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水利工程蘊含的傳統(tǒng)智慧

1980年7月8日，一位老人在眾人的陪同下，來到都江堰離堆公園，他參觀了伏龍觀，向工作人員詢問灌區(qū)的情況，之后來到寶瓶口，手扶欄桿，若有所思。這位老人就是時年76歲的鄧小平，據(jù)原都江堰市文物局副局長鐘天康回憶，鄧小平還到了二王廟大殿和后殿，饒有興趣地觀看了大殿前面壩子里左右兩側的兩塊大石碑，一為“飲水思源”，一為“安流順軌”，當時鄧小平很贊賞“安流順軌”四字。

視察都江堰之后，鄧小平乘火車至重慶，開始了視察長江之行。在途中，他多次與相關人員談論起修建三峽工程的問題。同毛澤東、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一樣，鄧小平注重從都江堰這座古老的水利工程中汲取歷史的經(jīng)驗，為治理、開發(fā)長江尋覓傳統(tǒng)智慧。鄧小平一生三次視察都江堰，上世紀60年代都江堰核心區(qū)周邊曾兩度興建水電站毀壞地質，被他明示叫停、炸掉、廢止，保護了這座千年古堰免遭損毀。

盤亙在中華大地上的水利工程，正是在一代又一代領導者與百姓捍衛(wèi)歷史與傳承智慧的自覺中，被保存、新建。因為中國獨特的地理氣候條件和農耕文明特點，有為的治理者都將興修水利作為治國安邦、穩(wěn)定社稷之大計。春秋時期的政治家、思想家管仲說：“圣人之治于世，其樞在于水。”“善治國者必先治水”的說法在后世得以認可，精準地概括了治水與治國的關系。因而，從古至今影響深遠的水利工程，濃縮了中華民族的奮斗史、治國史，其中蘊含的傳統(tǒng)智慧與哲學更凝結為中華文明不可或缺的部分。

天人合一的哲學理念

京劇傳統(tǒng)劇目《河伯娶婦》為人熟知，講述了西門豹治鄴的故事。在歷史上，西門豹確有其人，戰(zhàn)國時期他在魏國任鄴令，他熟諳水利農事，初到鄴城 （今河北臨漳縣一帶）時，見此地人煙稀少、田地荒蕪，立志改善當?shù)厥挆l貧困的狀況。他察訪民情方知，當?shù)毓偌澓臀讕煿唇Y、編造河伯娶親的故事危害百姓。

當?shù)厝烁嬖V西門豹，鄴縣的官紳每年都要向老百姓征收大量賦稅搜刮錢財，其中很少一部分用于為傳說中的河神河伯娶媳婦，而大部分錢財都被他們私分。百姓擔心自家女子被挑去給河伯，大多帶著女兒遠離故土，以致城中百姓越來越少。有的老百姓聽任“假如不給河伯娶媳婦，就會大水泛濫，把那些老百姓都淹死”的說法，任憑官紳與巫師胡作非為。

西門豹立即嚴明法律，懲治地方黑惡勢力，并頒布律令，禁止巫風。隨后，他親自查勘地形、科學規(guī)劃，組織群眾開鑿十二渠，引漳河水淤灌改良農田，徹底改變了當?shù)氐纳顼L民風和經(jīng)濟狀況，鄴城迅速民富兵強，成為魏國的東北重鎮(zhèn)。

西門豹“引漳十二渠”的治理思路對歷史發(fā)展影響深遠，《史記·河渠書》評價：“西門豹引漳水溉鄴，以富魏之河內。”幾乎在西門豹治鄴半個多世紀后，荀子才在《天論》中提出“制天命而用之”的思想。在處理天人關系上，荀子肯定了人的主觀作用。而西門豹作為地方治理者，先行踐行“人定勝天”與“天人合一”的思想，通過破除迷信，將被“天”壓制的“人”解放出來，他了解、遵循自然規(guī)律，發(fā)動人的主觀能動性，達到了趨利避害、改造自然的目的。

學者季羨林曾認為，“天人合一”是東方文化基礎的綜合思維模式，即承認整體概念和普遍聯(lián)系，表現(xiàn)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就是人與自然為一整體，通俗地說就是“同大自然交朋友”。遵循自然規(guī)律，因勢利導的“天人合一”思想，成了古代治水行為準則之一。

據(jù)《史記·夏本紀》記載，更早之前大禹治水，實行“高高下下，疏川導滯，鐘水豐物”的方法，一改鯀采用的以堵塞為主的方法，取得了成功。之后，都江堰、靈渠和引漳十二渠等工程都遵循這樣的理念。建設者們利用河流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綜合考慮地勢、水文、河道，在保持原有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基礎上就地取用建材，在堵與疏間權衡取舍，使河流的環(huán)境功能、水運功能以及應對極端氣候的功能保持完美的平衡。都江堰魚嘴與靈渠的“人”字堤的設計莫不如此，而且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檢驗。

