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

1

我在七月這個尷尬的時間點轉學。我攥住自己發抖的指尖，站在黑板前向大家問好。沒有人說話，大家都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我。

班會結束后，有四個男生聚在一起商量去哪里玩。我用盡量明朗的聲音沖他們打招呼：“可以和你們一起玩嗎？”

八只眼睛齊刷刷地看向我。四人中個頭最大的孩子對我說：“如果去你家，也不是不行。”

提出要來我家的孩子姓岡崎，體格結實。后來我聽說，他從小一直在學習柔道。

他們四人參觀我家，我緊張兮兮地跟在后面。“好小”“好舊”“好破”——聽他們這樣說，我不免有些抱歉。

“那是什么？”岡崎指著我房間架子上的兩只瓶子問。

那只空果醬瓶里裝的是東亞砂蘚，在潮濕的環境中會變成星星的形狀；另一只瓶里裝著波葉仙鶴蘚，它波浪般的形狀很溫柔。

“哇，這家伙竟然收集霉菌！”岡崎不等我解釋，就拿起瓶子往里瞧。其他三人也湊到岡崎身邊，吵嚷起來。

“那是……苔蘚。”我顫抖著聲音竭力申辯。

“霉菌和苔蘚沒區別嘛，真惡心。”岡崎粗魯地把瓶子放在一邊。

從那天開始，大家對我的稱呼就變成了“深霉”。

新學期抽簽換座位時，我的同桌變成了岡崎。從此，我墜入地獄般的深淵。岡崎要么說我的鉛筆太少，要么說我的圖畫課作業做得太糟糕……他似乎成了我的“負責人”，其他同學更不愿接近我了。

起初我覺得不可思議，但很快便知道了原因。

一天放學后，牧村老師叫住了我。“深見君，你習慣這所學校了嗎？”

牧村老師總穿帶褶邊或蝴蝶結的洋裝，待學生親切得如同好友一般，在學校很有人氣。

我輕輕點了點頭。她開心地雙手合十：“太好啦。你這么快就有了昵稱，和大家打成一片了！深梅，聽起來像吉祥物的名字呢。如果有哪里不明白或者遇到麻煩，你問岡崎君就可以了。老師已經拜托岡崎君平時多幫助你了。”我全身脫力，差點兒一屁股坐在地上。

以前是全職主婦的媽媽不習慣長時間站立的超市收銀工作，總是十分疲憊。盡管如此，她還是很關心地問我：“你在學校怎么樣？”

“老師性格很好，班里的同學也很有趣。”我笑著說。

“那就好。牧村老師說，這所學校沒有欺凌現象。”

2

悶熱的體育館里，老師念出一個又一個獲獎學生的名字。突然，靠墻那邊傳來“哇”的驚呼——山根老師暈倒了。山根老師和牧村老師年齡相仿，卻不像她那樣熱情活潑，總是給人一種戰戰兢兢的感覺。

這時，一個一身白衣、身材高大的人飛奔而來，是醫務室的姬野小百合老師。她體態豐腴，手腳也相當粗壯。姬野老師抱起山根老師，大踏步向前走去。

“山根被俘虜啦。”岡崎說。

他周圍的那幫家伙哄然大笑。我對上岡崎的目光，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我勉強揚了揚嘴角，扯得臉頰生疼。

要說起學生們對姬野老師的態度，那可是相當過分。有的孩子會出聲地喊“她來了”，還有的孩子故意貼著墻，躲著她走。這種行為不是欺凌嗎？面對學生之間的矛盾，校方顯得緊張而慎重，而當學生殘忍地對待老師時，學校為什么漠不關心？

打飯的時候，我每樣都打得很少。

“深霉，你就吃這點兒？”岡崎吐槽道，“這樣可長不高啊！”

