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菩提

一

夕陽沒入水中，樹影漸漸濃重，四周的燈火被晚霞籠罩，昏黃著羊羊的眼睛。

羊羊站在河岸邊，指著天邊的夕陽對星月說，這個黃昏好美呀。

星月順著羊羊的手指望向天空，隨即收回目光，看著腳下的河水，又抬起頭看著羊羊的臉，低聲說，水里的夕陽才美呢。

羊羊沉浸在一片幸福的黃昏中。良久，星月傷感地說，可惜只是影子，走不到一起。

羊羊沒有細想星月的話，對眼前的風景甚是迷戀。天上地上兩枚太陽，成了這個城市的眼睛，一只照著大地，一只盯著天空，讓這個黃昏在晚霞里發呆。

我們還是分手吧，你不適合我。星月看著緩緩流動的河水，以及水中起皺的那輪夕陽，摩挲著左手腕上那串星月菩提手鏈，終于說出了那句話。

為啥？因為你的病嗎？

對啊，不是小問題，我是律師，我得給你講清楚，我們真的不適合，這是遺傳病……

給。星月鼓足勇氣，把菩提手鏈遞給羊羊。羊羊沒有伸手。星月把菩提手鏈放進羊羊的口袋，轉身跑開。羊羊沒有反應過來，就聽到星月從幾十米外的小路上把聲音拋過來，天上地上，就像天邊的夕陽，我會看著你。

羊羊朝著星月的背影追去，把星月掉在地上的話踩爛，又俯下身把她說的話撿起來，放進嘴里咀嚼著。感覺不對味，他心頭一緊，面目陰郁起來，止不住想要流淚，又怕惹星月傷心，星月說她要永遠做一個不哭的女孩。羊羊把淚往肚子里吞，像小時候吞藥。幾許無奈，幾許傷痛，讓他眼前瞬間變暗，連頭上的陽光也被自己痛苦的情緒罩住了。

你不要追……羊羊停下來。星月放慢腳步，沿著河堤一步一步離開，消失在那一片晚霞里，像幽靈，更像仙子，披著一身霞光走出羊羊的視野，轉過和悅路的街口，留下一片無聲寂寞的水面。夕陽在水里無聊地紅著臉，偶爾有路過的青蛙翻下河堤，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

忙過了這段時間，我會去國外治病，我們到此為止吧。星月的聲音在空氣中被晚霞浸泡著，泛著光。羊羊突然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他癡癡地呆立著，任那聲音像輕煙一樣飄散。夕陽終于沒入水中不見了，天黑了下來，街燈亮了，河堤兩邊星星點點，把明亮連成一根根線，在河水里眨眼。

羊羊無力去追星月留下的聲音，瞪大眼睛，木然地看著河面，盯著河里漂浮的街燈，不想打撈自己的悲傷。

羊羊掏出口袋里的星月菩提手鏈，數來數去，總數不清楚。

二

成都地鐵7號線槐樹店站正逢早高峰，羊羊似乎是被人群擠上車的。到了車廂里面，羊羊的腳被踩了一下，一個小個子女孩紅著臉，歉意地對羊羊笑笑，算是說對不起。羊羊從那個歉意的微笑里似乎讀出來一種真誠，看著這張臉仿佛很熟悉，似乎認識這個女孩，卻又忘記在哪兒見過，你是？女孩笑笑，你可能認錯人了，羊羊疑惑著。你認識我嗎？女孩還是笑笑。或許吧，羊羊莫名其妙地回了一句。女孩這才仔細地看了看面前的羊羊，大方地說，我們加個微信？

女孩的笑有點詭異。羊羊用眼神問，可以嗎？女孩又笑，用嘴呶了呶周圍，看著四處擠滿的人，似乎在說得等下車才能看手機。我在火車南站轉1號線，女孩說。我也在南站轉1號線，哈哈。你去……我在金融城上班，羊羊和女孩不約而同地說，不約而同地笑，那我們在轉車時加個微信。

火車南站地鐵站依舊人頭攢動，羊羊和女孩下了車，相互加了微信后又被擠上了地鐵。到了金融城，女孩下了車，邊走邊接電話，女孩指指手機，歉意地說，晚上見，甩著她的辮子，一下子鉆出人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羊羊回過頭來，揣著撲撲跳動的心，向自己單位走去。

在上班的間隙，羊羊偶爾偷看一下手機，那女孩似乎已經忘了他，信息欄里沒有一個字，女孩的朋友圈屏蔽了他。

夜里九點，羊羊洗完澡躺在床上看書，手機微信突然冒出一個表情包，后面寫著：你好。羊羊很感動，竟然先收到女孩的問候，立即回了一個你好，羊羊知道是地鐵上遇到的那個愛笑的女孩。

