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飲酒二十首》是陶淵明一生中的重要作品,在這二十首酒后之詩中,作者通過大量“酒”意象的設置,展現了其遺世獨立的人格追求、安貧樂道的生活姿態以及豁達樂觀的思想境界等深刻意蘊。《飲酒二十首》是走近陶淵明、了解陶淵明的重要作品。
[關 鍵 詞] 陶淵明;《飲酒二十首》;酒;意象;意蘊
在中國文學發展的長河中,“酒”與文學關聯密切,早在《詩經》《楚辭》《樂府詩》《古詩十九首》中就有酒的存在。魏晉時期,“酒”與詩的關聯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時期,“酒”可以說是魏晉風度的一個重要道具與體現途徑,譬如劉伶嗜酒如命,常常大醉不醒,自稱“天生劉伶,以酒為名”,還作了《酒德頌》;再如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 唯有杜康”(《短歌行》)的喟嘆等。生于東晉的陶淵明,深感朝廷的風雨飄搖、黎民的朝不保夕,在入世與出世之間,他矛盾過、掙扎過,“酒”便成為他對酌山水云煙、抒發人生真意的重要方式。在《飲酒二十首》中,陶淵明通過對不同類型的“酒”意象的營造,展示了其獨特的酒意人生與詩意生活。
一、“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其七)——遺世獨立的人格追求
陶淵明曾在《五柳先生傳》里這樣描述自己:“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 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1]陶淵明愛酒,他在《止酒》中說:“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暮止不安寢,晨止不能起。”可見,酒在陶淵明的生活中占據著重要地位。但“酒”在陶淵明這里不僅僅是他的飲食愛好,更是他消愁的工具,他更多的是把酒引入詩文,借酒來傳達他有關人生的思考。梁昭明太子蕭綱曾指出:“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陶淵明集序》)。逯欽立先生在他校注的《陶淵明集》中收錄了陶淵明詩文142篇,其中提到飲酒的就有56篇,約占總篇目的40%,可見“酒”是陶淵明詩歌創作中的重要意象。
陶淵明是一個對自己與社會有期待的人,他生于亂世,一心想要匡世濟民,曾經五次出仕、五次歸隱,他為社稷殫精竭慮,但又生性耿介,終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只落得滿心的失望與落寞。陶淵明四十一歲時徹底離開了官場,退隱田園,誓不與世俗同流合污,要遠離紛擾,保持人格的獨立自由。陶淵明辭官后,“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 《歸去來兮辭》)。田園生活顯然激發了陶淵明飲酒詩的創作。在陶淵明一生的創作中,《飲酒二十首》是其重要作品,學界多認為其寫作于陶淵明歸隱之后。《飲酒二十首》組詩雖以酒為題,實質上并非單純詠頌酒意,而是陶淵明借酒為引,以詩歌為媒介,抒發內心情懷、表達思想之作。《飲酒二十首》寫于桓玄篡晉的政治背景下,是陶淵明表露心跡的重要作品。我們通常說“酒后吐真言”,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通過飲酒的方式,一吐胸中塊壘。因此,《飲酒二十首》凝聚著詩人的哲學思考,表達了他對人生的獨到見解。
在《飲酒》(其七)中,陶淵明這樣寫道:“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盡,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陶淵明遠離喧囂動蕩的社會后,飲酒賞菊,忘卻塵世煩惱,這里有的是對歸隱生活的陶醉和對世俗紛擾的超脫。“一觴雖獨盡,杯盡壺自傾”,他獨自飲酒,自斟自飲,體現出一種自在逍遙的狀態。這種日子雖然有些孤獨,但更多的是自在愜意,恰如空中的“飛鳥”一樣。在末句中,詩人仿佛回歸到一種純凈、超脫的境界,表達了他對精神自由和寧靜的追求,也讓整首詩在一種空靈的氛圍中結束。這首詩通過對自然景物的描寫和飲酒行為的展現,傳達出詩人歸隱生活中的閑情逸致和對獨立人格的追求。