同學們都笑了，我也翹起唇角。牧村老師大概認為，這就是“和大家打成一片”吧。

3

媽媽事先和對方聯系過，輔導班的老師笑著跟我打招呼：“是深見和也君吧？這邊請。”我被帶到一套桌椅前。隨即，我的心跳仿佛要停止似的——岡崎坐在旁邊。

“咦？這不是深霉嗎？”岡崎身旁的人一齊望向我，我登時動彈不得。

“這家伙叫深霉，要說為什么嘛——”岡崎煞有介事地拖長了聲音。

別這樣，別這樣，我想回家。

那些符號和數字根本跳不進我的大腦。等到下課，趁岡崎和其他孩子聊天，我匆忙離開教室。路的盡頭能看見一座神社，環顧整座神社，我不由得松了口氣——這里除了我，沒有任何人。

我認真地雙手合十向神明道歉：對不起，沒帶錢還來祈愿，但請讓我的校園生活別再那么無趣吧。忽然，一只黑色的生物從我身邊橫穿而過。是貓。它跳到樹下的紅色長椅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在長椅上坐下，忍不住對它說了真心話：“去學校太痛苦了，尤其是吃飯的時候……”

話說到一半，貓把腦袋蹭在我的大腿上。它是在安慰我嗎？我感受著這個溫暖而切實的小生命，安心極了。

“謝謝你啊。”我的話音剛落，貓便慢悠悠地起身，圍著一棵樹一圈一圈地轉了起來。那是棵明信片樹——用手在葉子上一劃，就會留下褐色的印記。頭頂的葉子上有的寫著“全家平安”，有的寫著“活得充實”。它突然停下，將腳掌拍在樹干上。一片樹葉飄然落下。葉子上寫著“正中”。

“正中，是指正中間嗎？”

貓歪了歪頭，仿佛在說“誰知道呢”，然后一溜煙兒地跑遠了。我知道了，這是尋寶游戲！哪里是正中間呢？前殿和大葉冬青樹之間有一條窄窄的臺階，我拾級而上。臺階之上是一座更大的神社。

一個身著藍色衣服、手里拿著竹掃帚的大叔從神社后面現身。他是清潔工嗎？

“請問，這座神社的正中間在哪里？”

“正中間？”大叔的手抵在下巴上，認真思忖。

“我在為貓咪尋寶。”我遞上樹葉。

大叔眼睛一亮。“那只貓，我們叫它‘神簽’。葉子上的話是它給你的啟示，請好好保存。”

4

牧村老師站在講臺前。正中——我想起神簽的啟示。教室的正中？

老師發話了：“我們今天來確定一下音樂會的指揮和鋼琴伴奏。請學習委員來主持。”

岡崎站了起來。

“如果沒有人報名，就由同學推薦。”岡崎說。

日下部仿佛就在等待這個時機，立即說：“我覺得岡崎可以勝任。”日下部是我轉學來的那天，到我家去的男孩中的一個。

岡崎顯得很意外，但這種表現恐怕也是按照寫好的劇本來的吧。全班同學都沒有意見。我也是。我恍然大悟——在這個班里，岡崎的位置就是正中。意識到這一點，我有些失望。

班上兩個學鋼琴的女孩被推薦后都不情愿去。“在松阪同學和遠藤同學之中選出得票多的一位。”岡崎硬要把流程走下去。

這時，松阪忽然大喊：“等一等。我得了腱鞘炎，最近不能彈琴。”

“這樣啊。”岡崎痛快地妥協了，“那就拜托遠藤同學了。”

“我……不想……”遠藤快要哭了似的拼命擠出話來，看來她是真的不想接下這個任務。

“同意由遠藤同學伴奏的人，請舉手。”許多只手“嘩啦啦”地舉了起來。我也應該舉手吧？只要和大家一樣就是安全的。可是，不應該這樣。盡管感受到岡崎的目光，我還是低著頭，一動不動。

午餐時間到了，我的胸口比平時堵得更厲害……我望著手中的面包。坐在對面的岡崎說話了：“深霉，你也得了腱鞘炎？”

“……沒有。”