女孩發了一個握手的表情，你老家是哪兒的？

羊羊：巴中。

女孩：我也是，這么巧？附帶一個哈哈的表情。

羊羊：難怪有點熟悉，口音一樣。也發了一個哈哈的表情。

羊羊：你叫？

星月：我叫星月，星星的星，月亮的月。

羊羊：我叫羊羊，綿羊的羊。不早了，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羊羊找不到話說。過了一會兒星月才回復。

星月：空了聊，如有機會，我們再見一次？晚安。

羊羊：好啊，好啊。晚安。

這個晚上因為和女孩幾句簡單的對話讓羊羊很興奮，羊羊胡思亂想了很久，直到很晚才強迫自己睡去，畢竟明天還要早起。

以后的日子，羊羊仍重復著上班回家的路，從地鐵7號線上車轉1號線，又從1號線上車轉7號線。自從見過星月，除了重復那些日子，還要重復欣賞星月紅紅的臉龐，重復等待星月晚上的信息，重復享受內心那份甜蜜和幸福。

羊羊覺得那些重復有了意義，不再無聊。

三

星月想談一次戀愛，即使今后不能結婚，也要有一次談戀愛的經歷。

星月和羊羊交往很矛盾。星月不敢做羊羊的女朋友，卻又想嘗試。

那天下午，星月出差，在微信上說，對不起啊羊羊，我有病呢，我不想和你繼續下去了。這病很厲害啊，也許以后，我不會再有愛情，也不會有婚姻。

什么病啊，影響我們交往嗎？羊羊不解。

影響啊，本來我不想告訴你，但是這個病真的很厲害，我都已經發作兩次了。

不會影響生命的病都不重要。羊羊安慰到。

不說了，等以后我慢慢告訴你，我們只做普通朋友吧。就算戀愛，只是我的一次嘗試，你不要認真就好。

為啥？

好了，不說了，我馬上要出庭了。星月到了法庭。

羊羊盯著手機。星月沒有再發消息。羊羊想起星月的眼睛，明亮有神，有時像星星在腦海里眨著，有時像月亮一樣朗照。水一樣的女子，冰一樣的透徹，像一朵好看的花開在羊羊的心里，誰也不能阻止自己想要和她交往。

羊羊喜歡星月，包括星月的病。

羊羊約星月見面。

星月第一次化了淡妝，感覺自己很美麗。羊羊見著星月的時候眼睛都瞪大了，發射出一束驚喜的光，刺得星月睜不開眼睛，無法抵擋，星月害羞地低下頭。

我們去哪兒？羊羊坐上星月開的車。

去東安湖吧。

一路上陽光真好，給四周的建筑鍍上了一層金色，連道路中間的隔離帶都變得燦爛了。羊羊坐在副駕駛上，時而盯著星月的臉，時而盯著鍍在周圍建筑上金色的陽光。才離開這么幾天，你不認識我了？星月偶爾也看看羊羊，看著羊羊興奮的神色，她收回幸福的目光，專心開車。

東安湖就在前面，靜靜的湖水，涌動的人流，燦爛的花兒。星月把車停好，和羊羊下了車。

風一縷一縷地吹來，把星月的頭發吹得像眼前的風信子，起伏不定。羊羊拉住星月的手，我們去湖邊人行道上溜達一圈，再去體育場？

星月沒有說話，點點頭。星月像一只小鳥依偎在羊羊的身邊，跟著羊羊的步伐，挽著羊羊的手臂，一路行走。

羊羊講著自己的故事，講對生活和工作的感悟，還有對法律的理解。

你懂得真多，你學的什么專業？星月等羊羊講完終于說話了。

城市規劃。

為啥對法律理解得這么深？你該做律師。

平常我就喜歡看書，沒有其他愛好。

星月佩服地望著羊羊，難怪你說得那么好。

星月給羊羊講自己的故事，講那些沒完沒了的幸福的語言。羊羊靜靜地聆聽。

走過火炬臺，星月突然唱起歌來：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羊羊說，可惜這么一湖凈水，沒有小船，否則我們就可以去湖里劃船啦。

