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對殖民主義的論述中,馬克思站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立場上批判了東方社會的經濟結構。從東西方對立的視角看,這貌似有歐洲中心論的嫌疑,但其背后存在著既定的理論指向,即立足于生產方式分析社會發(fā)展的動力系統(tǒng)和社會結構。在這個理論旨趣之外,從世界歷史理論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看,馬克思是明確否定和批判歐洲中心論的。破除歐洲中心論的幻象后,馬克思立足于生產力生產關系的動力系統(tǒng)分析了現代化發(fā)展的一般進程:現代化的基礎在于生產力的發(fā)展,現代化的形式和選擇則在于生產關系的具體形態(tài)。這一理論為跨越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提供了可能,同時也表明現代化道路具有多樣性,為中國式現代化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基于這樣一種現代化理論,現代化道路的選擇要將本國國情和現代化的一般規(guī)律相結合,建構具有自身主體性的現代化體系,使現代化真正服務于本國和世界的發(fā)展。
[關鍵詞] 歐洲中心論;現代化理論;跨越“卡夫丁峽谷”;中國式現代化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9.005
[中圖分類號] A81;D60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4)09-0037-09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中西比較視域下的‘中國式現代化’話語體系研究”(23YJC710089);校級科研專項“唯物史觀視域下的中西現代化比較研究”(校20240010)。
作者簡介:王興輝(1988—),女,哲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講師。
一、馬克思是“歐洲中心論”者嗎?
歐洲中心論是西方現代化思想中的一個典型觀點。從世界史的角度看,西方國家因特定的社會條件而率先進行了工業(yè)革命,推動了生產力的發(fā)展,并在政治上也同步進行了民主化的改革。由此,西方國家成為現代化的先行者,并通過各種方式將自己的發(fā)展模式推廣到世界各地。在此過程中,歐洲將自身鼓吹為世界各國開展現代化的范本和主導力量,“歐洲中心論”也由此形成。
(一)殖民主義作為東方社會現代化的必要性假設
在近代,西方對東方的影響最早是通過殖民主義的方式進行的。歐洲中心論者認為:西方對東方的殖民和侵略在推動歷史發(fā)展方面具有必要性,在客觀上打破了東方社會沉寂的生活方式,推動了東方現代化發(fā)展;如果沒有西方殖民侵略這一外在條件,東方將持續(xù)處于落后和封閉的狀態(tài)。從這一觀點看,殖民主義儼然成了東方社會現代化發(fā)展的必要性假設。如何評判這一假設?這一必要性條件是否為真?馬克思如何看待這一假設?針對這些問題,我們可以通過馬克思對東方社會及其所遭受的殖民主義的論述來分析。
馬克思對東方社會的關注主要涉及中國、印度和俄國三國,其中對殖民主義的論述涉及中印兩國。東方社會的經濟基礎是自然經濟,小農和家庭手工業(yè)相結合形成了自給自足的經濟結構,在自然經濟條件下也產生了相應的宗法制文明。而這種文明在馬克思看來是落后和保守的,不能促進經濟的發(fā)展,更不能產生現代化的資本主義經濟:“我們不應該忘記,這些田園風味的農村公社不管看起來怎樣祥和無害,卻始終是東方專制制度的牢固基礎,它們使人的頭腦局限在極小的范圍內,成為迷信的馴服工具,成為傳統(tǒng)規(guī)則的奴隸,表現不出任何偉大的作為和歷史首創(chuàng)精神。”1在這種情況下,東方社會內部缺乏自主發(fā)展的動力,要想現代化只能依靠外在力量,而英國的殖民戰(zhàn)爭為打破東方穩(wěn)定的社會結構提供了機會,讓身處東方社會的人們從一成不變的田園世界中掙脫出來。因此,在馬克思看來,英國的殖民戰(zhàn)爭對于帶動東方社會走向現代文明是有益的,雖然殖民戰(zhàn)爭在道義上是非正義的,但在推動客觀歷史發(fā)展方面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在《中國革命和歐洲革命》一文中,馬克思寫道:“滿族王朝的聲威一遇到英國的槍炮就掃地以盡,天朝帝國萬世長存的迷信破了產,野蠻的、閉關自守的、與文明世界隔絕的狀態(tài)被打破,開始同外界發(fā)生聯系……”2馬克思認為英國的入侵在改造中國的落后狀況方面充當了歷史不自覺的工具。恩格斯也對殖民活動有過論述,認為殖民地的建立是西方帶動東方實現現代化的唯一途徑。恩格斯指出:“只要歐洲和北美一實行改造,就會產生巨大的力量和做出極好的榜樣,使各個半文明國家完全自動地跟著走,單是經濟上的需要就會促成這一點。”3馬克思和恩格斯對東方社會的分析顯示出,如果不打破以自然經濟為基礎的社會結構,即使社會發(fā)生革命,也僅僅是在原有社會結構基礎上進行的上層建筑變遷,中國近代的幾次革命和改革,如太平天國運動、洋務運動、戊戌變法等都屬于此類。盡管封建統(tǒng)治者換了一代又一代,但封建統(tǒng)治的根基始終未變,人民的痛苦生活也未曾改變,這也是近代中國革命悲劇的原因所在。