陶淵明雖然歸隱山野,但作為一個心中有著詩與遠方的人,終其一生不能遂其所愿,內心的隱痛與不甘是顯在的。在這個遠離俗世紛擾的世外桃源,他常常借酒抒懷,宣泄心中的苦悶,其中有自解、有寬慰,所以他很不理解“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飲酒》其三)之人。在《飲酒》序中,陶淵明說:“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在《飲酒》(其十三)中,陶淵明寫道:“有客常同止,取舍邈異境/一士長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規規一何愚,兀傲差若穎/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很顯然,陶淵明不愿意做一個醒者,無力地旁觀世間百態,他只愿沉眠于酒鄉,在其中排解內心的苦悶,同時做一個兀傲不羈的“酣中客”,過一種愜意的秉燭夜飲的率真生活。在飲酒(其二十)中,陶淵明不斷慨嘆世風日下,思慕遠古伏羲神農時代的真純之風,憤慨“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的世道,只能借酒抒懷,“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與其說是醉酒,不如說是對現在這種遺世獨立的生活的沉醉。
在陶淵明的一生中,酒就是他抵御苦悶、沉醉歸隱的最佳伙伴,其中有失落,更有堅守。《飲酒二十首》深刻揭示了作者以清高自許、堅守節操的品格,清人張潮就曾說《飲酒》詩“獨標清操,世無其匹”。
二、“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其十九)——安貧樂道的生活姿態
陶淵明是一個注重精神生活而淡化物質生活之人,他生于亂世,從小家境清貧,他的生活從不曾優渥過,他有著安貧樂道的品質。他在《五柳先生傳》中很明確地寫道:“不慕榮利……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因此,對于陶淵明來說,“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正是他一生的寫照,他還常常“酬觴賦詩,以樂其志”。
在《飲酒二十首》中,陶淵明屢次寫道歸隱之后生活的清貧。在《飲酒》序中,陶淵明就說歸隱之后的生活“偶有名酒,無夕不飲”;在《五柳先生傳》中,他說酒因家貧不常得,名酒就更有偶爾得之,其清貧的生活可想而知。他在飲酒(其二)里也談到君子“固窮節”,顯然是他自己的寫照。在《飲酒》(其九)中,陶淵明寫到在歸隱之后,善良的田父攜酒來訪,“壺漿遠見候”,直言他不能寄身于“襤縷茅檐下”,勸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讓他隨波逐流,但他斷然拒絕田父的好意,“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安貧樂道的意思是顯見的。他在《飲酒》(其十)中也寫到常為“似為饑所驅”,身上“少許便有余”,所以貧窮是他的常態,但他并不以此為意。他在《飲酒》中更是直截了當地揭示了自己的生存境遇:“貧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鳥,寂寂無行跡。”(其十五)“弊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其十六)住處荒草瘋長,淹沒了房屋,這顯然是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只有飛鳥為伴;因為“竟抱固窮節”,所以“饑寒飽所更”,詩人一直備受饑饉與寒冷的折磨。粗衣、少食、饑餓、北風、荒草,這些就是詩人生活的境況。
清貧的生活固然與金錢緊密相連,但這里的清貧還指生活的簡單。陶淵明在《飲酒》(其五)中曾描繪了他歸隱之后的生活圖景——地處偏僻之境,沒有車馬的喧鬧,日常生活是采摘菊花、閑看南山,視飛鳥結伴而還,從“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中我們能看出陶淵明淡泊寧靜、滿足欣喜的心緒。在《飲酒》(其七)中,秋菊佳色,助人酒興,詩人一杯又一杯地喝著,此時“一觴雖獨盡,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日落之后各類生物都已歇息,歸鳥也歡快地回來了,他喝酒賞菊,滿足地看著這一切,不由縱情歡歌于東窗下,姑且逍遙度此生。兩首詩中,無論是東籬采菊,還是對菊暢飲,詩人的生活都極其簡單,但簡單中有詩意,詩人營造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詩意氛圍,這種渾然天成的滿足感讓他可以暫時忘記外界的紛擾,這也正是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中對陶淵明的評價,如入“無我之境”。
既然選擇了歸隱,選擇了不與世俗同流合污,選擇了不為五斗米折腰,那么對于陶淵明來說,生活自然就與清貧相連。在《飲酒》(其八)中,陶淵明以青松自喻,感慨雖然被眾草遮蔽,雖然有寒霜相逼,雖然經常被寂寞所困,但“提壺掛寒柯,遠望時復為。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只要有酒,為什么要被塵世所羈絆呢?
