖縫夾出的細水,直嗓子喊出一聲,又可叩得石壁上一片嗡嗡回音。太黑亂,太粗笨了,混混沌沌的,無非是崛起的一堆石頭;石上有土,土上長樹。樹一歲一枯榮,它卻不顯出再高,也不覺得縮小;早晚一推開窗子,黑兀兀地就在面前,午后四點,它便將日光逼走,陰影鋪了整個村子。我卻不覺得壓抑,我說它是憨小子,憨得可惱,更憨得可愛。這么再看看,果然就看出了動人之處,那陽面,陰面,一溝,一梁,緩緩陡陡,起起伏伏,似乎是一條偌大的蟲,蠕蠕地從遠方運動而來,驀然就在那里停下,驟然一個節奏地凝固。這個發現,使我大驚,才明白:混混沌沌,原來是在表現著大智;強勁的騷動正寓于悄悄的靜寂里啊!
如果是早晨,起來看天的四腳高懸,便等著看太陽出來,山頂就腐蝕了一層紅色,折射過山梁,光就有了棱角,谷溝里的石石木木,全然淡化去了,隱隱透出輪廓,倏忽又不復存在,如夢幻一般。完全的光明和完全的黑暗竟是一樣看不清任何東西,我久久陷入迷惘,至今大惑不解。
看得清的,要算是下雨天了。自然那雨來得不能太猛,雨扯細線,就如從絲簾里看過去,山顯得嫵嫵媚媚。漸漸黑黝起來,黑是潑墨的黑,白卻白得光亮,那石的陽處,云的深處,天的闊處,樹頭的虛靈處……我一時覺得山是個瑩透物了,似乎可以看穿山的那邊,有蓄著水的花冠在搖曳,有一只兔子水淋淋地喘著氣……很快雨要停了,天朗朗開來,山就像一個點著的燈籠,凸凸凹凹,深深淺淺,就看得清楚:遠處是鐵青的,中間是黑灰的,近處是碧綠的,看得見的那石頭上,一身的苔衣,茸茸地發軟發膩,小草在錚泠泠挺著,每一片葉子,像長著一顆眼珠,亮亮地閃光。這時候,漫天的鳥如撕碎的紙片般自由,一朵淡淡的云飄在山尖上空,數它安詳。
我總恨沒有一架飛機,能使我從高空看下去山是什么樣子。我曾站在房檐看院中的一個土堆,上面有甲蟲在爬,覺得很有趣,但想從天上看下面的山,一定更有好多妙事了。但我確實在滿月的夜里,趴在地上,仰臉兒上瞧過幾次山。那時,月亮還沒有出來,天是一個昏昏的空白,山便覺得富富態態;當月光上來了,卻十分的小,山便又讓人覺得瘦骨嶙峋了。
天地自然之中,一定是有無窮的神秘,山的存在,就是給人類窺視的一個視角嗎?我趴在窗口,雖然看不出個徹底,但有人味,往往就會不知不覺從家里出來,走到山中去了。我走月也走,我停月也停。我坐在一堆亂石之中,聚神凝想,夜露就潮起來了,山風森森,竟幾次不知這山中的石頭就是我呢,還是我就是這山中的一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