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某個清晨,我被樓下送奶工搖晃的車鈴聲和玻璃瓶的碰撞聲弄醒了,再也無法入睡。窗外天色陰沉,雜樹成林,春風(fēng)吹過的聲音細碎而輕巧。由于連日陰雨,我以為雨還在下,便凝神諦聽?wèi)敉獾膭屿o,不料沒有聽見雨聲,倒是被突然灌入耳中的某聲呼喚嚇了一跳。恍惚中,我隱約聽見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聲色清脆而短促,再聽,卻發(fā)現(xiàn)原來是林間鳥鳴。但我的名字肯定是被叫到了,至于是什么鳥在叫,卻不得而知。
那天,我破例起了個大早,只為干一件事——在紙上記下這個涌現(xiàn)在腦海的句子:“我懂鳥語,我不計較你們的聒噪。”
轉(zhuǎn)眼就到了5月,鋪在書桌上的那張寫滿潦草字跡的紙已然泛黃,而那首詩還沒有成形的跡象。作為一個“熱愛床和廚房的人”,這真是一個接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日子,我哈欠連天,卻又浮想聯(lián)翩。但我得承認,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偷聽鳥兒的談話。我不知道這個季節(jié)、這個世間還有誰和我一樣,這么樂此不疲地專注于這樣一類動物的聲息。我猜想,我或許是這片雜樹林附近唯一懂得它們談話內(nèi)容的人。
“張——執(zhí)浩”,一聲長兩聲短;要么,“張執(zhí)——浩”,兩聲短一聲長。
是的,我真的不止一次聽見有鳥這樣呼喚我。我也真的無數(shù)次從床上一躍而起,湊近窗口,望著晦暗不明的窗外,想大聲回應(yīng)它:“唉!”然而,每次我都只是嘴唇輕啟,囁嚅作罷。
攀雀、白頭鵯、山椒鳥、畫眉、角雉、啄花鳥、麻雀……在人類醒來之前,它們的快樂完全相同。究竟是哪一只鳥,在哪一棵樹上呼喚我,為什么它會叫出我的名字,它究竟想對我說什么?
大約是在谷雨前后,布谷鳥的叫聲出現(xiàn)在了窗外,它的出現(xiàn)改變了先前雜樹林里鳴鳥單一的音色。
在這支清一色的弦樂隊伍中,布谷鳥的叫聲恍如一支黑管,低沉、雄渾,使整個樂隊由演奏前夕的嘰嘰喳喳瞬間變得沉靜肅穆起來。婉轉(zhuǎn)的依舊婉轉(zhuǎn),清脆的仍然清脆,但再也不是往日散亂的玉珠口技,它們匯合在一起,彼此混雜,又仿佛被某根結(jié)實的線繩串在了一起,如同花環(huán)一般掛在了這個暮春的門廊下……
我留意過這些白天高于我頭頂?shù)镍B兒,每當(dāng)夜幕降臨,我總會想起多年前我在某座孤島上所見到的一幕:幾乎也是在同樣的季節(jié),我將自己從人群中抽離出來,獨自去了漳河水庫中央的那座觀音島,我曾以寫作之名在那里盤桓多日。每天清晨,我都會被對面另外一座小島上的動靜弄醒。在觀察了很久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里居然棲息著成千上萬只烏鴉。密密麻麻的烏鴉落在密不透風(fēng)的梨樹林上,遠遠看去每一只烏鴉都酷似一片樹葉,它們不鳴叫,它們沉默著站在黃昏籠罩的樹梢上面。
一只鳥說話表達所有鳥的想法/一只鳥自問自答/你突然聽見自己的名字/被叫了出來/你突然發(fā)現(xiàn)內(nèi)心的想法/被它猜到/你突然不想做人/星月朦朧,似春非春/送奶工叮當(dāng)著由近及遠/這時候/你的孩子梳洗完畢代表著/一代人已經(jīng)梳洗完畢/你的妻子已經(jīng)備好早餐代表著/所有的家庭開始升溫……
終于在一天早晨,我掀開被子,徑直走到書桌前,寫下了以上詩句。
當(dāng)我放下筆的時候,窗外的鳥鳴聲已然止息。陽光已經(jīng)穿過樹木與樹木、樹枝與樹枝之間的空隙,箭矢一般射在大地上,箭鏃委頓一地,順勢流淌開來。人間由此沸騰起來。
(來源:《讀者·校園版》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