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游自嘆“詩情隨處有,信筆自成章?!彼麩釔凵睿朴趶母鞣N生活情景中發現詩材,無論是高山大川還是草木蟲魚,時時夢見鐵馬冰河的志士陸游,自然也有閑情雅致為他的愛貓題詩作文。作為流傳數量最多的詠貓詩作者,陸游的詠貓詩極具代表性和藝術性,而就陸游本身來說,詠貓詩則寄托了他內心深處的生活愿景。
貓于中國,多見于雜書傳記,而罕見于經史百家,甚至清朝以前,從未有專著流傳于世。清代黃漢和王初桐分別纂有《貓苑》《貓乘》二書,搜羅古今貓詩,博采貍話傳說成書。其中《貓乘》卷八和《貓苑》品藻篇搜集了大量的詠貓詩文,從《詩經》《莊子》到《聊齋志異》,其年代跨越之大,詩詞文賦種類之多,蔚為大觀。在這些不知凡幾的詠貓詩文中,又以宋為最。據品藻篇記載,黃庭堅曾作《乞貓詩》:“聞道貍奴將數子,買魚穿柳聘銜蟬?!睆執煊X有“白玉狻猊籍錦茵”的句子流傳。范成大有詩:“閑看貓暖眠氈褥”。就連號稱“梅妻鶴子”的林逋,也能從他的眾多詠梅詩中找出“纖鉤時得小溪魚,飽臥花陰興有余。自是鼠嫌貧不到,莫慚尸素在吾廬?!边@樣的詠貓詩句,可見宋朝詠貓詩之盛。而陸游作為南宋著名詩人,流傳下來頗多詠貓佳句也就順理成章了。
記載陸游生平的可靠文獻中,最早提及他養貓的是他本人撰寫的《入蜀記》,其中記載,乾道五年,四十五歲的陸游赴夔州上任,途經楊羅洑,陸游描述此地“魚賤如土,且皆巨魚,欲尋小魚飼貓,不可得”。因陸游的貓詩多作于其晚年鄉居時期,曾經有人猜測陸游養貓是因年老寂寥而鄉村生活平淡乏味之故,貓在捕鼠之余是作為一種生活調節劑而出現的。但從《入蜀記》的時間上看,陸游養貓的愛好是很早就有的,也就是說從入蜀到參軍,從調職到罷官,從起復再到歸隱,陸游的身邊都是有貓相伴的。
雖然詠貓詩在陸游的詠物詩中所占比例不大,但是作為一個高產詩人,與他人相比,陸游所作詠貓詩仍數量頗多,如《鼠屢敗吾書偶得貍奴捕殺無虛日群鼠幾空為賦》《獨酌罷夜坐》《嘲畜貓》等,《劍南詩稿》和《陸游全集》中均有收錄。古今文集點評詠貓詩的雖少,但凡點評卻總少不得放翁,如明代田汝誠的《委巷叢談》中談及各家詠貓絕句時,就以陸游的《贈貓》為例,而這段點評也被收錄在清代黃漢的貓學專著《貓苑》中,陸游詠貓詩在歷代詠貓詩文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陸游詠貓詩的文化背景
王初桐在其《貓乘》中曾感嘆:“蠢動雜生之中,有一物能得名賢嘆賞,詞人題詠,其為生也榮矣。然非有德性異能,豈易致哉?”務觀愛貓,必有其因,那么原因何在呢?