一些學者在這些論述中似乎看到了對殖民主義的肯定,并據此武斷地將馬克思認定為歐洲中心論者。馬克思真的是歐洲中心論者嗎?拋開馬克思對殖民主義的片段式論述,基于馬克思的整體性思想以及世界歷史理論來看,顯然馬克思并不是歐洲中心論者。馬克思究竟是出于何種原因、基于哪種出發(fā)點來肯定西方的,這是關鍵所在。
(二)馬克思對殖民主義分析的內在邏輯
從殖民主義對東西方國家的影響來看,一方面,對于資本主義國家來說,這是一個主動奪取的過程。它們?yōu)榱藢で蠛M馐袌觥U張資本、獲取更多利潤而對欠發(fā)達國家進行侵略。在1850—1853年間的《倫敦筆記》4中,馬克思就對西方國家在世界各地展開殖民掠奪的過程進行了具體的摘錄和論述。他通過對歐洲歷史的考察,看透了西方所謂的文明國家在世界各殖民地的野蠻行徑:這些國家所宣揚的自由、民主、平等的文明觀到了殖民地就蕩然無存,相反,它們用最野蠻、殘暴、血腥的方式來統(tǒng)治這些地區(qū)。這些都昭示著資本主義的虛假意識形態(tài),同時也說明了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史從來都是血與火交織成的歷史。另一方面,對于被侵略的東方國家來說,西方商品和價值觀的入侵破壞了東方國家原有的社會秩序,進而引發(fā)社會危機,導致社會革命,最終在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方面重塑社會結構。不管是侵略國還是被侵略國,這里發(fā)揮作用的核心因素都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也正是在資本的作用下,西方的侵略者和東方的被侵略者都在主動和被動地向現代化邁進。
資本在發(fā)揮為歷史發(fā)展進程創(chuàng)造物質基礎作用的同時,也為殖民地區(qū)帶來了破壞甚至毀滅,這就是馬克思眼中歷史發(fā)展的辯證法,是歷史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資本的集中是資本作為獨立力量而存在所十分必需的。這種集中對于世界市場的破壞性影響,不過是在廣大范圍內顯示目前正在每個文明城市起著作用的政治經濟學本身的內在規(guī)律罷了。”1資本積累是現代文明發(fā)展的必經階段,其手段具有多樣性。殖民主義侵略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進行原始積累的典型方式,這樣的資本自身就包含著異化,這種異化的邏輯是資本主義社會生產資料私有制的內在邏輯。只有當生產力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私有制才會被消除,只有當社會控制整體生產的時候,資本的異化力量才會消失,資本才會服務于每個人的發(fā)展:“只有在偉大的社會革命支配了資產階級時代的成果,支配了世界市場和現代生產力,并且使這一切都服從于最先進的民族的共同監(jiān)督的時候,人類的進步才會不再像可怕的異教神怪那樣,只有用被殺害者的頭顱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漿。”2
基于馬克思在19世紀50年代對中國和印度的分析可以看出,馬克思對西方的殖民侵略在言語表達上給予了一定程度的肯定,但這一肯定并不是要提倡殖民掠奪這一行為,而是站在資本以及歷史的辯證性立場上來分析殖民主義所呈現出來的生產方式的不同。西方資本主義開創(chuàng)了以市民社會為基礎的經濟結構,引領了現代化的發(fā)展,對世界歷史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在此意義上,馬克思肯定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而東方社會以穩(wěn)定、閉關自守、自給自足為特征的自然經濟為基礎,生產力發(fā)展緩慢,缺乏商品經濟的流動性和交往性,與資本主義工業(yè)化社會形成鮮明對比,在此意義上難以開啟現代文明進程。因此,馬克思和恩格斯并非簡單地肯定殖民主義,而是看到了殖民主義背后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巨大作用和對世界歷史形成的推進作用。此外,馬克思認為,世界歷史的形成建立在資本主義普遍發(fā)展的基礎上。基于此,馬克思對殖民主義的態(tài)度并不涉及東西方之間的對立問題,他是立足世界歷史發(fā)展的整體而展開思考的,由此也就超越了歐洲中心論的狹隘視角。正如什洛莫·阿維內里所言:“把殖民主義看成非歐洲世界實行現代化的先決條件,并不是給予殖民主義以道義上的肯定。這樣一來,馬克思和恩格斯既可以譴責殖民主義的動機,以及產生這類動機的資本主義社會,同時又可以在一個更大的范圍內來理解殖民主義的必然性。”3
