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背后的標價

小時候，我們學過一篇課文，叫《傷仲永》，王安石寫的。文章的大意是說，再聰明的孩子也不要驕傲，否則就會后續乏力。一個神童在成年以后發展不順利，我們通常都覺得是這個原因。

最近我讀了一本書——《莫扎特的成敗》，作者是德國著名社會學家諾貝特·埃利亞斯。這本書讓我意識到，神童遇到的挫折，不是簡單的驕傲自滿，在成長路上，其實還有更悲慘的因素。

我們來看看莫扎特的故事。莫扎特寫第一首交響曲的時候才8歲。他爸爸原來也是一個宮廷樂師，后來看到兒子如此爭氣，干脆辭了工作，帶著莫扎特在全歐洲的宮廷里巡演。整個家庭的收入，全從小莫扎特那里來。

到了1773年，也就是莫扎特17歲這一年，他突然發現自己在維也納居然找不到工作了。他不得不回到故鄉。這一年成了他人生的轉折點，世界開始對他露出殘酷的一面。莫扎特僅活到35歲，去世的時候十分貧困。

聽起來好像有些荒唐，以莫扎特的才能，巴黎、倫敦、維也納，全歐洲的宮廷，他在哪兒沒有表演過？隨便找一個工作不就行了？

有趣之處就在這里。當年全歐洲的宮廷喜歡的是神童莫扎特。他長相可愛，那么小就能寫一手好曲子，誰不喜歡?。咳祟悮v史上恐怕沒有哪個小孩子能像小莫扎特那么風光。當年，他和法國皇帝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英國國王在路上遇到他們一家，也會走下馬車向他們行禮；有一天，他為奧地利的特蕾莎女皇演奏，表演結束后女皇問他想要什么獎勵，他指著站在一旁的小公主說，我要和她結婚，在場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如果你是一個有權有勢的人，遇到這么一個小孩，是不是也會打心底里喜歡，然后展現自己對藝術的愛好、對人才的愛惜、對冒犯的寬容、對金錢的慷慨？

但是，17歲的莫扎特已經成人。這看似只是一個人在成長，但背后發生了兩個巨大的變化。

第一個變化是莫扎特本人。從6歲到17歲，他在音樂領域突飛猛進。17歲時，他已經寫了20多首交響曲，還有很多其他作品。他的音樂作品越來越復雜，這是一個音樂家成長道路上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莫扎特變成了另一個人，創作了另一種音樂風格。他丟棄了原先的市場。歐洲宮廷喜愛的是寫簡單音樂的神童莫扎特，說得直白一點，那無異于對一個寵物的喜愛。

現在，他提供的是復雜的音樂作品，那么作品本身才是重點。找工作，則取決于音樂作品是否符合宮廷的欣賞趣味和現實需求。所以他找不到工作也很正常。

第二個變化是，社會將用對待成年人的方式來對待他。比如，合作模式。過去他是巡演，演得再精彩，過幾天也得離開；宮廷貴族再慷慨，付出的也只是一次性的打賞?，F在，莫扎特需要一份工作，需要按月發放薪水，這就成了一筆固定支出。雖然當時的歐洲宮廷并不缺錢，但是他們也沒那么需要音樂，偶爾的表演就足夠了。比如在莫扎特的祖國奧地利，曾以他為傲的國家，特蕾莎女皇就對自己的兒子約瑟夫說，不要雇用這種沒用的人，國家財政也不寬裕。

其實約瑟夫皇帝了解莫扎特的才華，后來為了不讓他因錢流落到別的國家，在維也納宮廷給了他一個收入不高的閑職。莫扎特當然不滿意?？森h境已經不允許他像一個小孩那樣任性了，他得聽皇帝的。

有一天約瑟夫皇帝聽了他的《費加羅的婚禮》后說，挺好聽的，就是音符太多了。莫扎特立刻回應道，我覺得剛剛好。成年后的莫扎特接受不了社會的等級規范，在其他方面也一樣。神童莫扎特在歐洲巡演，一切衣食住行、待人接物，全由他爸爸負責。直到他21歲，他所有的收入還歸他爸爸管理。這導致他成年后既不善于與人交往，也缺乏金錢觀念。

在維也納國家檔案館里，保存了莫扎特的遺產清單。清單顯示，莫扎特名下沒有一棟房產，租住的房子里也沒什么值錢的物品，當時的中產階級家庭都有成套的銀器，而莫扎特家只有3把銀湯匙。他擁有的全部現金加起來只有193個銀幣，欠別人的債務卻有918個銀幣。也就是說，他死時處于破產狀態。

至此，我們可以看出，莫扎特在音樂領域已成為一個成熟的藝術家，但他的心智和生活能力還停留在兒童時期。他是一個社會能力失調的人。這才是莫扎特悲劇的根源。

這個故事對現代人也有特別的參考價值。

莫扎特因為不能適應年齡增長帶來的變化，導致他與社會脫節。同時代的其他人卻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因為在那個時代沒有那么多神童，大部分人都是能力、心智同步成長，同步社會化的。所以，在過去的時代，莫扎特的問題不是一個普遍性的問題。

但在現代社會，出現莫扎特式人物的概率大增。不是因為個人變化快，而是因為環境變化快。比如，某人突然成了網紅、明星，某公司突然成為“獨角獸”，然后上市了。

這是社會對一個人、一家公司在某一個方面的肯定。但這會不會帶來莫扎特式的難題？這個人、這家公司的其他方面也同步成長和發育了嗎？他們是否能夠融入社會？

茨威格寫過一本書，名叫《斷頭王后》，寫的是路易十六的王后安托瓦內特。這個安托瓦內特就是莫扎特小時候在奧地利宮廷里指著要娶的那位公主。書中有這么一句話：“當時她還很年輕，不知命運所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边@句話既是說安托瓦內特的，也是說莫扎特的，還是說所有莫扎特式人物的。

是的，所有的好事，背后都有隱形的價格。只不過，不太容易被看到。

（張秋偉摘自文匯出版社《羅輯思維：人文篇》一書，糊糊叔叔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