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歌翻譯的“假忠實”

翻譯的宗旨是忠實于原文，這是每一位譯者的天職，也是其本分。廣大譯者為之奮斗，做出了不懈的努力，但往往事與愿違。何以如此？其實，大多數譯者在翻譯實踐中做到了“忠實”，而且是不折不扣的忠實，只是不夠全面而已（說真的，這是致命傷）。這就跟臨摹一幅肖像畫一樣，你把畫中人的鼻、眼、口臨摹得惟妙惟肖，但整體形象卻走了樣（就更別提原作的精氣神了）。一句話：你在翻譯時忠實的是原作的詞或句，而非原作的段落、篇章或整本書。說到底，要怪只能怪譯者眼光狹隘，翻譯手法也存在問題，結果弄得不倫不類。正如葉圣陶1在《未厭居習作》中所言：“說到譯品，等類頗多。有些是譯者實力不充而硬欲翻譯的，弄來滿盤都錯，使人懷疑外國人思想話語為什么會這樣奇怪不依規矩。有些據說為欲忠實，不肯稍事變更原文語法上的結構，就成為中國文字寫的外國文。這類譯品若請專讀線裝書的先生們去看，一定回答 ‘字是個個識得的，但是不懂得這些字湊合在一起講些什么’?！庇喙庵?的評價更是入木三分，他在《余光中談翻譯》里說：“譯者的目的，是把一本書，不，一位作家，帶到另外一種語文里去。這一帶，是出境也是入境，把整個人都帶走了樣，不是改裝易容，而是脫胎換骨。幸運的話，是變成了原來那位作家的子女，神氣和舉止立可指認，或者退一步，變成了他的侄女、外甥，雖非酷肖，卻仍依稀。若是不幸呢，就連同鄉、同宗都不像了，不然就是遺傳了壞的基因，成為對母體的諷刺漫畫?！?/p>

此處以翻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第二篇為例。其原文如下：

When forty winters shall besiege thy brow，

And dig deep trenches in thy beauty’s field，

Thy youth’s proud livery， so gazed on now，

Will be a tattered weed of small worth held：

Then being asked， where all thy beauty lies，

Where all the treasure of thy lusty days;

To say within thine own deep-sunken eyes，

Were an all-eating shame and thriftless praise.

“詞對詞”或“句對句”的翻譯如下：

當四十個冬天圍困你的額頭，

在你美麗的土地上挖深溝，

你年輕時那驕傲的制服，

將成為一文不值的枯草；

當有人問你，你的美貌在哪里，

你精力充沛的日子里所有的財寶都在那里；

在你深陷的眼睛里說，

是吃盡一切的恥辱，是不節約的贊美。

這樣的譯文不可謂不忠實，然而卻叫你如墜五里云霧，不知道譯者想表達什么意思，這就印證了葉圣陶和余光中兩位前輩的批評。我們可以將此種“忠實”稱作“假忠實”，也就是表面忠實，其實不忠實。詩歌翻譯不僅要著眼于“局部”，更要重視“整體”。

以下是我的譯文3：

四十個春秋會把痕印留在臉上，

將深深的壕溝犁在美麗的地方。

青春令人自豪，引來艷羨目光，

一旦成殘花敗柳，價值一落千丈。

若問美麗的嬌艷今在何方？

哪兒還有你當年的榮光？

應該說你那深陷的眼窩里，

僅有灼人的慚愧，及無益的頌揚。

這幾句詩的中心意思是：“別看你青春靚麗，贏得了稱贊和羨慕的目光，但一過四十歲就會有皺紋，風光不再，深陷的眼窩里只剩下了遺憾?！弊g文的措詞及表達都應該圍繞著這一“中心”鋪展。當然，你的譯文最好有中國詩歌的韻律，因為中國“詩”和“歌”的源頭就是如此。

下面的原文也是取自莎詩的第二篇：

How much more praise deserved thy beauty’s use

If thou couldst answer， ‘This fair child of mine

Shall sum my count and make my old excuse，’

Proving his beauty by succession thine.

This were to be new made when thou art old

And see thy blood warm when thou feel’st it cold.

“假忠實”的譯文如下：

你的美貌是多么值得贊美，

如果你能回答 ：“我美麗的孩子。

我要算一下我的數目，并提出我以前的借口?！?/p>

繼承你的美貌證明了他的美貌。

當你老了，這將是新的，

當你感到血液冰冷時，卻看到它溫暖。

我的譯文4是：

假如你能夠說：“我的孩子也有美麗的臉龐，

將繼承我的優點，把我的不足補上，

以家族的血統證實美的榮光。”

那么你的美派上了用場，最值得贊揚。

步入暮年，你會見新種發芽，

冰冷的年齡，會有熱血流淌。

* 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教授，文學翻譯家及翻譯理論家，已發表翻譯作品兩千余萬字，其中主要包括《西頓動物記》《人鼠之間》《玩偶之家》《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草葉集》《簡·愛》《嘉莉妹妹》《霧都孤兒》《雙城記》《無名的裘德》《傲慢與偏見》《蝴蝶夢》《兒子與情人》《少年維特之煩惱》《紅字》《牛虻》《馬丁·伊登》《君主論》《社會契約論》《格列佛游記》《達爾文自傳》《富蘭克林自傳》和《太陽照常升起》。

1葉圣陶（1894—1988），我國著名的教育家、作家、翻譯家。他撰寫的《未厭居習作》于1992年由開明出版社出版。 2余光中（1928—2017），我國當代著名作家、詩人、學者、翻譯家?！队喙庵姓劮g》于2002年由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出版。

3引自《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方華文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

4同注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