(三)“歐洲中心論”的本質
歐洲中心論者看到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現代化的快速發(fā)展以及它所帶來的巨大財富,據此認為歐洲是最先進的,各個國家都要按照歐洲的模式來發(fā)展,即要想進入現代化,就必須以歐洲為范本,確立資本主義發(fā)展道路。歐洲中心論者看到了東西方之間的差異,但又強化了這種差異的絕對性,突出歐洲發(fā)展的獨特性,有意制造出東西方的對立:“一方面,它夸大了所謂的歐洲歷史的獨特性;而另一方面,它給其他民族的歷史賦予相反的‘特性’。這樣,它就可以得出結論說,資本主義的奇跡只能在歐洲出現。”4
關于如何界定和闡釋歐洲中心論,理論界存在多種解釋路徑,如宗教、文化、種族主義等。不管是基于哪個視角,歐洲中心論實質上代表的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它建立在孤立、片面看待各國發(fā)展的基礎上,用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看待東西方,將世界歷史的整體發(fā)展進程割裂開來。歐洲中心論所導向的結論就是:歐洲化的發(fā)展模式是其他民族和國家的榜樣,欠發(fā)達國家都要向著歐洲模式前進;如果不按照歐洲模式發(fā)展,就會導致國家的落后。“他們要么接受歐洲化并把歐洲化的要求內部化;或者,如果他們決定反對歐洲化,他們將使自己走進困境,注定走向衰落。”1而這也為歐洲國家進行殖民掠奪提供了合法化的理由。
資本主義具有普遍性是歐洲中心論的另一潛在理論觀點,這與資本主義的擴張性緊密相關,“資本主義誕生于歐洲,它在把自己推向全世界的范圍的時候,創(chuàng)造了對普遍主義的一種需求”2。但這本身就蘊含著資本主義實踐與價值之間的矛盾:資本主義在擴張全球的實踐中追求普遍性,而資本主義所倡導的理性主義文化又反對普遍性,追求自由和個性。歐洲中心論所包含的這種內在矛盾預示了資本主義現代化的困境:“實際上,按照歐洲中心論的說法,現代文化否定任何普遍主義。因為歐洲中心論帶來的后果是那些拒絕歐洲中心論擴張的民族和文明的毀滅。”3這也是后現代主義對資本主義文明的批判。歐洲中心論把暫時領先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看作永恒的、最先進的生產方式,這是一種認知上的錯誤,同時也是資本主義國家為了宣傳自身而故意制造出的意識形態(tài)幻象。事實證明,歷史的發(fā)展并不總是以歐洲為中心,軸心時代就呈現出多個區(qū)域、多種文明交替發(fā)展的局面,世界文明中心不斷發(fā)生著轉移,而轉移的決定性因素就是以生產方式為基礎的文明的先進性。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相互作用是文明發(fā)展的基礎,歐洲資本主義文明在16—18世紀的確迸發(fā)出巨大力量,占據了世界的中心,但隨著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到來,資本主義制度和文明的既有優(yōu)勢迅速式微,資本主義社會內部矛盾不斷凸顯。與此同時,非西方社會的文明價值逐漸得到顯現。正如亨廷頓所言:“文化共存,需要尋求大多數文明的共同點,而不是促進假設中的某個文明的普遍特征。在多文明的世界里,建設性的道路是棄絕普世主義,接受多樣性和尋求共同性。”4
針對歐洲中心論,很多學者進行了批判,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世界體系學派,代表人物有伊曼紐爾·沃勒斯坦、薩米爾·阿明、安德烈·貢德·弗蘭克等。其中安德烈·貢德·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旗幟鮮明地反對歐洲中心論,主張從世界理論體系視角來思考各個國家的發(fā)展。他提出:正是由于以西方或者歐洲為中心,東西方社會的對立才被制造出來,形成“核心—邊緣區(qū)域”“中心—衛(wèi)星國家”的地域劃分,而這種劃分本身就代表了斷裂的、非有機性的思維方式。弗蘭克從世界有機整體性出發(fā)思考國家發(fā)展的主張是值得肯定的,但他的某些思想過于極端。比如,為了徹底否定歐洲中心論,他甚至錯誤地認為:馬克思關于生產方式的劃分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而馬克思之所以提出亞細亞生產方式,就是為了突出歐洲的獨特性,顯示出歐洲具有促進生產力發(fā)展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而得出歐洲中心論。