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閑品豐子愷的《樹居圖》,古樹掩映綠籬老屋,柴門前二三布衣圍坐長談。畫面構圖簡約,內涵生動蘊藉,一股靜謐的氣息撲面而來。故園那棵低矮橫陳的桑樹如在眼前,使我內心泛起一片漣漪。
在桑樹旁,一個窈窕女子身著旗袍,撐一柄油紙傘從江南小巷里裊裊婷婷走來。采桑葚與采薇、采葛、采茶、采菱一樣,散發著浪漫風情。
桑樹皮是灰褐色的,間以白斑紋,枝杈縱橫,樹姿壯健。桑間的鳥鳴清靈流動,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夕光濡染,桑樹沐著余暉,倒映在稠綠的河水中。
桑葉是丹青妙手揮毫時潑灑的顏料,洇在春風里,化作一團氤氳朦朧的綠意。桑葉和春蠶巧妙搭配,成為農耕文化冊頁中的經典插圖。
若是雨絲纏綿,桑樹會張揚著一股蓬勃之氣,桑葚點綴在青枝綠葉間,形成禪意之境。
幾經風吹日曬,桑葚粒粒飽滿。桑葚的顏色有淡青、絳紅、淺紫、醬紫,果實上覆蓋著一層淡淡絨毛,在陽光下泛出團團金色光暈,令人目眩。捏一枚桑葚入口,酸澀清甜,既生津止渴,又雋永綿長,爆漿的果汁讓味蕾立刻陷入鮮美的沼澤中。
那一年在江南古村里采桑葚,桑葉簌簌而下,地上堆錦積繡,那種感覺真可謂“參差紅紫熟方好,一縷清甜心底溶”。幾枚桑葚,幾片綠葉,躺在竹編的小籃里,畫面美得奢侈。倘若它們躺在素潔的白瓷盤里,定會讓人目不轉睛。我坐在桑蔭下冥想,粉墻黛瓦,竹籬紫藤,草木蔥蘢,全然忘卻了紛繁復雜的塵世。
半青半紫的桑葚嚼起來酸溜溜的。熟透的桑葚,咬之津液四溢,滿嘴紅紫,如涂了口紅。酸甜的味道一路蔓延,在唇舌、肺腑之間纏綿不已,心里像有清涼的泉水流過,流向遠方,喚起柔軟的鄉愁。
“南風送暖麥齊腰,桑疇椹正饒。翠珠三變畫難描,累累珠滿苞。”桑葚熟了,彈指可破。熟透的桑葚,風一撥弄,就果熟蒂落,如趕赴一場愁腸百結的邀約。
“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采桑女悠閑輕盈,在霞光下相伴回家。當桑葚紅紫時,令人想起羅敷般淳樸的采桑女。“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她們的面龐紅紫,溫潤如玉,蝶般翩躚在綠意沸騰的桑樹間,傳出清脆的笑聲。
南方粵菜館里有一道菜,叫作新雞伴桑葚清蒸,果香及甘酸滋味同有,嫩滑腴美的雞肉、晶瑩烏亮的桑葚,一部紅偎翠倚的傳奇,張揚著活潑的生氣,散發出田園詩意。
村中的巧婦會將桑葚洗凈搗碎放入壇罐中,加糖密封,可釀成桑葚酒,還可以把桑葚曬成桑葚干,作為可口的零食。用桑葚和冰糖熬成果醬,涂在面包或饅頭上,滿嘴芬芳甘甜。把桑葚汁和玉米淀粉攪拌均勻,填入木模里,可以制成甘甜軟糯的、草本幽香的桑葚糕。如此清雅情趣,猶如蕓娘天泉烹茶,香韻尤絕,其靈魂在清澄的月下散發香氣。
“黃栗留鳴桑葚美,紫櫻桃熟麥風涼。”桑葚的酸甜浸入骨髓,酸的是迢迢光陰和濃濃鄉愁,甜的是恬淡平和的細碎生活。在清淺的時光里,我性喜佇立凝望故園的桑樹,品咂酸甜的桑葚,守著一方風月,內心簡約,倚風而笑,自在妖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