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流不盡秦時水,西望長陪太守祠。”在都江堰岷江東岸的二王廟東側,有鐫刻著這樣兩句話的兩根石柱靜靜矗立,往前50米的欄桿之外,被魚嘴分流的岷江水奔流不息。
這里曾是都江堰灌區百姓為紀念清末四川總督丁寶楨修堰之舉而建的丁公祠。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一場大水將該祠沖毀,但神奇的是,這兩根石柱卻意外保留了下來,仿佛訴說著都江堰水利工程2000多年的悠悠歲月。
治水者,天工開物。和黃河一樣,長江流域也有著悠久的治水史。作為其中的代表性工程,都江堰既是工程學上的明珠,更是治理學上的奇跡。它的緣起在于解決水患,在建成后的2000多年里,歷朝歷代的為政者又不斷對它進行維護和修繕,使其兼具防洪、灌溉和航運功能,綿延永續、長盛不衰。
一部都江堰水利工程修筑和“歲修”史,也是一部勤政愛民和崇德尚廉的歷史。從“乘勢利導,因時制宜”的工程家智慧到“歲勤修、預防患”等對為官施政皆有啟發意義的經驗之談,都江堰為后世留下的精神遺產不斷豐富迭代,滋養后人。
源頭治理 澤被千秋
由于岷江發源于四川西北部,從高海拔地區至成都平原垂直落差很大,故而古蜀水患頻頻。蜀地有時因洪澇被稱為“澤國”,有時又因干旱被比作“赤盆”。
據《蜀王本紀》載:“時玉山出水,若堯之洪水,望帝不能治,使鱉靈決玉山,民得陸處。”望帝即杜宇,鱉靈即叢帝開明,當時是望帝丞相。玉山即玉壘山,“望帝不能治”,說明望帝杜宇治水未能成功。最終由開明來想辦法解決。
但從根本上解決成都平原的水患問題,還是得等到李冰登上歷史舞臺。
公元前316年,秦國吞并蜀國。公元前277年,秦昭王委任熟天文、識地理的李冰為蜀郡太守。
李冰治理水患和修筑都江堰的過程,充分詮釋了從源頭切入解決問題,科學務實的態度、理念。他從源頭切入,前期充分調查論證,找到問題癥結;中期因勢利導,根據地勢地貌、水勢水量和季節變化進行治水;后期總結經驗,形成歲修口訣和制度,確保都江堰清水長流。
他親自勘察調研,全面了解蜀郡的水情地勢,科學選定了動工的堰址,在充分論證實驗后,才著手治水。他采用火燒水澆的方法和當時最先進的鐵制工具,用數年將玉壘山鑿出口子,最終形成引水的寶瓶口。
李冰秉承“乘勢利導,因時制宜”的思路,選取岷江出山口江面中心的沙洲,修建了魚嘴分水堤,減緩水流的沖擊。為了進一步控制流入寶瓶口的水量,他又帶人在魚嘴的尾部修建了分洪用的平水槽和“飛沙堰”溢洪道。
“從現在可考的資料查證,不同朝代時期,魚嘴的位置不斷在變遷,有的比現在靠前,有時則往后退,有時是往左邊偏著的,有時又往右邊偏著。但是這種變遷恰恰代表著各個時代人們對這一水利工程的積極探索,是為了適應不同時期的水情需要。”都江堰市文物保護和歷史文化研究中心文博館員付三云說。
堰內的河道、魚嘴等雖隨時代有所改變,但堰址千年不變、功能不減,正是因為治水過程中,李冰堅持從源頭治理水患,直切要害,選址精準。加之因勢利導將水流分而制之,徹底解決了困擾蜀地百姓的水患。從此岷江清流,綿延千里,都江堰成為濯錦清流之源。