在他看來,馬克思對社會經濟形態(tài)的劃分是意識形態(tài)的虛構。從弗蘭克的批判中可以看出,他否定了馬克思歷史理論中的決定性因素即生產方式,將生產方式視為歷史發(fā)展中的一個無法代表整體性的局部因素。他最終把決定性因素歸給了市場競爭和相關變動:“從來不是哪一種生產關系,更不是哪一種‘生產方式’決定了某種生產者的成功與失敗。相反,世界市場的競爭壓力和變動一直是更重要的因素,決定著生產關系的選擇和調適。”5很明顯,與生產方式相比,競爭及其引發(fā)的變動只是基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相互作用之上的一種現象。因此,弗蘭克對歐洲中心論的批判并不徹底,并且在根本觀點上誤讀了馬克思。
事實上,馬克思并不執(zhí)著于歐洲歷史的獨特性,而是客觀地分析世界歷史的發(fā)展進程。馬克思將資本主義社會作為重點分析,體現出的不過是對世界歷史考察的方法抉擇:資本主義是當時社會發(fā)展的最高階段,只有將這種高級階段的內部結構和發(fā)展規(guī)律研究清楚,才能理解以往的社會形態(tài)。這其實就是馬克思所說的“人體解剖”和“猴體解剖”法,這種方法也為馬克思研究東方社會和人類古代史提供了基礎。馬克思秉持的是一種世界眼光,在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成熟研究后,他開始將目光投向東方社會。在考察東方社會時,馬克思依然是從生產力、生產關系著手的。馬克思得出的結論是:資本主義并不是歐洲所獨有的,東方社會也沒有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專有權;相反,資本主義只不過是恰好最早出現在歐洲而已,亞細亞生產方式在歐洲歷史中也真實存在過。由此,就可以破解歐洲中心論的獨斷。
二、馬克思現代化理論的基本架構
馬克思基于歷史發(fā)展的整體性,用世界歷史的眼光來看待現代化。依據馬克思的觀點,現代化是一種客觀的一般歷史現象,并不被地域所限,它是歷史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生產方式變革以及由此引發(fā)的上層建筑變革;它作為歷史現象還要遵循歷史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這種規(guī)律就建立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相互作用的基本原理之上。由此,馬克思構建了一種超脫于東西方對立的、一般性的現代化理論。
(一)生產方式基礎上現代化的一般進程
馬克思對現代化并沒有進行過明確的規(guī)定,其對現代化的描述隱含在對歷史發(fā)展一般進程以及對資本主義的分析批判中。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以下簡稱“《形態(tài)》”)中,馬克思恩格斯創(chuàng)立了唯物史觀,論述了歷史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歷史發(fā)展的進程是由各個民族的生產和交往推進的,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相應的社會結構和社會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指出:“各民族之間的相互關系取決于每一個民族的生產力、分工和內部交往的發(fā)展程度。這個原理是公認的。然而不僅一個民族與其他民族的關系,而且這個民族本身的整個內部結構也取決于自己的生產以及自己內部和外部的交往的發(fā)展程度。”1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社會內部產生分工,社會關系也隨之發(fā)生變化,在《形態(tài)》中,馬克思恩格斯基于分工和勞動形式來劃分社會形態(tài),按照這種模式可以將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形態(tài)劃分為三類——部落所有制,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以及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2。在各所有制下,人們的勞動工具、組織形式、發(fā)展動力都是不同的。接著,他們又敘述了從古代公社到現代資本主義大工業(yè)的發(fā)展進程。從馬克思恩格斯對歷史發(fā)展的描述中可以看出,現代化是一個歷史過程,資本主義是在封建所有制之后伴隨著工場手工業(yè)的發(fā)展而出現的。此時馬克思恩格斯對現代化的論述是基于生產力、生產關系的一般發(fā)展規(guī)律及其所引發(fā)的社會結構變化而展開的。