中國人養貓的習俗從很早就開始了,且飼貓這種習慣并非來源于民間,而是貴族,甚至可以說是宮廷。中國古代宮廷之中的愛養貓風氣一直盛行,從女皇武則天到明世宗朱厚熜,不少達官貴人都愛貓。牧仲《筠廊偶筆》記載:“前朝大內貓狗,皆有俸祿官銜,常喚貓中貴養者為貓老爺?!蹦纤螘r期,養貓作為一種時尚已經蔚然成風。陸游的《老學庵筆記》和田汝成的《西湖游覽志》都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秦檜孫女愛一獅貓,忽亡之,立限令臨安府訪求。及期,貓不獲,府為捕系鄰居民家,且欲劾兵官?!敝灰蜃呤б恢回?,而鬧得滿城惶恐,除了說明秦檜權勢滔天外,還說明了在南宋的臨安,養貓是件雅致而貴氣的風尚。結合前文提過的陸游養貓的時間段,我們可以看出陸游不是作為一個村人在養貓,而是作為一個文人在養貓,其間的差別不可忽視。
蘇軾言:“養貓用以捕鼠,不可以無鼠而養不捕之貓。”這句話說的就是前者,村人養貓是為了捕鼠看護糧食,看中的是貓的實用性。而讓東坡發表不滿意見的正是后者,宋時文人貴族愛貓成風,但多留戀于貓的皮相,甚至爭相為毛色不同的貓尋求雅稱,雪白的喻為神獸狻猊,嘴帶斑紋的就喚作銜蟬,各種美稱不一而足。這種愛好其實與養鳥養魚、侍弄花草并沒有本質區別,養鳥不為捉蟲,養魚不為果腹,花鳥魚蟲再珍奇特貴,也無非是為了觀賞,《夢梁錄》記載:“貓,都人飼之以捕鼠?!钡瑫r又說,“中有長毛者曰‘獅貓’,不能捕鼠,以為美觀,特見貴愛?!笨梢娢娜耸孔逡话愣际前佯B貓作為一種雅趣培養,而他們所養的這些貓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皮相美觀而實用性差。這樣陸游養貓的品種就直接關系到陸游好作貓詩的原因。從陸游留下的詠貓詩來看,他豢養的貓兒眾多,未曾入詩的暫且不提,就有詩所詠的這幾只來看,就有我們之前提到的在當時特別流行的“狻猊”和“銜蟬”,《得貓于近村以雪兒名之戲為作詩》的主人公“雪兒”就是白色的狻猊,而在陸游另一首《嘲畜貓》中,“欲騁銜蟬快”則直接對愛貓喚以雅稱,可見陸游對于貓咪的毛色還是比較看中的。當然,我們要說陸游愛的只是貓的美麗的皮相,也不盡然,拋除性格因素,捕鼠以護書確實是陸游養貓的最初因由,“向能畜一貓,狡穴詎弗獲。”在《鼠敗書》中陸游本人已講得十分明白了。在《贈貓》中,陸游也對養貓的原因娓娓道來,“裹鹽迎得小貍奴,盡護山房萬卷書?!币虼?,陸游養貓是具有雙重性的,既不是為了護住糧食而隨意找來野貓兩三只,陸游對貓向來愛重,詠貓詩也常用“迎”“聘”“贈”等字眼,并無敷衍的成分,當然也不同于貴族賞而不用的心態,對于善于捕鼠的貓,陸游常常贈詩夸贊,如《贈粉鼻》等,而對于懶得捕鼠的貓,陸游雖然不曾責罵,但偶爾也會嘲諷一下以示失望之情,如那首著名的《嘲畜貓》,其中就曾責貓道:“但思魚饜足,不顧鼠縱橫?!标懹螑圬?,既愛貓的皮相可愛,也愛貓善捕鼠。