其實為官治民和治水的道理一樣,后世許多官員遵循李冰的理念,把握源頭治理的重要性,將修整都江堰當作頭等大事。甚至在此基礎上形成了專門歲修制度。《宋史·河渠志》記載,每逢冬春之時,岷江水位下降,便會對工程進行“體檢”和“治療”,每年一次,故稱之為歲修,明清以后,歲修成為不可更改的制度。
因修筑都江堰的功績,李冰被后世尊奉“功追神禹”。蜀地也因此孕育出獨特的“川主”信仰。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李冰研究會副會長、都江堰市廉潔文化研創會副會長王國平介紹,從漢代起,國家就開始對李冰進行敕封。從唐代開始,祭祀李冰由民間活動升格為國家行為,納入官方的正式祭祀范圍,每年春秋兩季采用“少牢”之禮隆重祭祀李冰,由地方官員主持祭祀。李冰在宋代受到了空前的禮遇,祭祀活動與五岳同一級別。明代沿襲元代祭祀李冰的舊典,在春秋兩季由任職四川的官員和當時在四川巡視的中央大員親自對李冰進行隆重祭祀。清代掀起了祭祀李冰的高潮,先后為李冰加封了“敷澤興濟通佑王”“通佑顯英王”“通佑顯惠襄護王”等封號,并提高了都江堰放水節規格以示對李冰的尊崇。
但因歷史材料惜墨如金,很長時間里,后人們對李冰的事跡將信將疑。
直到1974年3月,都江堰渠首進行安瀾索橋的遷建工作過程中,民工在河中挖到一尊大石像。石像高2.9米,重約4.5噸,身著秦冠服,兩袖和衣襟上,有三行淺刻隸書題記,中行為“故蜀郡李府君諱冰”,左袖為“建寧元年閏月戊申朔廿五日都水椽”,右袖為“尹龍長陳壹造三神石人珍水萬世焉”。專家據文字推斷,此像應為李冰石像,刻造石像的時間是東漢靈帝建寧元年(168年)。
如今,這尊石像被安置在都江堰景區伏龍觀前殿正中,讓李冰這位“傳說”中的人物照進了現實。
以民為本 急民所急
在很多人心中,蜀地的富饒與都江堰有直接關系。人們常念及李冰修筑都江堰,卻很少關注在建成后的漫長歲月里,后人對它的不斷維護和修繕,創新和拓展。他們面臨的困難和任務不同,但不變的是以民為本的初心。
都江堰景區內,通往伏龍觀有一條筆直的“堰功道”,道路兩旁設有秦漢以來不同歷史時期治水建堰的12位有功之臣塑像。他們如一座座治水的豐碑,屹立在岷江之畔照耀后人。
“都江堰的持續使用和長盛不衰,既得益于其科學選址、科學設計、科學建設,更得益于后世千千萬萬個‘李冰’。他們在繼承李冰‘工匠精神’的同時,也在堅守‘造福于民’的初心。2200多年來,他們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地對水利工程進行細心維護、修繕和拓展,成就了今天的都江堰。”王國平說。
后世常把四川稱為天府之國,水旱從人,不知饑饉。但最初修筑都江堰,是為杜絕水患。其灌溉功能源自后人不斷的開發利用。
“在古代,糧食安全就是最大的政治。自漢代以來,許多治蜀官員將其灌溉功能不斷擴大,惠及廣大百姓,造就物阜民豐的景象。”付三云說。
其中,西漢漢景帝末年任蜀郡太守的文翁是擴大都江堰灌溉效益的第一人。他主持在太平堰魚嘴處開通蒲陽河,引水灌溉蒲陽地區,將都江堰灌區向成都平原北面擴大,在彭縣、新繁交界處與湔江匯合(稱青白江),增加灌溉面積一千七百頃。文翁開通蒲陽河,擴大灌區,使四川農業生產很快地發展起來,出現了“世平道治,民物阜康”的局面。
三國時期,諸葛亮治蜀時也極為重視都江堰的作用。蜀漢建興六年(228年),諸葛亮北征,認識到“此堰農本,國之所資”。于是,他首次專門設置了堰官,主管都江堰的維護,并征集兵丁1200人常年駐守,對其進行經常性的管理維護。同時他還大量興建各類灌溉設施,被稱為“諸葛堰”“小諸葛堰”。