《飲酒》(其十九)可以說是陶淵明自己安貧樂道的人生總結。雖然詩人一直以來,“疇昔苦長饑”,被饑餓所困,又被寒冷所逼,“凍餒固纏己”,但心里想著的是一定要保全堅貞氣節,歸去終老田園,“遂盡介然分,拂衣歸田里”;如今十二年已經過去了,這一切都不算什么,“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對于陶淵明來說,人生短暫,應順從自己的內心,堅守自己該堅守的,在清貧、簡單而自由的生活中聊度余生,未嘗不是人生幸事。
三、“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其一)——豁達樂觀的思想境界
魏晉時期,社會動蕩,戰爭迭起,朝不保夕,置身于這樣的社會中,對于生死問題詩人是坦然面對的。陶淵明的生死觀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響。莊子在《大宗師》中提出了“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2]127的說法,并認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2]133。受道家思想的影響,陶淵明認為“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賢,誰能獨免”[3]。面對死亡,陶淵明不畏懼、不驚慌,無喜于生,無畏于死,反而以一種豁達樂觀的態度來面對,正如他所說的“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esW6Inef2vieeLslyrNDPA==(《歸去來兮辭》),他最終期待的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在《飲酒二十首》中,“酒”便成為陶淵明展現自己豁達生死觀的重要意象。組詩雖然只有九篇直接寫到酒,但各篇都是酒醉后的感想,可以說是陶淵明豁達樂觀生死觀的總體呈現。陶淵明在詩前序文中說明作詩緣起:“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其中的“自娛”“歡笑”等都體現了陶淵明達觀的飲酒思緒。在《飲酒》(其一)中,陶淵明這樣寫道:“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忽與一樽酒,日夕歡相持。”陶淵明認為世事無常,衰榮無定,事物總是在相互轉換,有衰就有榮,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就像邵生不能長久富貴一樣,草木也不可能長榮不衰。在陶淵明看來,人生短暫,死死生生、生生死死有如季節移遷,重要的是任情適性,解悟生命之奧義,這樣才不枉一生。一旦領悟到了這個道理,樂觀的人自然會明白,不會自尋煩惱。陶淵明在這種感悟之下,選擇不自尋煩惱,選擇與美酒相伴,隨意地帶上一壺酒,想喝就喝,日夜開懷暢飲。因此,“樂知生”可謂是陶淵明生死觀的重要體現。
在《飲酒二十首》中,陶淵明不止一次地書寫飲酒的樂趣,而不是“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范仲淹)。陶淵明常有的飲酒狀態是“樂飲”與“醉飲”:“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其一),這是日夜暢飲的歡樂;“一觴雖獨盡,杯盡壺自傾”(其七),這是對菊痛飲的灑脫; “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其十三),這是醉飲的意境;“數斟已復醉”“殤酌失行次”“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其十四),這是醉酒的意味,等等。當然,面對現實,陶淵明胸中已經郁結了過多的憂憤,不用“行樂”的辦法來驅散它,又怎能安心于隱居生活呢?
孔子曾說“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十二),陶淵明正是有著對生的達觀認知,所以對死亡的認知顯然是極其理性的。在《飲酒》(其十一)中,陶淵明這樣寫道:“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意思是說人死后并不知道什么,只要能稱心就好,所以即便是裸葬也沒什么不好,“裸葬何必惡,人當解其表”,在洞穿了生死之后,去路便不再可怕。陶淵明在《還舊居》中寫道:“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只要有酒,對于陶淵明來說死亡也可以是不以為然的。所以,梁啟超曾這樣評價陶淵明:“若文學家,臨死時,從從容容,視化如歸,臨兇若吉的留下幾篇有理趣之作品,除陶淵明外象沒有第二位。”(《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袁行霈先生也說:“他飲酒是飲出了‘深味’的,他對宇宙、人生和歷史的思考所得出的結論,他的這些追求那種物我兩忘的境界,返歸自然的素心,有時就是靠著酒的興奮與麻醉這雙重刺激而得到的。”[4]1-2
陶淵明一生愛酒,他在最后以酒入詩的《擬挽歌詩三首》中竟然說“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對于陶淵明來說,“酒”可謂是一生所愛,而他以酒入詩,用“酒”意象的設置增添了詩歌的詩意與意境,深刻展現了他的生命哲學。袁行霈先生曾說:“陶淵明的詩,不論是哲理性的,或者是抒情描寫之作,常常透露著他特有的觀察宇宙、人生的智慧,許多詩都可以看作一位哲人以詩的形式寫成的哲理著作。”[4]114毋庸置疑,《飲酒二十首》正是這一類詩歌的杰出代表,陶淵明的“酒”意人生就是他的詩意人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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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袁行霈.陶淵明研究[M].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作者單位:浙江工業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
作者簡介:柯昱仰(2004—),女,漢族,浙江淳安人,本科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