“我以為你的手疼得舉不起來了。”

坐在旁邊的手塚“嘿嘿”地笑了起來。

繼續待下去，我會瘋掉。我拿著面包踉踉蹌蹌地起身，朝門口走去。

“搞什么啊，深霉？”一片喧囂中，裝出優等生模樣的岡崎像利箭一樣沖我飛來。

不顧一切地跑到一樓后，我不知該往哪里去了。一位穿白大褂的醫務老師從旁邊走過，是曾在晨會上令我感動的姬野老師。

見我沉默不語，她面不改色地說：“醫務室有桌子和椅子。”

我一下子放松了許多，幾乎要發出滿足的嘆息。

當天晚上，牧村老師給家里打了電話。“這不是欺凌。”牧村老師一再強調，“岡崎君只是想讓深見君早點適應新的集體，但他太熱情了，也許給深見君造成了一定的驚嚇。”媽媽握著聽筒一會兒點頭哈腰，一會兒眼淚汪汪。

最終的結果是，只要我愿意，今后去醫務室吃飯也可以。

第二天，我就端著盤子去了醫務室。現在，只有我從正中被甩了出去。本想盡量跟上大家的步伐，走在路的正中，可偶然脫離隊伍在草叢里走了走，我卻發現這樣也沒什么大不了。

我將托盤放在窗邊的桌上，從襯衫下面拿出偷偷夾在褲腰上的苔蘚圖鑒放在托盤旁邊，開始吃午飯。

“唰啦”一聲，拉簾子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有人從床上坐了起來，是山根老師。

“你喜歡苔蘚？”山根老師走到我身邊，他的語氣格外柔和。

我嚼著面包點了點頭。

“我也特別喜歡。”山根老師若有所思地閉上眼，“雨停后，濕潤的苔蘚閃閃發光，那情景讓人陶醉。”

我感動得幾乎喘不過氣。看來山根老師是真的欣賞過那抹風景，而不是刻意和我交流。

“轉學前，我有時邊看這本書邊和朋友一起找苔蘚……不過到了這邊，我喜歡的苔蘚被人誤以為是霉菌……”我欲言又止——如果向老師告狀，事情會變得更加麻煩。山根老師露出穩重的笑容，說了一句我沒想到的話：“霉菌被顯微鏡放大后，也很漂亮。霉菌給人類和其他生物添了不少麻煩，但它能讓芝士變得更加美味，還能入藥。”

山根老師的話讓我很受沖擊。之前我對霉菌一點兒也不了解，只是一味地討厭它們。這樣說來，我和岡崎又有什么區別呢？

山根老師輕輕地把書放回桌上，對我說了句“謝謝”便離開了。

吃完飯，我去圖書室借了一本霉菌圖鑒，將它和苔蘚圖鑒一起藏在褲腰里，回了教室。

最終，伴奏一職確定由松阪擔任，聽說她后來主動報了名。

我聽見松阪和其他女孩的對話。“岡崎在施壓，遠藤還哭了。搞得大家緊張兮兮的，我不愿意這樣。”

松阪也是正中，和岡崎不同，她的正中是中立。她主動從中調節了平衡。

5

“山根老師離職了。”牧村老師話音剛落，教室里一片嘩然。

“情況很突然，沒能和大家道別，山根老師也感到遺憾。”牧村老師迅速而簡短地做了傳達。岡崎回過頭，壞笑著對手塚說：“山根得的是神經病。聽說他喝了很多藥，被救護車運走了。”

“真夠嗆啊。”手塚語氣興奮。

他們怎么能說得這么開心？我實在無法理解。

下課后，我追到走廊上，叫住牧村老師，她的臉上堆著絹花般的笑容。“神經病，是什么意思？”我問。

人造的花瓣一片片凋落，老師的笑容變得極為扭曲：“……是心生病了的意思吧。”

