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快下班時,收發室老王推門進來,說道:“有位姑娘打電話來,告訴你,她下班后,直接到南站候車室門口等你。”說完,他笑著離開了。
臨近冬至,北方不僅天氣寒冷,天黑得也早。當我騎著自行車,闖入滾滾的自行車洪流中時,昏黃的路燈也悄然亮起。
在我來到候車室門口時,那百年大鐘的指針指向5點35分。未婚妻正跺著雙腳四處張望著,她額前的劉海和雙眉沾上了霜花,清澈的雙眸被長長的睫毛遮擋,若隱若現。看得出來她已經到很久了。
我掏出她繡制的花手帕,為她揩凈臉上的霜花。未婚妻告訴我,她爹希望我抽時間去家里一趟,他有些話想和我說。她雙眼望著我……“走!我們現在就回家,去見你爹爹。”
我們出發了,未婚妻得意洋洋地側身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我在前面用力地蹬著腳踏板。她的雙手緊緊地摟著我的腰,我則時不時地回過頭看她一眼,心情激動。
2
當我們手牽著手,出現在我的“準”岳父岳母面前時,當未婚妻喊著“爹、媽,小源來了”的時候,老兩口有些喜出望外,不知所措。岳母忙著用毛巾撣去我身上的雪花,岳父則背著雙手在屋里踱來踱去,好像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老頭子啊,還愣著干什么,趕快把小源的提包接過去啊!” 岳母說道。
岳母飯菜做得利落,不大一會兒,就端上了一盤熱氣騰騰的蒸餃,她說道:“明天就是冬至,該吃餃子了。”
岳母站在一旁,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說道:“不急,還有一鍋也要好了。”
“謝謝媽媽。”我這不經意的一句改口,瞬間讓這位平日寡言少語的老人哽咽了。她轉過身去,掀起圍裙擋住了自己的臉,去了廚房。
這邊,在飯桌上,岳父一邊勸我喝他的“二鍋頭”,一邊說道:“你們相處兩年多了,你都28歲了,選個日子,把婚事辦了吧,我們老兩口也就安心了。”
他還說:“我準備把炕從中間用箱柜隔開,你們住在靠窗戶那邊。等到開春,我把院子里的倉房收拾出來,我們住下屋,你們小兩口住這上屋。你父親年齡大了,單位給他分過房子,再要房也難了。你又剛參加工作,想要間房子,不是一時半晌就能辦得到的啊。”
岳父的話如同春風拂過我的臉頰,溫暖著我的心。
周日,我從宿舍回到家中,看望我的父親。父親也是和哥哥同住一室,也是在炕中央用箱柜隔開形成“二室一廊”,他和我妹妹住在“外室”。
此時,父親正盤著腿,瞇縫著眼,在炕上搖晃著上身,這是他專有的助消化養生操。飯桌上又疊了一摞稿紙,他有永遠寫不完的“工程管理建議”。
還沒等我開口,父親就好像揣摩出了我的心思,告訴我,他準備最后一次向公司申請一套住房。“這些年,都是你哥哥他們在照顧我。我一直盼著你處對象,早結婚,我要和你一起生活,你要為我養老送終。”他說到這兒,我心里一熱,把身子往炕里挪了挪,將飽經滄桑的老父親攬在懷里。我的淚水滑落在臉頰上。
3
大概是新年初,一場大雪過后,父親蹬上媽媽生前為他量身定做的厚棉鞋,下身穿一條緊腿厚皮褲,上身裹著一件羊皮半大衣,頭上戴著一頂深色尖頂護臉皮帽,開始了他的“要房”之旅。
東北素有冷在“三九”之說,雖然,他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但臉上還是掛滿了霜花;雖然,他腦筋清楚,但走起路來,依然是步履蹣跚。從家到公司需要換乘兩趟公交車,換乘時還要走幾百米。
20世紀80年代初的公交車如同老爺車,拖著后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車窗形同虛設,車內車外一個溫度。車廂里的人擁擠不堪,父親那瘦小干枯的身板,隨著車身的晃動而晃動、隨著人群而一起前仰后合。沒有人理會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沒有人知道是他設計和修建了這條道路。就這樣,父親跌跌撞撞歷時3個多小時,終于到達了公司。在公司辦公樓前,他停頓了一會兒……
建國初期,百廢待興,各地急需各種專業工程技術人員。父親讀過工科,又懂英文,就應梅城城建部門總工程師的邀請,舉家從省城搬遷到梅城,參加市政建設工作。
在梅城這座帶狀城市里,他參與設計施工了幾十里長的河堤公路、城市北出口的大嶺工程、李石大橋,還參與了柴河大橋維修方案制定工作。他年逾花甲上崗,在發揮余熱10年后,又以古稀之年退休,解甲歸田。
4
今天,他要面見公司“一把手”,當面陳情。辦公室一位女同事聽了他的想法后,告訴他,公司領導正在開會,會議結束后,她就立刻領他去面見程經理。她還給老人家端上了一杯暖身的熱茶。
會議結束了。父親見到了程經理,父親起身道:“將軍,我是退休老朽馬凌云,我想請您給我10分鐘時間,我有要事呈報。”
父親事先就聽說,程經理是位軍隊轉業干部,而市政公司也是一家有著3000余人的大型國有企業,肩負著工業重鎮梅城的市政建設任務。
“哪里什么將軍,就是一個戰士。哈哈!請坐。我知道您,公司元老了。您主持過不少工程。在李石橋,我還看到過您寫的‘橋銘’,寫得好。來!您喝茶。老人家,有什么事情需要公司辦,請講!”