如果說《形態(tài)》基于歷史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及相應的歷史現象來分析現代化,那么到了《〈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馬克思進一步總結了生產力、生產關系和社會形態(tài)之間的邏輯關系,指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相互作用構成了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做是經濟的社會形態(tài)演進的幾個時代。”3馬克思此時按照社會經濟發(fā)展的標準來劃分社會形態(tài),并且明確提出了“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對照《形態(tài)》中的社會發(fā)展階段劃分,“亞細亞”對應的是“部落所有制”,“古希臘羅馬的”對應的是“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封建和現代資產階級”對應的是“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但在《形態(tài)》中,馬克思對部落所有制的論述很少,只是說此階段分工很不發(fā)達,勞動組織僅局限于家庭內部的自然分工。這和后來馬克思對亞細亞的論述是有區(qū)別的,變化的原因可能在于:馬克思在考察完東方社會以及西歐歷史后,對人類早期歷史發(fā)展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由此將人類早期歷史發(fā)展階段概括為“亞細亞生產方式”。這種生產方式的特點是:“不存在個人所有,只有個人占有;公社是真正的實際所有者;所以,財產只是作為公共的土地財產而存在。”1依照這種特征來衡量,亞細亞生產方式以自給自足的手工業(yè)和農業(yè)相結合的方式而存在,而在西方私有制出現之前,歐洲的日耳曼就經歷過以自然經濟為主導的亞細亞的生產方式,且這種生產方式持續(xù)存在了一段時間。因此,亞細亞并不是東方社會所獨有的。馬克思在《1859—1861年經濟學著作和手稿》中批判了那些主張亞細亞生產方式僅存在于東方的觀點:“近來流傳著一種可笑的偏見,認為原始的公有制的形式是斯拉夫人特有的形式,甚至只是俄羅斯的形式。這種原始形式我們在羅馬人、日耳曼人、克爾特人那里都可以見到……仔細研究一下亞細亞的、尤其是印度的公有制形式,就會證明,從原始的公有制的不同形式中,怎樣產生出它的解體的各種形式。例如,羅馬和日耳曼的私有制的各種原型,就可以從印度的公有制的各種形式中推出來。”2由此可見,亞細亞的生產方式是人類歷史初期普遍存在的一種社會形態(tài)。在亞細亞生產方式中,農業(yè)和手工業(yè)相結合,個人對生產資料不具有所有權,人只有在共同體中才能彰顯自身的存在。亞細亞生產方式能夠適應中央集權模式的東方社會,因此在東方持續(xù)了很長時間。而西方社會經濟結構和政治文化不同于東方,在古代社會,西方就出現了土地私有和一定條件下的土地商品化,再加上西方發(fā)展起來的主張個人本位的市民文化。因此,亞細亞的生產方式與西方的社會文化并不契合,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不能穩(wěn)定結合,其在西方存在的時間也較短。這就是亞細亞生產方式在東西方社會的不同境遇。
亞細亞生產方式并非指生產力的停滯、不發(fā)展,而是意味著建立在農業(yè)和手工業(yè)相結合的自然經濟基礎上的社會結構在短時期內不容易被打破,具有穩(wěn)定性。“亞細亞形式必然保持得最頑強也最長久。這取決于亞細亞形式的前提:單個人對公社來說不是獨立的,生產的范圍限于自給自足,農業(yè)和手工業(yè)結合在一起,等等。”3馬克思在分析中國和印度時,把中國比喻為“保存在密閉棺材里的木乃伊”4,并指出“印度社會根本沒有歷史”5。這并不是說東方社會靜止不動、生產力不發(fā)展,而是相對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方式而言,東方社會的發(fā)展太過緩慢。“馬克思所說的東方社會的‘停滯性’,主要是指東方社會的基本經濟結構,而暫時舍棄了浮在經濟結構表層之上的政治、文化變遷乃至社會生產力水平某種程度的提高。”6
