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火車

“你是北山中學的？”我瞥了一眼她胸前的校徽，不免有些暗暗自喜。

她收回目光，望我一眼，點點頭。她梳著齊耳短發，梨形臉，單薄的身子。

“高一（52）班？”我猜。她“嗯”了一聲。

我好興奮，友好地伸出手：“緣分啊，咱倆同班同學！”她卻無動于衷。我身高一米七八，像畫嶺山中的杉木，挺拔在教室最后面；她嬌弱瘦小，距黑板最近；我們之間隔著幾排青蔥的頭顱，加上開學時間不長，難免不認識。

綠皮火車老態龍鐘，載著人們緩慢爬行，每到一站便吐出一撥兒人，再吞進一撥兒人，喘息三分鐘，又蠕動向前。我和她閑聊，得知她叫樂蓓音，比我小一歲，與我同鄉。我們相談甚歡，也不知過了多久，火車停在了莆桉圫。樂蓓音說她要下車了，我還意猶未盡。我探出腦袋，叮囑樂蓓音路上小心，她嫣然一笑，孤零零地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周日下午，我手忙腳亂地收拾書包，準備去車站。娘看我迫不及待的樣子，問：“五點半的車，去這么早干嗎？”我嘴里敷衍著，腿卻不聽話，飛也似的跑了。我和樂蓓音相約一塊返校，巴不得能早些見到她。

我在畫嶺車站等了許久，望眼欲穿，火車終于呼嘯而來。我心里莫名地興奮，此時此刻，樂蓓音也該候車了吧。到了莆桉圫，已近黃昏，落日墜山，樂蓓音卻失約了。我盯著那條扭向深山的石子路，希望樂蓓音突然出現，微笑著向我揮手……火車開動了，夜色籠罩四野，我心中的失落油然而生。

夜晚，宿舍燈熄，鼾聲漸起，我卻毫無睡意。樂蓓音為何沒來？火車上行或下行，每天僅一趟，她若明晚到，得曠課一天呀。我腦海里總是浮現她的面容，心里卻產生了淡淡的憂傷……

北山舉辦校運會，我報了跳遠、短跑等項目。昔日我翻山越嶺、砍柴放牛的本事在運動場上大放異彩，贏得陣陣掌聲。中場，我坐在籃球框架下休息，樂蓓音徑直走過來，遞給我毛巾和水，她是啦啦隊的隊員。她白色的上衣襯出緋紅的臉龐，像熟透了的蘋果。

我問那天怎么回事，樂蓓音撂下一句“車票錢丟了”，就低頭走開了。我欲追問，但比賽哨音已響起，只好作罷。

有一次，班長無意中告訴我，樂蓓音每周都滿勤，從無請假、遲到、曠課。班長管全班出勤，原則性極強，不可能包庇樂蓓音。我百思不得其解……

秋收季節，我們這些農村來的學生，都要回家幫著家里人干農活兒。我站在女生宿舍樓下張望，樂蓓音看見了我，羞澀地笑了。我們結伴去車站。

候車室光線暗淡，旅客比平常多，顯得喧囂嘈雜。

“搞完秋收一起回校吧。”

“要得咯。”

“不許你再丟錢啊。”

“我……”

樂蓓音還是道出了實情：她父亡母病，家人不愿讓樂蓓音讀高中，但她堅持要上。為了省錢，減輕家里的負擔，樂蓓音凌晨三點從莆桉圫出發，沿公路步行七十多里的路程到校。我被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一個女孩子能做到這樣，得有多強的毅力啊！

“你放心吧，這次回家我撿野茶子、拾菌子，掙錢買車票。”樂蓓音的語氣很平淡。

秋收假期結束，我們勝利“會師”綠皮火車上。樂蓓音膚色黝黑，整個人雖瘦了一圈，但精神抖擻。我捧出板栗，她掏出橘子，我們四目相顧，都會心地笑了。

“以后，不管上學還是回家，我們都一起坐火車。”

“為什么呢？”樂蓓音調皮地問。

“關心你唄……互相照顧……”

樂蓓音不看我。列車咣當咣當，我的心怦怦直跳。

三年里，無論天晴還是下雨，我和樂蓓音都一塊坐車回家，一同坐車返校——美好的青春時光，在綠皮火車律動的節奏里，悄然地溜走……

高考前夕，北山彌漫著一股緊張而躁動的氣氛，就連枝頭的蟬蟲也扯破了喉嚨在嘶叫。樂蓓音語文基礎差，我給她找輔導書，教她做練習題，幾次模擬考試她都進步很大。聊到未來時，我說我想考中文系，樂蓓音憧憬著與我考到同一個城市。

班會上，老師無限關懷地看了我一眼，進而掃向全班同學：“你們現在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中啊……老師雖然眼睛近視得厲害，但能窺透你們的心思。”也許因為我成績優秀，是他的得意學生，所以他才沒有揭穿我。

高考放榜后，我考上了心儀的學校，樂蓓音名落孫山。我忙完農活兒，到學校填報志愿，然后坐車回家。一路上，我心里都牽掛著樂蓓音，不知她怎樣了。

莆桉圫車站到了，路燈下有個女孩在叫賣：“花生、瓜子、礦泉水……”背影像樂蓓音，我喊了一聲，她過來了，細瞧，不是樂蓓音，我連說“對不起”。

“你們別賣了，這樣不安全，早幾天就出了事……”工作人員粗著嗓子呵斥。

“是真的，一個花季女孩，莆桉圫的，想掙錢復讀考大學……”車內有人嘆息。

我心里反復念叨，那不是真的！不是她！但淚水早已奪眶而出。

那幾個叫賣的女孩怏怏地離開了。

火車搖搖晃晃，帶著我們的青春，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來源：《小小說選刊》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