也正是從諸葛亮開始,此后各朝各代均以渠首所在地的縣令為都江堰水利工程的主管。直至宋朝,相關機構進一步制定和完善了都江堰歲修制度,代代相傳,延續至今。
到了唐代,成都平原人口大增,都江堰已不能滿足當時生產生活的需要,臨江便于灌溉的上好良田都被少數豪強大族強取豪奪和霸占,許多普通百姓一年收不到多少糧食,生活十分貧困。
名臣高儉到蜀中任益州長史后,親率眾人扛起長鍤和鋤頭前往都江堰,整治舊有的渠道,使之恢復功能,在故渠之外擴展出許多支渠,并制定了用水方案,從根本上解決了爭水矛盾,從而使都江堰之水得到最大化利用。百姓農田得到了充分的灌溉,糧食產量大增,人民群眾的生活有了顯著改善。
歷史上,因當政者疏于管理或是歷經戰亂流離,都江堰幾經嚴重損毀,百姓未受其利,反受其害。幸有一些官員勇于擔責,大力整頓吏治,對都江堰進行大刀闊斧的維修。
宋代趙不憂赴任成都路轉運判官時,發現原本號稱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竟屢現糧荒。僚屬告訴他,近年來都江堰“堰不固而圮,田失水,故歲屢饑”。“都江堰不是年年都要歲修嗎?朝廷每年都撥付銀兩進行歲修,怎么會出現這種情況?”疑惑的趙不憂趕到都江堰,看到的是堰堤坍塌、偷工減料、弄虛作假。經過徹查,他嚴懲了此前貪污款項、中飽私囊、以次充好的官員,并在之后的歲修工程中,親自到工地監督。
元惠宗元統二年(1334年),吉當普出任僉四川肅政廉訪司事。到任后,他了解到在元代以前,都江堰都是以砂石筑堤,每年都有多達132處的堤防要進行治理,耗費巨大,所需兵役多則萬人,少則千人,且歲修工程質量差,損毀嚴重。
吉當普大膽地決定將堤防縮減為32個要害堤防,對要害處集中人力物力進行重點治理,他創造性地提出了“以鐵制堰”“甃石護堤”的綜合治理方案,堰堤用條石安砌,條石之間,用鐵錠相互扣聯,用桐油麻刀拌以石灰堵塞漏縫,沿堤植樹“數以百萬計”。他還用16000斤鐵澆鑄成一只巨大的鐵龜作魚嘴,并在魚嘴前埋鐵樁,以抵抗水流的沖擊。吉當普的治理使都江堰水利工程維持了將近四十年無大修。
正是這樣的千秋接力,才使這座古堰不斷完善發展,生機煥發。
遵舊制與敢革新
都江堰的歲修和維護史中,一直有圍繞“堅作”和“柔作”兩種不同方法論的爭論和變換。“堅作”即用銅鐵等非常堅硬之物治水,也有人將其稱為“砌石”之法。“柔作”則用竹籠卵石等柔性之物治水,或稱“籠石”。
吉當普所處的元代,就主要用堅作之法。明代以后兩種方法交替使用。比如明武宗正德年間,盧翊出任四川按察司僉事,提督水利時,對前人用鐵石堅固之法修堰,完全持否定態度,成為都江堰歷史上第一個批判鐵石治水思想的代表者。他認為,這是“始肆力于堰,無復深淘之意”,并闡明了治水要“因地制宜,乘勢利導”。他總結元代以后“以鐵治堰”失敗的教訓,決定恢復李冰父子“深淘灘,低作堰”和竹籠卵石古法治水,疏鑿都江堰。
“堅作”“柔作”本只是工程理念之爭,但這樣的大型工程牽涉人力物力甚多,事關地方主官的業績,中央政府也盯得很緊。是嚴格遵守舊制,還是敢于有所革新?有時這也會上升到官場與吏治之爭。