那天放學后，我去了神社。我抱著頭，坐在遇見“神簽”的紅色長椅上。我一直認為，心生病了的人，要么會拼命嘲笑別人，要么會若無其事地踐踏別人珍愛的東西，可山根老師明明有一顆比任何人都健康、善良的心啊。

一片葉子飄然落下。我撿起葉子抬頭一看，“神簽”正在樹上，用它那金黃色的瞳仁望著我。葉子上什么也沒寫，也許它只是從樹上落下來的。我還在發呆，“神簽”已經大步流星地跑了。

“你好啊。”打掃衛生的大叔脖子上掛著毛巾，手里拎著水桶向我走來。

“這是明信片樹的葉子對吧？”

“你懂的很多嘛。這樹的正式名稱是大葉冬青，有不少人喜歡它。”

“是的。我以前的學校給學生們發過它的樹葉，當時我在上面寫了暑期的問候，把葉子給奶奶……”話說到一半，我心中靈光一閃。

“我會再來的！謝謝您！”我跳下長椅，對大叔道謝后跑出了神社。

山根老師：

我試著讀了霉菌圖鑒，得知霉菌可以制成青霉素拯救人的生命，非常吃驚。原來霉菌既有討人厭的一面，也有了不起的一面，謝謝您讓我學到這些。

深見和也

“居然用大葉冬青的葉子寫信，真有情調啊。”姬野老師說。

“是一只叫神簽的貓告訴我的。”我從苔蘚圖鑒里取出“神簽”第一次送給我的葉子，“這是它給我的啟示。我一直在想，怎樣才能到正中間去。可對我來說，正中間的位置太累了。苔蘚也是一樣，長在路邊、水泥縫里，或者花壇的一角。”

姬野老師點點頭，說：“恐怕只有人類認為苔蘚是長在路邊的吧，也許它們認為自己就是地球的中心呢。”

有什么東西在我的心里著陸。是啊，自己所在的位置就是正中，真正放在心上的事就是正中。

四天后，姬野老師遞給我一個白色的信封，是山根老師的回信。

深見和也君：

謝謝你寄來寫在葉子上的信，我真的很高興。

和也君說得沒錯，霉菌不是只有缺點，它還能幫人類做許多事。但霉菌不求我們感謝，也不會因為給人類添了麻煩而抱歉。霉菌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這就是大自然最偉大的地方。我覺得，這也是人類永遠無法戰勝它的地方。有人認為，對地球來說人類就是最大的惡，但我想，至少我們現在是有理由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因為人類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和也君為苔蘚的美而感動，也意識到“霉菌既有討人厭的一面，也有了不起的一面”。我深信，和也君的想法一定會以某種形式影響未來——使一切變得更美好的未來。希望和也君永葆對未知的好奇，永遠誠實地面對自己，以及自己喜愛的事物。

很抱歉，突然辭去學校的工作。我一直希望自己成為一名符合大家期望的教師，以至于總在強迫自己接受或忽視一些不太對勁的事。不知不覺間，一切逐漸走樣，最后，我甚至無法理解原本的自己了。但給和也君回信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當初我正是想和孩子們這樣聊天，才選擇成為老師的。

很感謝你。稍作休息之后，我會去找一份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的工作。

請多保重。我絕不會忘記你。

山根正

我將這封信夾在苔蘚圖鑒里，和那片寫有啟示的樹葉一起。然后，我從柜子里拿出剛從圖書室借來的書，在桌上攤開。

“深霉，你竟然在看細菌的書！”岡崎回來了。

我不叫深霉，所以我不理他。

“喂！”岡崎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我望向岡崎，坦然地說：“干嗎？”

我低著頭佝僂著身子的時候，岡崎總是居高臨下地望著我，而此時，他的雙眼和我的一般高。他忽然狼狽地轉過頭，松開我說了一句“不干嗎”。

這樣面對面地站著，仔細一瞧，原來岡崎也沒有我想象中那么高大。

（梁衍軍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樹下神貓的告白》一書，本刊節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