中和節(jié)制的中庸之道

位于山西省襄汾縣陶寺村南的陶寺，是黃河中游地區(qū)重要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該遺址位于臨汾盆地內塔兒山向汾河谷地過渡的黃土塬上，汾河河谷在陶寺城址以西約4千米處。考古工作者認為，陶寺遺址在選址時，先民充分考慮了城邑對河流的利用，有意遠離汾河主河道避開水患，并依托汾河的支流南河和宋村溝為城中居民提供水源。這種避讓以節(jié)制的水利智慧，不僅保護了城邑，也實現(xiàn)了人、水的和諧共生。

在先秦諸子那里，“節(jié)”從倫理范疇延伸到人的行為方式和德性。“節(jié)”本是指植物枝干連接的地方，后來引申為事物生長發(fā)展的階段性，所謂節(jié)制，即承認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堅守“中”的原則與“度”的合理性，以此達到“致中和”的境界。《周易》中說：“說以行險，當位以節(jié)，中正以通。”處于險境保持樂觀，處于高位保持節(jié)制，就能堅守中正之道而達到亨通。中和節(jié)制的中庸之道在古代水利智慧中有頗多的體現(xiàn)。

被儒家視為經(jīng)典的《周禮》明確記載了虞衡制度：“三曰虞衡，作山澤之材。”先秦時期，國家通過設置專門的機構、職官，規(guī)范社會生產活動，約束人們的行為以保護水資源。

自古以來，中國水資源北缺南豐、夏汛冬枯，時空分布極不均衡，先民意識到水資源的有限性，很早便有了“用之有度”的樸素生態(tài)觀。據(jù)《史記·五帝本紀》記載，黃帝觀測天文星象，利用水源乃至土石金玉，并要求部落成員要節(jié)約用水。

各個朝代的中央政府頒布水利法規(guī)中，對用水的分配都有嚴格規(guī)定。《漢書·倪寬傳》記載：“寬表奏開六輔渠，定水令，以廣溉田”，當時政府對水資源的分配集中管理，解決用水的次序問題，滿足農業(yè)生產的需要。

唐代的《水部式》還用專門條款規(guī)范不同用水部門的利益關系，如白渠和清渠“恒準水為五分，三分入中白渠，二分入清渠”，規(guī)定如果水量過多，應開放閘門，讓水退回河道。

宋代《農田利害條約》同樣規(guī)定，水利工程不可貪大求全搞過度建設，而是重在平時養(yǎng)護，規(guī)定地方官要重視堤防的歲修，還應“開導溝洫，歸之大川，通泄積水”。也就是說在豐水期要排洪，保證水資源的可持續(xù)利用。都江堰等古代大型水利工程幾乎都有較為嚴格的歲修制度，后期沒有大規(guī)模的再建設，正是這種修與守的平衡有度，保證了工程的延續(xù)性，造福桑梓至今。

用水需節(jié)度，蓄水有量度，修堤要適度，不僅是文化與價值觀的傳承，更是通過實踐檢驗的水利智慧。

明代水利官潘季馴治理黃河時，吸納群眾意見，創(chuàng)造出“束水攻沙”的良策，即加固堤壩，收緊河道，利用水的沖力沖擊河床底部泥沙，達到清淤防洪的目的。他反對鋪張浪費大搞新開河道以分流的工程建設，認為舊河淤，新亦淤，數(shù)年新者亦舊，結果只能是勞民傷財、多支靡費。清代官員陳潢治理黃河時，借鑒了潘季馴的“束水攻沙”，取得了斐然的治黃成績。

未雨綢繆的前瞻性思維

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安徽省淮南市壽縣之南30公里處，安豐塘如一顆璀璨的明珠嵌在大地之上。安豐塘原名叫芍陂，此地原本地勢東、南、西三面較高，北面低洼，向淮河傾斜，每逢夏秋雨季，洪水暴發(fā)形成澇災，秋冬季雨少時又常出現(xiàn)旱災。

春秋時期，楚莊王的重臣孫叔敖在這里主持修建水利工程，并將東面積石山、東南面龍池山和西面龍穴山流下來的溪水引到低洼的芍陂之中，修建五個水門，以石質閘門控制水量，“水漲則開門以疏之，水消則閉門以蓄之”。如此一來，洪澇時有塘蓄水，天旱時有水灌田。后來又在西南開了一道子午渠，上通淠河，擴大了芍陂的灌溉水源，使芍陂能“灌田萬頃”。

芍陂與后來建造的都江堰一樣，建造者在事前已對后續(xù)可能發(fā)生的各種情況進行了預測，并落實了預防旱災與洪災的方案，做到了未雨綢繆。芍陂自建成以后，不僅起到了調劑水資源的作用，塘里生長著菱藕、荸薺和各種魚蝦、鳥類，在災年拯救了不計其數(shù)的平民的生命，芍陂因此被老百姓稱之為神塘和寶塘。“清泉百里環(huán)芍陂，楚人千年長不饑。”這是宋人劉攽對孫叔敖與芍陂的贊譽，回聲響徹至今。