社會的生產方式和發(fā)展要經歷古代的、封建的、資本主義的和共產主義的幾個階段,這就是馬克思所論述的歷史發(fā)展一般規(guī)律,而現代化就包含在這一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之中。根據現代化的特點,現代化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出現而得以開展。那這是否意味著,要想實現現代化就只能發(fā)展資本主義,只能按照馬克思所論述的幾種社會形態(tài)依次更替呢?這就涉及現代化的實現方式,對此問題馬克思也有所回應。
(二)現代化的一般規(guī)律和特殊道路的辯證關系
結合馬克思對人類歷史發(fā)展一般進程以及對古代史的論述,可以看出:盡管歷史發(fā)展遵循生產力、生產關系的一般運動規(guī)律,但只有在此基礎上結合具體的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歷史條件,才能把握一個民族的發(fā)展道路。資本主義國家最早進入現代化,但這并不代表每個國家為了實現現代化都要發(fā)展資本主義,因為這涉及每個國家的經濟基礎、社會結構、民族特性等諸多因素,“任何一條現代化道路的發(fā)展都具有特定的時空規(guī)定性。世界歷史因素與本土歷史因素都構成現代化發(fā)展的約束性條件”1。馬克思正是把握到了這一點,才指明了歷史發(fā)展一般規(guī)律和特殊發(fā)展道路之間的辯證關系。
馬克思通過分析西歐歷史的發(fā)展進程揭示了人類歷史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一般規(guī)律只是為歷史的前進提供參考原則和方法,并不具有萬能性,因為“歷史哲學理論的最大長處就在于它是超歷史的”2。馬克思通過分析俄國社會發(fā)展的道路來說明現代化的特殊性。俄國有著與西方國家不同的社會結構,在經濟形態(tài)上存在著農村公社,有大量的農民;而西歐進行了工業(yè)革命,實現了從農民向無產階級的蛻變。如果俄國硬要按照這樣的道路前進的話,不僅要遭受資本主義所經歷的一切痛苦,而且在最終結果上也不一定能夠實現西方的現有發(fā)展。對此,馬克思還列舉了古代羅馬平民試圖走向無產階級的失敗教訓3。馬克思指出,經濟發(fā)展的規(guī)律是普遍的,但各個國家的發(fā)展道路由于歷史條件的不同而各不相同,并批評了那些認為世界各國的發(fā)展一定要遵從西歐道路的理論觀點4。
資本主義并非超歷史的,在實現現代化的進程中,超越資本主義的道路是存在的,這有著充分的理論依據。首先,根據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基本原理,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具有內在的矛盾性。盡管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內生產關系與生產力是正向發(fā)展的,生產關系可以促進生產力的快速發(fā)展,但資本主義隱含的固有矛盾即生產資料私有制和生產社會化之間的矛盾在發(fā)展過程中會表現為社會的兩極分化,這是資本主義社會暴露出來的既有事實。按照馬克思主義理論,在資本主義發(fā)展進程中隱含了克服這種矛盾的可能性,即隨著社會歷史的發(fā)展,在生產力獲得發(fā)展的同時,改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改變生產資料私有制),揚棄資本主義的異化結構,使財富掌握在大多數人的手中,就可以享有生產力發(fā)展的一切成果,同時減輕社會發(fā)展的病痛。社會主義社會顯然可以實現這一轉化,因此從生產力的發(fā)展與生產關系的變更入手,能夠找到超越資本主義的新的現代化道路。其次,從時空邏輯上分析,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是可能的。現代化發(fā)展至今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近代早期,隨著西歐生產力的發(fā)展,社會的自然轉型,歐洲開啟了最早的現代化進程,比較典型的是英國、法國和荷蘭;緊隨其后的是以德國為代表的現代化進程,國家的統(tǒng)一、政治制度的改善為德國現代化提供了條件;第三階段則是二戰(zhàn)之后以美國為主導的現代化發(fā)展模式。由此可見,現代化在時空上是存在先后順序的。在時間上,先前的現代化為后發(fā)展國家的現代化提供了發(fā)展范例,為發(fā)展中國家的現代化節(jié)省了探索的時間;在空間上,可以由最初串聯式的依次發(fā)展轉變?yōu)椴⒙撌降耐瑫r并舉。因此,當代的現代化可以被盡量壓縮,這就為現代化的跨越式發(fā)展以及現代化模式的多樣性創(chuàng)造了條件。
