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陶淵明與謝靈運均是晉宋之交的詩人,在詩歌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歷代論詩,也多次將“陶謝”二人并稱。然而“陶謝”這一并稱經歷了較長時期的發(fā)展,在唐代才確立下來。以《詩品》與《滄浪詩話》為中心,分析鐘嶸和嚴羽對陶淵明與謝靈運的對比探究,由此展現鐘嶸和嚴羽的詩歌理念以及時代變革對“陶謝”詩歌接受的影響。
[關 鍵 詞] 陶淵明;謝靈運;《詩品》;《滄浪詩話》
在魏晉南北朝詩歌史上,陶淵明與謝靈運兩位詩人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后世學詩,多把二人詩歌奉為圭臬,然而對于“陶謝”的詩歌也出現過多次孰優(yōu)孰劣的探討。在南朝,謝靈運文名享譽詩壇,而到了宋代,文人則更加推崇陶淵明的自然詩風,并逐漸演化出了“陶優(yōu)謝劣”的觀點,如方回的“世稱陶謝詩,陶豈謝可比”。對于“陶謝”的詩學批評,鐘嶸的《詩品》以及嚴羽的《滄浪詩話》均有所論及,并且影響頗大,對比研究《詩品》與《滄浪詩話》,亦可看出不同的時代風尚以及讀者審美趣味對二人詩歌接受的影響。
一、“陶謝”并稱的流變
陶淵明、謝靈運同屬晉宋之交的詩人,然而在當時,陶淵明更多的是因為其“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高尚節(jié)操以及隱逸情趣被世人所提及,其詩歌流傳并不廣泛,而謝靈運的影響力要大得多,“陶謝”并稱的由來也經歷了較長時間的發(fā)展。
在南朝,謝靈運多與顏延之齊名,并稱為“顏謝”,《宋書》中記載:“延之與陳郡謝靈運俱以詞采齊名,自潘岳、陸機之后,文士莫及也,江左稱顏、謝焉,所著并傳于世?!保?]可見,劉宋時期,顏延之與謝靈運的詩歌恰如潘、陸在兩晉詩壇的影響,代表了這一時期詩歌的審美觀念。隨后,魏徵等人在《隋書》中論述前代文學時也稱:
永嘉已后,玄風既扇,辭多平淡,文寡風力。降及江東,不勝其弊。宋、齊之世,下逮梁初。靈運高致之奇,延年錯綜之美,謝玄暉之藻麗,沈休文之富溢,輝煥斌蔚,辭義可觀。[2]
唐人在總結南北朝文學時,認為謝靈運的詩歌高雅脫俗,顏延之的詩歌具有錯綜復雜之美,謝朓辭藻清新流麗,沈約文采富麗。從詩歌發(fā)展的角度來看,四人的詩歌改變了“辭多平淡,文寡風力”的局面,為詩歌在形式美的道路上做出了更多的探索。同樣,“顏謝”作為晉宋文學的代表,這一并稱也受到了初唐文人的認可。
在文學史上,最早的“陶謝”并稱始于初盛唐[3]。伴隨著以“初唐四杰”、陳子昂為代表的詩人對“綺錯婉媚”的“上官體”詩歌的批判,以及盛唐文人漫游隱逸的風氣,使得山水田園詩的創(chuàng)作蔚為風氣,“錯彩鏤金”的顏詩較少被文人所提及,陶淵明更多地進入唐人的視野中。盛唐詩人杜甫的詩中屢有對于“陶謝”的提及,其“陶謝不枝語,風騷共推激”中,以“陶謝”與“風騷”并舉,雖是對友人的贊美,但也可以看出杜甫對“陶謝”詩歌的推崇。又如“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杜詩詳注》評曰“少陵對錦江水而袖手,青蓮對黃鶴樓而閣筆,其警悟后學不淺”,詩中首聯為“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此詩可以看作是杜甫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要求,并從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的角度表達了對“陶謝”二人的極大推崇。他對陶淵明的欣賞不僅在于其人格精神,更是從文學成就而言的。
李杜之后,皎然在《詩式》中也將“陶謝”并提,在談論歷代詩人時,說“宋有謝康樂、陶淵明、鮑明遠”[4],以謝靈運、陶淵明、鮑照為南朝宋的代表。其后中晚唐詩人如韋應物、白居易等不斷地對陶淵明的詩歌以及藝術進行學習,陶淵明在詩歌史上的地位也逐漸提高,“陶謝”并稱逐漸定型。從后人對六朝詩人的接受來看,六朝詩風的代表出現了“顏謝”“鮑謝”“沈謝”“陶謝”等不同并稱的變化,可以看出謝靈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是六朝詩歌的領軍人物,而對陶淵明的接受卻跨越了漫長的詩歌史。
二、《詩品》中的“陶謝”對比
陶淵明與謝靈運生活的時代接近,然而在當時的文學地位卻天差地別。齊梁時期,不少詩學理論著作已提及二人詩歌,鐘嶸的《詩品》以上、中、下三品論詩,較早地注意到陶淵明與謝靈運,并集中論述了二人的詩歌藝術。在《詩品》中,陶淵明居中品,而將謝靈運置于上品,透露出“陶不如謝”的觀點。
在《詩品序》中,鐘嶸對謝靈運極盡推崇,“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固已含跨劉、郭,陵轢潘、左……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5],稱謝靈運為“元嘉之雄”,其詩歌辭藻繁復、文采富麗,開一代詩風,與曹植、陸機等人被稱為“五言之冠冕”。相比之下,陶淵明的詩并不太符合鐘嶸“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的評詩標準,在對二人的點評中可以看出其詩歌的不同。