星月說，那年去北海公園，聽著湖邊廣播里傳來這歌，很開心。今天和你來東安湖，又想起了那次北京之行，不禁就唱出這歌來，唱得不好，你不要笑我啊。

唱得挺好啊，我第一次聽你唱歌，你的聲音真好聽。黃昏里，星月和羊羊在一家小吃店吃了點東西，喝了奶茶，隨后開始等東安湖的燈光秀。

晚上七點，東安湖的燈光秀點亮了所有建筑，尤其是火炬臺和“大運會”場館，五顏六色的燈光一次次打在兩個幸福的年輕人身上，讓他們沐浴在愛的光芒里，無比陶醉。羊羊拉起星月的手，星月的手冰涼冰涼的。星月突然倒在羊羊的懷里。羊羊緊張極了。

你不要動我，不要打120，必要時候摁住我，一會兒我就會好起來……星月在羊羊的懷里抖動得很厲害。

燈光下，星月雙眼緊閉，臉緋紅著。羊羊害怕地抱著星月，使勁兒地摁著星月抖動的身體。

很久，星月才平靜下來。

對不起，讓你掃興了。我這病治不好。星月悲楚地說。

沒有。會好起來的，現在醫學這么發達。

我們回去吧。星月站起來。

我開車送你。

他們向停車場走去。羊羊發動了汽車，打開導航，把星月送到了小區門口。

羊羊掏出那串買了很久的星月菩提手鏈，小心地給星月戴在左手腕上。羊羊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說，愿它能保佑你。星月踮起腳尖，輕輕地吻了一下羊羊的嘴唇，又迅速朝小區大門跑去。

羊羊腦子里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那兒。

四

星月讀初中三年級時才去了成都。

星月的媽媽也有類似星月的病癥，偶爾會發作一次，發病的時候很抓狂，甚至拿刀亂舞，星月很小的時候見過，特別害怕。

星月長大后，在網上查了這個病，目前全世界都不能醫治，只能控制，還會遺傳到下一代。星月有時候也怨媽媽，咋就有這個病？還把這個病遺傳給了自己？

現在星月遇見了羊羊，自己猶豫了很久很久，最終才下定決心告訴他自己有這樣的抑郁癥，可是羊羊沒有放在心上。而羊羊哪里知道這病的厲害，發病的時候星月會痛不欲生，星月不能把發病的感覺講給羊羊聽。

這次星月發病了，還抓破了羊羊的手，而羊羊對星月多好喲，羊羊帥氣陽光，對生活總是有自己獨到的見解，總能給星月的困惑找到一個解決的方法，讓星月在工作和生活中豁然開朗。

星月佩服羊羊的學識，佩服羊羊對生活的認知，還有對人生的理解。

星月想，羊羊就是自己的藥。但星月仍然矛盾著，星月知道自己的病，知道羊羊想要婚姻和孩子，知道自己不能給羊羊一個健康的孩子。星月很痛苦，忍受著無盡的煎熬。

星月擔心有一天這愛情會突然消失。雖然星月當著羊羊的面沒有承認是他的女朋友，但內心對羊羊卻有著無盡的愛。

星月整天忙碌著，一忽兒東一忽兒西地奔跑著。案子越來越多，自己總是取證、做文案，和當事人一起談判，然后出庭。雖然忙碌，卻很充實，現在又和羊羊交往，感覺自己到達了人生頂峰，生命有了意義。

星月這段時間心情很好，整天微笑著出門，又微笑著回家，回到家里第一時間在微信上和羊羊聊天，說一天的忙碌和工作，還有那些愉快的心情、令她不爽的事情。羊羊也給她說自己的工作，給她講單位里那些有趣的人和事情。

到了星期天不加班的時候，星月主動約羊羊見面，有時候去春熙路，有時候去天府公園，喝咖啡、看電影、聽脫口秀等。他們雖然都是成年人，卻擁有孩子一樣的心情和快樂。

羊羊和星月享受著愛情，享受著這遲來的相遇。

明年我們結婚？羊羊說。星月沒有回話，星月很是憂傷，又不想把羊羊的好心情破壞了，淡淡地一笑。

羊羊想，得先向星月求婚，星月可能在等一場浪漫的求婚儀式。雖然羊羊覺得很麻煩，既費錢又費神，但是為了星月這個善良的姑娘，得給她這么一場儀式。他想找一個合適的時間和地點，給星月一個驚喜。羊羊沒有再說話，全身心地和星月度過那些美好的時光。