“我也知道您,身經百戰,出生入死,身負重傷,乃國家功臣。公司在將軍領導下,事業蒸蒸日上。市內增添了不少柏油路,又有新橋飛跨清水河啊,這都是將軍的功績啊!您熟讀兵書,知道‘為將做官之道’,今天我們就先從這兒談起吧。”
程經理經歷過許多戰役,負過傷、立過功、受過表彰,轉業后被安排到公司任“一把手”。聽到老人尊稱他為將軍,夸獎他既身經百戰,又把公司管理得很好,功績斐然,自然高興,笑容難抑。
這樣父親和將軍就從《孫子兵法》談到為將做官之道、談到公司經營與發展、談到工程管理。不經意間,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雙方仍交談甚歡,將軍頗有“相見恨晚”之意。
正值此時,辦公室一位女同事悄悄走進來,在程經理耳邊低語了幾句……父親見此,連忙起身做道別狀,說道:“將軍事無巨細,日理萬機,老朽就此打住,改日再來打擾。”
“馬技術員,我們剛才所談甚歡。這樣,您來一定有事情吧,講!冰天雪地,又換乘兩段車,對您來講,來一趟公司太不容易了。”
“恕我直言。我有一老兒子,已過晚婚年齡。下鄉八年多剛剛回城,已經尋到姑娘。現就差房屋一間,他們即可完成婚姻大事。”
說罷,父親老淚縱橫,雙手抱拳,鞠躬作揖……程經理忙走近父親身旁,一手扶持老人,另一只手則在老人的背后輕輕地撫摸著。
“老人家,您可折煞我也。房子一事,尚需研究,且要職工大會民主討論才可確定啊。”
程經理一邊說著,一邊攙扶父親下樓。
幾天后,公司房產科的洪叔到家,對父親說:“馬技術員,公司領導特批您一套二居室平房,前后有院,獨門獨戶,正房。讓老小為您養老送終,安度晚年;老小早日完婚的愿望指日可待了。”
“程經理還特意囑咐您,要長壽啊,一定有一天,您還能再住上新樓!要等到那一天啊!”
言罷,與父親共事二十余載的洪叔已是淚灑衣衫。
父親手持房票,老淚縱橫……婚房坐落地點恰巧位于“將軍街”。
5
父親聽從程經理的話,終于等到了又一次分房給他。
那是一套寬敞明亮的二室一廳樓房,真正的“廣廈”。從此,他有了自己的臥室兼健身房和書房。每天,他或坐在床上操練著自編自演的助消化養生操,或與小孫女猜拳、丟口袋,或望著他那“工程實例匯集”而沉思。此時,他已經不能下樓。
冬日暖陽,透過明亮的窗戶,灑滿其書房。父親未能恪守其昔日之諾,再度向將軍開口。他支撐著坐在桌前,執筆書就:稟報將軍程總經理閣下,銘記國家、將軍之恩澤,令老朽又上新居。然,吾枯木朽株、日薄西山,恐不久人世。惟乃祈盼身后,閣下能恩準將吾歸葬于省城祖籍之地,入土為安,云云。將軍體恤老人,特批其愿。在“三九”之初,父親辭別了孩兒們,辭別了他鐘愛的市政建設,無疾而終,乘坐公司大巴,榮歸故里。那一年他剛剛跨進90歲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