今日欲上二王廟主殿,需先過山門經三官殿。三官殿墻壁上嵌刻著李冰傳世治水六字訣“深淘灘,低作堰”,在六字訣的右側墻壁上,是清光緒元年(1875年)時任灌縣知縣胡圻主持刊刻的治水《三字經》。一旁的墻壁正中嵌刻有成都知府文煥在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刊刻的治水《三字經》,兩旁是治水八字格言。
值得注意的是,兩版《三字經》在最后兩句上有所區別,胡圻版本最后兩句為“遵舊制,復古堰”;而文煥版本最后為“遵舊制,毋擅變。”
三字之差,中間發生了什么?付三云認為,這很有可能與丁寶楨大修都江堰水利工程事件有關。這段鮮為人知的故事,充滿了為政和人性的磨礪,官場和歷史的考驗。
光緒二年(1876年)秋,丁寶楨調任四川總督,次年年底上奏朝廷請求大修都江堰水利工程,光緒三年(1877年)十二月初工程開工,次年三月中旬竣工,耗銀十二萬九千九百余兩。然而在竣工當年五月,大修工程就遭洪水損毀,引起朝廷普遍關注,之后的三年,朝堂之上圍繞此事發生了三次論爭。
有人主張此事是自然災害,有人卻堅持應追究丁寶楨決策失誤的責任。比如,給事中吳鎮就參丁寶楨盲目聽信下屬之言,違背“籠石”一法,導致了事情的發生。管理吏部事務的寶鋆等人也攻擊丁寶楨“率更成法”“辦理乖方”。
在朝廷派專人調查的過程中,大修工程修理方法是否妥當還被一些別有用心、反對洋務運動的保守官員借題發揮,用以同時攻擊丁寶楨在四川進行的改鹽政、裁夫馬局、建機器局等事務。其間,因被人參劾,朝廷下詔,以“未遵舊制”為由,將丁寶楨等人“革職留任”。此后他們用自己的俸祿“將功補過”,努力恢復了都江堰的“籠石”古制。
對于種種質疑和否定之聲,丁寶楨頂住壓力和委屈多次上奏,詳報數據,據理力爭。由于他極為重視工程管理,制定了完備的經費核算管理制度,把治理水害、興修水利的每筆工程賬目都算得明明白白,雖一度被罰官降三級,最終還是得到了朝廷的諒解,官復原職。大修都江堰后剩下2000余兩銀子被用于修建今天人們所熟知的南橋。
但直到光緒十二年(1886年),分管水利的成綿道官員承厚仍將此前都江堰沖毀一事歸罪于丁寶楨。也許,正是因為丁寶楨這樣的“教訓”,文煥在刊刻治水《三字經》時,將最后三個字改為了“毋擅變”。
然而,對于丁寶楨的功過,百姓心中自有一桿秤。他大力維護都江堰,重修魚嘴,灌區老百姓親切地稱他“丁魚嘴”。他去世后,百姓集資在二王廟側建起了那座丁公祠,祭祀不斷。
千年古堰流傳至今,離不開像李冰源頭治理、直擊要害的智慧,更離不開文翁等后世為政者悉心的歲修和保養。從筑堰、修堰中孕育出來的精神、智慧、氣節、作風,也成為精神激勵反哺后人:常懷憂民之心、恪守為民之責,躬行“歲勤修、預防患”,同時要有受得了委屈、說得了真話的創業干事精神。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始建于戰國時期的都江堰,距今已有 2000 多年歷史,就是根據岷江的洪澇規律和成都平原懸江的地勢特點,因勢利導建設的大型生態水利工程,不僅造福當時,而且澤被后世。”
都江堰水利工程是凝結著一代代勞動人民的勤勞與智慧的明珠,更是中國勤政廉政史上的豐碑。勤政愛民、清白堅韌、廉潔奉公……這些廉政精華在漫長的歲月中沉淀、升華,匯入新時代廉潔文化的充盈正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