其一是在詩歌語言上,陶詩“文體省凈,殆無長語”,其語言甚少修飾,用語平淡,有的詩句近似于口語,如“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等,不做過多修飾,讓人感覺有自然質樸之風。而謝靈運詩歌的語言特色則是“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繹奔會”,其富麗精工的語言影響了南朝的詩歌審美風尚。謝詩擅長描摹山水之美,有“尚巧似”的特點,如“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以“抱”和“媚”字,賦予云與綠竹以人之情態(tài),并勾勒出一幅白云環(huán)繞青山、綠竹嫵媚勾人的情貌,語言的修飾可謂十分細致。
其二是在詩歌風格上,鐘嶸評陶詩為“篤意真古”“風華清靡”,其純任自然的思想融于詩歌之中,表現出平淡真樸的風格;而謝詩風格以“繁復”為特點,正如劉勰所言“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6],為南朝“性情漸隱,聲色大開”詩風轉變的開啟者。
其三是在詩歌內容上,陶淵明詩歌內容包羅宏富,以田園詩成績最著,他把田園生活的方方面面寫進了詩歌中,在他筆下,不僅有親身耕種的甘苦體驗,如“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也有田園景物的細致描繪,如“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還有田家生活的諸多感悟,正是“田家語”的直觀表達。謝靈運則以山水詩創(chuàng)作最突出,其詩歌不僅追求對山水景物進行細致的描摹刻畫,符合當時士族熱愛探奇尋幽、游山玩水的生活,而且奠定了詩歌表現景物的藝術發(fā)展方向,影響了后世山水詩創(chuàng)作的方向[7]。
不僅如此,鐘嶸還關注到陶淵明人品與詩品的聯系,稱其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在南北朝時期,陶淵明最初的影響主要在于他高風亮節(jié)的品格以及其歸隱田園的灑脫,世人多稱贊他的隱逸志趣,其文名相較于隱士的名聲要小很多。陶淵明也稱自己“閑靜少言,不慕榮利”,表現出與東晉士族截然不同的理想追求。鐘嶸評價陶淵明也從其人品入手,“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由此可見,“質直”不僅是對陶詩風格的評價,也是對其人品質樸正直的推崇。
三、《滄浪詩話》中的“陶謝”對比
宋代是“陶謝”接受的轉折期,“淵明文名,至宋而極”[8],北宋文學大家蘇軾對陶淵明推崇備至并創(chuàng)作了大量和陶詩,陶淵明迎來了接受史上的高潮。而謝靈運雖也受到關注,但在宋代平淡自然的詩歌風尚下,顯露出“陶優(yōu)謝劣”的趨勢。嚴羽的《滄浪詩話》中有十條關于“陶謝”二人詩歌風格的論述,其中關于“陶謝”對比最直觀的一條出自《詩評》:
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晉以還方有佳句,如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謝靈運“池塘生春草”之類,謝所以不及陶者,康樂之詩精工、淵明之詩質而自然耳。[9]
從中可以看出嚴羽的幾個觀點:第一,漢魏古詩的特點在于其具有渾然一體的整體美,《文心雕龍》中有“暨建安之初,五言騰涌……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即詩歌具有古樸美,體制、文辭以及氣象韻味結合緊密,難以分割。第二,詩歌是發(fā)展的,魏晉之后,詩人開始注意詩歌文采以及煉字、對偶等技巧,詩中往往出現“佳句”,陶淵明、謝靈運均是其中代表。第三,“陶謝”的詩歌風格明顯,謝靈運的詩歌精工富艷,陶淵明的詩歌質而自然。嚴羽曾提到“以人而論,則有蘇李體、曹劉體、陶體、謝體、徐庾體”,以個體風格而論,陶淵明蘊含哲理的自然之詩和謝靈運描繪山水的精工之詩均有獨特魅力。第四,從兩人的對比來看,嚴羽認為謝不及陶,郭紹虞校釋時引陳善的《捫虱詩話》:“詩有韻有格,淵明‘悠然見南山’之句,格高也;康樂‘池塘生春草’之句,韻勝也……欲韻勝者易,欲格高者難?!本瓦@一點而言,嚴羽的看法也較符合宋代的風尚。
然而,嚴羽對“陶謝”詩歌的內涵有著和宋人不同的看法。首先,嚴羽品評“陶謝”詩歌是基于嚴羽的詩歌復古觀點。對于宋代詩風習氣,嚴羽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近世趙紫芝、翁靈舒輩,獨喜賈島、姚合之詩,稍稍復就清苦之風”,其矛頭直指江西詩派與“永嘉四靈”的詩歌主張。宋代詩歌以俗為雅、以故為新,在嚴羽看來缺少了盛唐詩歌的氣象與韻致。嚴羽還提出詩歌應該效法古人,以漢魏盛唐詩歌為典范。在嚴羽之前,張戒也曾評判蘇黃習氣,“近世蘇、黃亦喜用俗語,然時用之,亦頗安排勉強,不能如子美胸襟流出也”?;谶@一觀點,嚴羽認為“陶謝”詩歌均屬于可效法的對象。