但無論是根據生產關系的調整還是基于時空邏輯,現代化的發(fā)展及其跨越最終都要歸結到生產力與生產關系這一基本原理上,并遵循這樣的邏輯:“現實的生產力狀況規(guī)定著這種跨越的限度,現實的生產關系決定著這種跨越的可選擇性。”5這一基本原理也為我們思考現代化發(fā)展模式提供了立足點和方法論:“馬克思關于俄國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設想的意義并不在這一設想本身,而是在于這一設想為我們提供了研究落后國家社會發(fā)展道路的科學方法論,即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的民族性和世界性相互作用的辯證法。”6
三、現代化的具體道路選擇
西方國家最早推進現代化并開創(chuàng)了現代化的資本主義路徑,這使得之后對現代化的理解總是慣性地帶有西方價值觀的偏見,沾染了西方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色彩,這無形之中為正確把握和具體實行現代化帶來了阻礙。這就啟示我們,要去除西方現代化的話語和意識形態(tài)籠罩,對現代化進行客觀再評價,而這個過程也是對現代化的發(fā)展模式以及各國現代化具體道路的再審視。
(一)現代化道路的多樣性
現代化是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也是社會各個領域實現變革的進程。實現轉型和變革的基礎在于社會的生產方式,生產方式又取決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相互作用。每一個國家都要發(fā)展生產力,進行現代化,這是國家發(fā)展必須遵循的普遍性和必然性。資本主義在歷史發(fā)展中極大地解放了生產力,為世界歷史的形成奠定了豐厚的物質基礎,也為現代化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范本。但每個國家在具體發(fā)展的過程中由于國情、歷史環(huán)境的不同,其生產方式以及生產力與生產關系所構成的社會結構都是具體的、歷史的。生產力可以被量化,生產關系則無法被量化,一種生產力之下可以有多重生產關系,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結合所形成的上層建筑既可以是資本主義,也可以是社會主義。根據生產力與生產關系辯證關系原理,一定階段的生產關系會促進生產力的發(fā)展,同樣在一定的階段也會產生阻礙作用。在當下進行現代化,就是要在大力發(fā)展生產力的同時,借鑒資本主義現代化的經驗教訓,變革阻礙生產力發(fā)展的生產關系,減少發(fā)展中的病痛,推進現代化的健康發(fā)展。因此,“盡管在歷史上,工業(yè)主義首次和資本主義自然地結盟,但它并不先天性地依賴于某個意識形態(tài)政體。工業(yè)主義既可以創(chuàng)造出同資本主義相結合的邏輯,也可以創(chuàng)造出同社會主義相結合的邏輯——不同的社會制度、不同的群體和不同的個人都可以利用工業(yè)主義的技術”1。一味追求西方化的發(fā)展模式最終只會被西方的經濟和價值體系所吞噬,逐漸喪失自身的文化屬性,造成經濟與社會的二元分裂,最終導致現代化進程的中斷。
西方資本主義是一種較為典型的現代化發(fā)展模式,在近代也成為后起國家學習和效仿的對象。在效仿學習的過程中,到底是“西化”還是“發(fā)展”,是需要著重思考的問題。在尋求現代化的進程中,我們不能一味地追求西化,因為西化并不一定會帶來發(fā)展,“現代化并不一定意味著西方化。非西方社會在沒有放棄它們自己的文化和全盤采用西方價值觀、體制和實踐的前提下,能夠實現并已經實現了現代化”2。相反,如果一味地追求西方現代化,不顧自己的本來文化,往往會使自身無所適從。在這一點上很多國家都犯過錯誤,最終使這些國家在國家認同方面找不到自己的根源,在現代化的道路上曲折前進。正如亨廷頓所言:“他們造就了無所適從的國家,但卻不能創(chuàng)造出西方社會。他們使國家染上了一種文化精神分裂癥,這成為那個國家持久和確定的特征。”3
各個國家的現代化路徑是不同的。具體到歐洲各個資本主義國家的現代化,由于地理環(huán)境和政治文化的不同,其內部也存在著差異。如英國、法國和德國在推進各自現代化進程中主導因素就有所不同:英國最先進行工業(yè)革命,在經濟發(fā)展方面最具優(yōu)勢。借助這個有利條件,英國在工業(yè)化的基礎上進一步推進政治的民主化和社會體系的科層化,最終實現了整個國家的現代化。法國雖具有深厚的封建專制主義歷史基礎,但經過法國大革命的洗禮,其政治民主化進程頗為迅猛。社會中的民主化思潮成為其推動現代化的有利條件,進一步帶動了工業(yè)化。而在德國,普魯士的君主專制提供了發(fā)達的官僚體系,同工業(yè)化有效結合的科層制成為推動德國現代化的重要因素。因此,即使是在資本主義國家內部,現代化也沒有一成不變的軌跡和模式可循,現代化的道路選擇必然是具體的、歷史的。
(二)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選擇