在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教授譚徐明看來，現(xiàn)在許多水利工程壽命短，有的工程甚至運行不到十年就報廢了。這一點，除了需要學習古代水利工程本身的科技價值外，還要學習借鑒其工程的管理經(jīng)驗。譚徐明表示，“基本每個古水利工程都是因地制宜地設計、建造，很多小細節(jié)都展現(xiàn)出大智慧。”

芍陂、都江堰、鄭國渠等古代水利工程至今仍在發(fā)揮功能，正是因其設計合理、技術先進、管理科學。戰(zhàn)國時期開始修建的溇港，如今還調節(jié)著太湖來水和去水的平衡，兼具水運、灌溉等功能；南唐時期修建的槎灘陂，現(xiàn)在還發(fā)揮著疏江導流、灌溉航運的功能。這些工程之所以能經(jīng)受歲月考驗長久造福百姓，正在于建造者具備精益求精的前瞻性思維，規(guī)避了因急功近利、鼠目寸光導致的面子工程、形象工程。

中國先民在認識與改造自然中，形成了一套縝密、全面的認知思維。夏代歷書《夏小正》中就把天文、氣象、物候和農事諸知識融合，將天象、氣候、物候、農事活動作為整體來考察，天、地、人、物相統(tǒng)一的系統(tǒng)思維理念也被運用在水利工程的建設中。除此之外，不少水利工程，將安流、保運與民生盡數(shù)考慮，系統(tǒng)規(guī)劃，力圖兼顧全面。

潘季馴治黃時，并未單獨就事論事，而是前瞻性地把黃河、淮河和京杭大運河聯(lián)系在一起通盤考慮，提出“治水之法，當觀其全”的觀點。后來，清代康熙年間的河道總督靳輔在修整水利時，也提出“治河之道，必當審其全局”。

當時，陳潢作為靳輔的高級幕僚，參與到治水中，他說治水不應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應“有全體之勢，有一節(jié)之勢”。他們對黃、淮和大運河這個龐大水資源體系，有著系統(tǒng)性的認識，在規(guī)劃、施工時摒棄了消極分流、抑淮保運的急功近利做法，而是把握了“淮清河濁，淮弱河強”的關聯(lián)性，抓住了各個水系的特點，對癥下藥，治好了多年的黃淮水系水患。

不朽的文化價值與道德力量

孫叔敖在芍陂的身影早已無從尋得，工匠的吆喝勞作也消逝于時空，兩千多年后，明代大臣王邦瑞路過芍陂，見水光瀲滟，為紀念先人功績作《過孫叔敖祠》一詩：“百里塘峙通楚祠，萬年伏臘見人思。愛存墮淚非殘碑，功似為霖豈一時。”即便孫叔敖已經(jīng)逝去，萬年后一樣會有人思念他，因為他的功德并非一時。如今，在都江堰、靈渠景區(qū)，游人如織，人們在感悟歷史也在參與歷史。

芍陂自建成以來，從漢廬江太守王景、魏大將鄧艾到歷朝知壽州事李若谷、李大升等人，均參與了芍陂管理和修治。到了明朝，芍陂曾被豪強圍墾，來自四川的壽州知州甘公雖然打擊了豪強，但力度不夠，終致百余里的全塘僅存十余里。在都江堰兩千多年的修、守歷程中，誕生了李冰、文翁、諸葛亮這樣的治水先賢，也涌現(xiàn)了如北宋名臣趙抃那樣勤政廉潔的官員。

兩年前熱播的歷史劇《天下長河》，講述了這樣的故事：康熙十五年（1676年），一場水患肆虐后，年輕的康熙帝設科開舉招納治河賢才，24歲的落第舉子陳潢脫穎而出，他與同樣有志于治河的靳輔搭檔，跨越半個世紀的櫛風沐雨，歷經(jīng)了康熙朝幾次大政治風波，臨死前留下治河名著《河防述要》。多年后，康熙帝探訪揚州，當時陳潢還沒平反，他見到了河神廟中塑著靳輔、陳潢的像，感慨萬千。

在劇中，陳潢有句臺詞引人深思，“天下不是皇上的，黃河也不是皇上的。再過一百年、一千年，地上的皇帝比天上的星星都多，黃河只有一條，在黃河面前，我們是平等的。”靳輔和陳潢正如前人李冰、潘季馴等一樣，他們不屬于特定階層的史觀，而是永久存在于大歷史觀中。

“我寫劇本的時候，翻《水利志》，看到一代一代的水利官員，前赴后繼拿命往黃河里填，大部分人在歷史上連名字都沒留下。他們才是中華民族的守護神。”導演兼編劇張挺說，“過去有句話，叫遺愛自在民心。一個人偉不偉大，光靠自己說是不成的，要看百姓是不是真心實意地紀念你，歌頌你，追隨你。”

中國古代水利工程將一個民族的文化底蘊、科學、美學、政治呈現(xiàn)出來，為人們提供最生動而鮮活的歷史見證。它們的悠久歷史，亦是地方官治理地方的歷史，這些官員的民本思想和德政具有不朽的文化價值與道德力量，共同塑造了中華民族的文化記憶。縱使再過千年，它們與建造者的姓名仍會被銘記、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