其次,“陶謝”區(qū)別還在于陶淵明的詩歌有“高古”之意?!案吖拧笔菄烙鹚岢龅木欧N詩歌品格中的兩點,《滄浪詩話》中出現多處以“高古”評詩,“黃初之后,惟阮籍《詠懷》之作,極為高古,有建安風骨。晉人舍陶淵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沖高出一時,陸士衡獨在諸公之下”。由此可以看出,嚴羽推崇建安時期詩歌以是否“高古”作為品評詩歌的標準,并將阮籍的《詠懷》作為高古典范。阮籍的詩歌,劉勰評為“阮旨遙深”,《詩品》中認為“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厥旨淵放,歸趣難求”,其詩歌情感真切,而旨趣深遠,文多隱蔽。在阮籍之后,陶淵明、左思也具有“高古”之意,左思的《詠史》借詠史來抒發(fā)貧士的不平之鳴。綜合這三者的詩歌來看,嚴羽“高古”的審美內蘊在于情感抒發(fā),詩歌應該“吟詠性情”。而謝靈運作詩,往往是以客觀的態(tài)度3ff2a71fd546daea5e4edb97a6fab97fb20ffbf074390e1059d70b3c37f01244描摹山水景物,并且語言過于雕琢,“已是徹首尾成對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
最后,嚴羽同樣極為推崇謝靈運的詩歌。在評論元嘉三大詩人時,嚴羽認為“顏不如鮑,鮑不如謝”,“陶謝”同屬于“彩麗競繁”的南朝詩風,而嚴羽卻認為“謝靈運之詩,無一篇不佳”,那么謝靈運的詩歌必然有超出繁復詩歌藝術之外的部分,這和嚴羽的詩學主張“妙悟”有很大關系。《詩辨》中有:
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
嚴羽以禪喻詩,“妙悟”是參禪與寫詩的共同點,“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禪宗修禪,往往講究“悟”或“參”,而非“學”,需要學習者的心領神會。漢魏之詩是“不假悟”的,建安之作全在氣象,渾然天成,陶詩屬于此列。而后人學詩,不能達到“不假悟”的境界,往往需要“妙悟”。嚴羽進一步提出“悟”同樣分為等級,謝靈運和盛唐諸位詩人才能稱得上是“透徹之悟”,他們悟到了第一義,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另外,謝靈運自身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詩學思想也符合嚴羽的評詩標準。謝靈運在《辨宗論》中提倡頓悟,并提出頓悟而得真知的觀點。其詩歌往往有一個玄言式的結尾,如“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后人視為玄言尾巴的哲理,正是他自己所說的“真知”。謝靈運精通佛理,和當時的名僧交流密切,屢屢談論佛法,佛學思想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有深刻的影響。其詩歌創(chuàng)作也曾出現“悟”的現象,《詩品》中引《謝氏家錄》云:“康樂每對惠連,輒得佳語。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云:‘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謝靈運這里所說的“神助”與嚴羽的“妙悟”帶有相似之意。而“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二句,鮑照評為“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葉夢得在《石林詩話》中說“此語之妙,正在無意而與景遇,后人欲以奇求之,失之矣”[10],這種不落痕跡的自然之美也符合嚴羽所言“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四、結束語
“時運交移,質文代變”,受不同時代風尚的影響,“陶謝”詩歌所受到的推崇也不盡相同。南朝崇尚聲色,加之謝靈運出身世家大族,故而謝靈運的文名較陶淵明要盛得多。而宋代詩人欣賞陶詩的平淡自然與質樸之風,“陶謝”詩名地位也隨之發(fā)生變遷。就《詩品》與《滄浪詩話》而言,“陶謝”的對比還受到作者的主觀審美影響,如鐘嶸評陶詩為中品,后世多有不平??偟膩碚f,陶淵明與謝靈運均是詩歌史上的重要詩人,其人格魅力與詩歌藝術仍然值得人們挖掘。
參考文獻:
[1]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魏徵,令狐德棻.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3]李劍鋒.元前陶淵明接受史[M].濟南:齊魯書社,2002.
[4]皎然,著.李壯鷹,校注.詩式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5]鐘嶸,著.周振甫,譯注.詩品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7.
[6]劉勰,著.徐正英,羅家湘,注譯.文心雕龍[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7]錢志熙.中國詩歌通史:魏晉南北朝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8]錢鍾書.談藝錄[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9]嚴羽,撰.普慧,等評注.滄浪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4.
[10]葉夢得,撰.逯銘昕,校.石林詩話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作者單位:湖南應用技術學院
作者簡介:聶慧雯(1995—),女,漢族,湖南常德人,碩士研究生,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