陸游寄情于貓,其性情自有與貓相通之處,務觀畜貓,以為類己。陸游本是性情中人,《宋史》有言:“范成大帥蜀,游為參議官,以文字交,不拘禮法,人譏其頹放,因自號放翁。”放翁之稱乃陸游自號,在他的一些詩詞作品中陸游也好以放翁自稱,比如我們所熟悉的《梅花絕句》中就曾提到,“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放,有放縱,豪放之意,那么對于一個號放翁的人,提及他的性格,我們很容易就會想到一個詞:真性情。無論是入蜀詩的哀怨憂愁,還是愛國詩的慷慨激昂、熱烈奔放,都是陸游最為本真的個性流露,可以說陸游近2/3的詩,都充滿著個人的喜怒哀樂,然而這種情緒化的風格顯然不符合宋代言理詩的內斂審美,更不符合南宋理學日益高漲的理性精神,因此,陸游早期詩在南宋當時的評價并不算高,且他無論在仕途還是詩壇都走得并不十分平坦順利,反而晚年一些平和內斂的哲理詩廣受贊譽,從陸游在這個變化期的創作中可以看得出他在某種程度上不得不壓抑著自己的本真,所以陸游在內心深處,是一直渴望釋放卻又無可奈何的。
貓的率真性格與陸游相通,貓不做作,不掩飾,喜怒哀樂皆流露于面。同樣地,陸游的個人悲喜都直白地流露于詩的字里行間,卻常被批為“淺近滑易”。陸游常在詠貓詩中使用“薄荷”“執鼠”“安臥”等字眼,在他筆下的貓既充滿激情又安然閑適,夜里“空鼠穴”,白日“睡錦茵”,這不僅僅是愛貓的生存狀態,同時也寄托了陸游本人的生活愿景。陸游在此是作為一個艷羨者和保護者出現的,欣賞貓的率真性格,向往貓的生存狀態——作為主人,他既可以隨意觀察或者說是欣賞貓的自由憨態,又可以保護貓的這種率真不被打壓侵害。從陸游的一些詠貓詩中,我們可以看出陸游對貓是極度寵愛甚至是縱容的,“服役無人自炷香,貍奴乃肯伴禪房”“貍奴睡被中,鼠橫若不聞”。陸游常喚愛貓為貍奴,在此,“奴”并沒有卑微的成分,反而是一種特別親昵的愛稱,大詩人李白還曾喚其子為明月奴,且陸游常與貍奴同睡,著名的《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實有兩首,在我們比較熟悉的“鐵馬冰河入夢來”之前陸游還做了一首,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陸游夢回沙場的同時,也是與貍奴相擁而眠的,陸游維護著貓的真性情,同時也是在維護著自己心中的一片凈土。
陸游詠貓詩的獨特藝術性
風格明快
宋詩好言理,詠物詩也多用以諷喻,針砭時弊,詠貓詩作為詠物詩的一種,自然也不例外。如山谷詠貓詩:“秋來鼠輩欺貓死,窺要翻盆攪夜眠。聞道貍奴將數子,買魚穿柳聘嘟蟬。”詩意淺豁直露,體現出對貓死鼠患的無奈和對老貓的后來者的希冀。注家評說此詩,有“喻小人得志,冀用君子之意”。再如劉潛夫的詠貓詩:“食有溪魚眠有毯,忍教鼠嚙案尖書?!保▌⒖饲f《詰貓詩》)此詩語含諷刺,具體而辛辣,鞭撻高官厚祿卻尸位素餐者。詠貓詩在好言理的宋詩中多是擔任著某種反諷的責任。然而陸游詠貓詩卻多白描記事以寄情寓志,探究本心而非外延,風格簡潔明快,饒有諧趣。
陸游曾嘆“無詩三日卻堪憂”,陸游的詩數量很多且靈活,師承百家卻又獨樹一幟。清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說:“游詩法傳自曾幾”“又稱源出居仁,二人皆江西派也。然游詩清新刻露,而出以圓潤,實能自辟一宗?!睅煶邪偌业年懹危瑢懺娂荣|樸寫實又能結合瑰麗大膽的想象,現實和浪漫穿梭其中,和諧統一。除了我們之前提到的《贈貓》系列中“時時醉薄荷,夜夜占氍毹”(《贈貓》其一)“盡護山房萬卷書”(《贈貓》其二),在陸游的其他詠貓詩中,大膽的想象也常被采用以增加詩的戲劇性和趣味性,所以陸游詠貓詩讀起來生動形象,精煉傳神,詼諧幽默,頗有趣味,如這首為愛貓雪兒所作的《得貓于近村以雪兒名之戲為作詩》:“似虎能緣木,如駒不伏轅。但知空鼠穴,無意為魚餐。薄荷時時醉,氍毹夜夜溫。生前舊童子,伴我老山村?!痹谶@首詠貓詩里,陸游把愛貓雪兒比虎喻駒,在贊其勇猛矯健的同時又夸其氣節,字里行間自豪感油然而生,甚至說是與有榮焉。這樣的陸游是率真可愛的,而這樣的詩是天真爛漫的,簡潔而不單調,往復卻不繁復,這樣恰到好處的比喻、想象、重復與夸張更塑其詠貓詩的浪漫色彩。