羊羊感覺星月是上天派給自己的仙女，讓自己擁有了最美的愛情。

我有女朋友了。那個晚上，羊羊和在美國的同學用微信聊天。同學是個心理學博士，她對抑郁癥很有研究。

有事咨詢一下，我最近剛交了一個女朋友，她說自己有很厲害的抑郁癥，這個病很嚴重嗎？

抑郁癥有很多種，究竟是哪種？

羊羊把那天在東安湖的情形給同學講了。同學回復：如果她是我的病人，我會給她說會慢慢好起來的。可她是你的女朋友，我勸你早點兒結束你們這段戀情。目前，全世界都沒有什么好的治療方案，關鍵是這病還會遺傳，而且是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如果你們不要孩子，可以結婚。如果你的家庭不允許你不要孩子，你要早做打算，另外建議你最好交個健康的女朋友。

羊羊不想再說話。

她之前告訴你的？同學問。是呀，羊羊說，她不止一次提醒我，我一直不當回事。

她是律師，這個病她沒有權利隱瞞，她得在婚前告知。這是一個有責任和良知的女孩。同學說。

羊羊整夜做夢，夢見和星月結婚了，生下一個男孩，整天瘋瘋癲癲地鬧得一家人很不愉快，星月也不能控制這個小小的孩子，星月也瘋了，抱著自己的孩子一起從樓頂跳了下去，他們兩個就像小時候玩的紙飛機，一大一小地在天空中飛呀飛，直到飛不見了。又像是自己放飛的兩只風箏，飄飄搖搖地從眼前飛進了深山的峽谷里，轉過山崖就消失了，那線卻纏在山頭的大樹上。

醒來后，羊羊驚出一身冷汗。羊羊想著同學說的話，自己可以不要孩子嗎？自己可以為愛情不顧及所有嗎？

五

星月裝著不苦惱。

星月想著要拒絕羊羊的好。

星月知道再過幾天得和羊羊攤牌了，不能再讓羊羊往深里陷。

再過幾天就是中秋節了，中秋節來了星月就要和羊羊說再見。

中秋節的前夕，羊羊給星月寄來了月餅，星月給羊羊寄去了剃須刀。“以后不要再給我寄東西了，我也不會再給你寄禮物。我要出國去看病，謝謝你的陪伴。”星月在剃須刀盒子里放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這樣的文字。

羊羊收到禮物，很興奮地打開，又把禮物和失望放在一起，不想去碰它。

星月約羊羊見面。

晚飯后，他們沿著河邊的人行道散步。

你真的要離開成都？羊羊先說話。

是啊，爸爸馬上退休了，他和媽媽要帶我出去看醫生，說外國治這個病有新技術。

去多久？羊羊心里很苦。

可能要幾年吧，這個病很難治，爸爸媽媽說，只要有一點希望都要試試。

我等你，等你回來我們就結婚。

不要等了，你等不來什么結果。星月望著天，天上有了月光，照著星月的臉。

我會等著你。

分手吧，羊羊。希望你能理解，我不能讓你為了我痛苦。星月淡淡地說，像月光輕輕地敲著路旁的樹，敲著羊羊的心。

沒有你的日子我會更痛苦。羊羊不想說這話，可還是脫口而出，我們為什么要相遇？我不怕你的病。

謝謝你，羊羊。你讓我談了一場戀愛，雖然我知道我這個病根本不能有傳統意義上的戀愛，但我知足了。好在我們相處不久，現在分開不會太痛苦吧。

從小我就有這樣的想法，既然不能結婚生子，那今后就不嫁人，或者找個有孩子的二婚男人……

你不要說了，羊羊伸出手來捂住星月的嘴巴。

不，我不要你做那樣的犧牲，你應該找一個健康的女孩。星月的眼里溢出了淚水，像無聲的河水靜靜地流過月光下的夜色和城市燈火。

為啥？為啥你要來到我的世界？

我走了，不許再想我。天上地上，我就像今晚的月亮總會看著你，即使沒有月亮，我也是星星，我會對著你，眨著我的眼睛。星月沒讓羊羊看見自己流淚。

可是，我都決定和你在一起了。我不怕你的病啊。羊羊說。

不行，我們已經結束了。星月微笑著說。

羊羊流淚了，打濕了夜色，打濕了悲傷。

我叫星月，在每一個晚上，天上地上都會有我的目光。

星月真的走了，披著一身月色。河中的眾星散去，只剩下一顆還在那輪滿月的不遠處，隨著水流輕輕蕩漾。羊羊在無邊的沉默中最終明白，在星月的生命長河里，自己就是那顆星星，永遠無法融入她的明月之中。

心念至此，水草中傳來魚兒的聲音，星月的聲音依然回蕩在耳側，星月菩提手鏈本就不屬于我，它以后一定會找到屬于自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