中國的現代化不同于西歐國家的現代化,中國是在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中開啟現代化進程的,并開創(chuàng)了一條獨特的現代化發(fā)展之路。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成功也再次印證了現代化道路的多樣性。
現代化路徑從起源上來說通常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內源性現代化,這種現代化通過社會結構的調整,變革生產力與生產關系,推動社會自身發(fā)展進步,是一種自覺的、獨立自主的發(fā)展方式;另一種是外源性現代化(外誘現代化),這種模式現代化的主要表現是為防止外界的入侵和干擾而采取一系列防御手段,被迫進行社會變革。內源性現代化最早在西歐國家發(fā)生,西歐各國經過長時間的內部醞釀,為工業(yè)化的發(fā)展和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形成創(chuàng)造了條件,依次經歷農業(yè)社會、工業(yè)社會和信息化社會發(fā)展階段。內源性現代化的發(fā)展進程是漸進的、逐步的,它不受外在環(huán)境的過多干擾,能夠持續(xù)進行;而外源性現代化一般是欠發(fā)達國家走的道路,這些國家在工業(yè)體系和經濟發(fā)展方面通常要依靠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對后者形成了依附性關系。這種不對等的關系使得欠發(fā)達國家失去獨立性,在發(fā)展道路上受到很大限制。
對照這兩種不同的現代化模式,中國在近代的發(fā)展模式屬于外源性現代化模式,面對西方列強的入侵,中國被迫打開大門,進行各種反抗斗爭活動,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社會結構有所松動。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中國走上了獨立自主的發(fā)展道路,開始探索適合自身的現代化路徑,走上了內源性變遷的道路。可以看出,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是外源性和內源性的結合,真正推動中國發(fā)展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開展的內源性現代化。中國特殊的國情和社會結構決定了中國不可能走西方的現代化之路,不可能全盤采納西方的發(fā)展模式,而是必須按照自己開辟出來的道路(借用黃宗智的說法即“革命歷史路徑”)來開展現代化。社會主義制度建立之后,中國共產黨就將現代化擺在治國理政的關鍵位置,在不同歷史時期接續(xù)提出了現代化的發(fā)展目標,最終構筑了一條獨具特色、有別于西方的現代化之路。這條現代化道路內涵豐富、層次多樣,可被概括為人口規(guī)模巨大的現代化、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走和平發(fā)展道路的現代化。中國式現代化在實現經濟現代化的同時,還要統(tǒng)籌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等各個方面的現代化,而只有系統(tǒng)的、全面的現代化才是真正的現代化。這樣一種現代化并不僅僅體現為經濟的增長,更為重要的是現代化在國家發(fā)展中會轉化為國家治理能力,能夠有效應對社會變動和社會危機,從而有效解決和回應社會面臨的新問題和提出的新要求。中國式現代化在應對社會危機和解決國內國際問題上展現出了應有的能力,彰顯了國家的治理能力和水平。由此,中國跳出了由西方建構的普適性的現代化陷阱,破除了西方主體性視角,實現了亨廷頓的斷言:“非西方社會遠不只是西方創(chuàng)造的歷史的客體,而是日益成為它們自己的歷史和西方的歷史的推動者和塑造者。”1
四、結語
現代化并不僅僅是西方國家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事實,它已經成為各個國家發(fā)展進程中所面臨的重要課題,各國對現代化的探索一直處于進行時。現代化也是馬克思所關注的一個理論問題,“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馬克思是系統(tǒng)研究和全面反思批判西方現代化的先驅者,也是對西方現代化的‘動力源’‘問題因’‘矛盾鏈’進行全面診斷的思想家,更是探索如何破解西方現代化之‘困境’和‘苦果’的先行者”2。馬克思對現代化的分析,不僅可以為各國現代化的發(fā)展提供一般的規(guī)律和方法論指導,破除現代化等同于西方化的迷思,而且也為深入分析中國式現代化的內在邏輯提供著理論指引,有助于增強中國進一步開展現代化的自覺性和能動性。
責任編輯 羅雨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