陸游詠貓詩概括性強,抒情性強,寓物以情,雖有憂傷,不顯衰頹。陸游在《曾裘父詩集序》中言:“安時處順,超然事外,不矜不挫,不誣不懟,發為文辭,沖淡簡遠,讀之者遺聲訓,冥得喪,如見東郭順子,悠然意消,豈不又難哉?”深沉的憂憤與永不磨滅的志氣互為表里,感人至深。即便囿于鄉村,仍心系沙場,即便不得征戰,仍心氣淡然。如“服役無人自炷香,貍奴乃肯伴禪房。晝眠共籍床敷軟,夜坐同聞漏鼓長。賈勇遂能空鼠穴,策勛何止履胡腸。魚饗雖薄真無愧,不向花間撲蝶忙。”(《鼠屢敗吾書偶得貍奴捕殺無虛日群鼠幾空為賦》)極贊貓兒英勇善戰,以風卷殘云的態勢平定鼠亂,卻不居功自傲,不嫌食祿稀薄,不貪玩躲懶,只兢兢業業。在陸游的詩里貓就是貓,沒有政治斗爭,沒有諷刺意象,整體格調是明快活潑的。
明白平易
說陸詩語言明白平易,非批其淺俗,而是贊其人“工夫深處卻平夷”(《追懷曾文清公呈趙教授趙近嘗示侍》),贊其詩爐火純青,明白如話。陸游經常大量汲取人民群眾的口語、方言、俗語,寫入自己的詩中,他的詠貓詩多作于其晚年隱居期間,此時身居鄉村的他更是把這種特點顯現得淋漓盡致。劉熙載在《藝概》中說:“放翁詩明白如話,然淺中有深,平中有奇,故足令人咀味。”如前文所提的“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陸游就曾為“溪柴”一詞作注明,“鄉市小把柴謂之溪柴,蓋自若取來也”,而“我”這一白話稱謂也與全詩風格契合,而非為雅而用生僻字,倒顯得不倫不類。在其他的詠貓詩中陸游也常有俚語口語出現,如“仍當立名字,喚作小於菟?!保ā顿涁垺菲湟唬┖汀半陨皆诤卧S?此族最知名?!保ā冻靶筘垺罚└侵苯右钥谡Z問答的形式來作詩。陸游的詠貓詩語言自然流暢,嚴格貫徹其“雕琢自是文章病,奇險尤傷氣骨多”(《讀近人詩》)的理念,反對刻意雕琢,反對追求奇險,語言平淡無奇,似信手拈來,脫口而出,但實際都是經過千錘百煉的,于平易處見工夫。正是這種明白平易、自然流暢的生活化語言風格才使得陸游的詠貓詩別具一格,生動靈活。
錢鍾書在其《宋詩選注》中說:“放翁的詩作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悲憤激昂,為國報仇雪恥,恢復疆土,解放淪陷的人民;一是細膩閑適,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滋味,熨帖出當前景物的曲折情狀。”而陸游詠貓詩恰好屬于后者,卻不僅熨帖出當前景物的情狀,更能抒發其內心的愿景。陸游詠貓詩也讓我們看到了詠物詩的另一種方向,不言理、非托志,心有所感即詠,這也為后世提供了即興而發的范例,對后世性靈等詩論學說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來源:《現代語文》2017年9月 原文標題《淺談陸游詠貓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