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從不內耗

媽媽十幾歲時響應號召下鄉，吃了很多苦，這段經歷對她思想和性格的塑造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媽媽總覺得為自己爭取利益顯得小肚雞腸，有時甚至寧愿自己吃虧。

我小時候，有一次媽媽要去沿海地區開會，她提議全家同去，開完會后順便在當地玩一玩。媽媽的同事L也帶著兒子同去。我們沒有報旅行團，去哪里都是打車。漸漸地，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因為每次都是媽媽付錢，L從未付過。我跟媽媽提起這件事，她嚴肅地批評我，說我不大氣，我們打車也要花這么多錢，不過是順路帶上他們。我又說：“那為什么吃飯你也不讓他們付錢？”媽媽愣了一下，讓我不要計較那么多，還說我小小年紀就這么小心眼兒。

那時，我感到很委屈，因為我是心疼媽媽才這么說的。媽媽特別節省，布鞋破了都是補了又補，有一次去給我買衣服，營業員盯著她鞋上的補丁看，她不好意思地把腳縮了縮，這一幕刺痛了我。她自己那么節省，為什么對別人卻這么大方？那里的物價很高，媽媽等于替他們花了很多錢，用這些錢買一雙新布鞋不好嗎？同時我也非常疑惑：L和媽媽只是一個廠的同事，沒有業務往來，平時兩家也不親近，為什么不能平攤費用？

讀書時，我也有一個這樣的朋友。大家聚餐時她總能找各種理由不出錢，借朋友的錢也不還。有一次我急需用錢向她要時，她還大言不慚地說：“你就是為了讓我還錢才故意說要用錢，你這個騙子。”聽了她的話，我感到非常好笑。這樣的人三觀已經扭曲，善于用各種方式來道德綁架身邊的人，如果你不讓他們占便宜或者想要維護自身利益，他們反而認為是你的問題。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稱為“朋友”，及早斷交是最好的選擇。

外婆80歲之前一直獨居省城，她為人熱情，常在家招待那些從外地來省城辦事的親戚。有一天，遠房姻親H夫婦來拜訪。二人穿著考究，卻空手上門，這不符合我們當地的禮節——晚輩去長輩家拜訪，一般都會帶一些食品特產，雖不貴重，但總是個心意。外婆并沒有計較，去老牌飯店打包了飯菜，還準備了傳統點心，招待他們吃晚飯。吃飯時，夫婦倆提出喝一點佐餐酒，于是外婆打開了酒柜。

外婆喜在晚間小酌，因此藏了不少好酒。她的酒都是有些年份的，有些還不容易買到。晚餐接近尾聲時，外婆去廚房將點心裝盤，H擅自打開酒柜，挑了其中最貴的一瓶酒。他醉醺醺地問外婆，能不能把這瓶酒送給他。外婆說她當時掃了一眼H的老婆，只見對方低下頭一言不發。外婆稍加思索，便答應了。外婆一邊夸他眼光好，一邊說自己腿腳不便，不能上門拜訪，需要夫妻倆幫忙帶些東西給H的母親。一聽還有其他禮物，夫妻倆連拍胸脯打包票，說多少東西都能幫她帶回去。外婆又說，她托人去準備了，目前還沒送來。外婆認真記下他們回程的車次和時間，說到時候去車站送他們倆，順便把東西一并帶去。

到了那天，外婆穿著做家務時才穿的粗布衣，拖著一個破蛇皮口袋去了車站。破口袋上打了很多補丁，里面裝著滿滿當當的樹枝，從破口袋的縫隙中清晰可見。在人山人海的候車室門口，外婆大聲地說，聽中醫講，用這樹枝泡水對H母親的病有幫助（后來我特意問了中醫，竟是真的）。她還說已寫信給H的母親，說了托H帶禮物的事，讓H務必把自己的心意帶到。H夫婦穿著考究，嘴巴張了又張，始終沒說出什么，只能干巴巴地擠出“謝謝”兩個字。

外婆滿面笑容地目送著可以直接參演《蒂凡尼的早餐》的二人拖著破舊骯臟、支棱著樹枝的大蛇皮袋，在眾人的注目禮中走過長長的通道。因為外婆已提前寫信給H的母親，所以H不敢把蛇皮袋扔掉。我不知道他們上車后是怎么安置這件“行李”的，更不知他們出站時的情形又如何，但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十分有趣。

此后，H夫婦再沒上過門。

表弟知道此事后樂不可支，在各種聚會上提起。知道這件事的親戚們，有的說外婆跟小輩計較沒氣量，有的說外婆作為長輩教育小輩是應當的。我覺得外婆做得很巧妙，那天天色已晚，她怎么敢跟醉漢起爭執？而且，若其他遠親知道她家的東西可以隨便取用，對一個獨居老人來說，無疑會惹來許多麻煩。

子曰：“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不威不懲。小懲而大誡，此小人之福也。”意思是說：“人格卑下的人沒有羞愧之心，沒有道德觀念，沒有畏懼，沒有正義，不看到利益就不勤勉努力，不受到懲罰就不能在內心引起戒備，受到小的懲罰就會大為警惕。”

外婆有一個“只吃一次虧”的原則：先相信對方，但只要通過觀察確認對方不值得交往，就立刻遠離。媽媽說，外婆很難有老朋友，但我覺得，真朋友本就不可多得。如果一個人只為占便宜才跟你成為朋友，你又何必去維系這段關系呢？

規則是需要建立的，如果一個人不去維護自己的利益，一味付出，一再突破自己的底線，那么其他人就會視之為理所應當。升米恩，斗米仇，一旦停止付出，對方反而會因此恨你。這是非常惡劣的人際交往模式。

人的時間和精力是有限的，要把它用在值得交往的人身上，這樣我們的生命才會變得更加寶貴。

（晨 霖摘自人民郵電出版社《你不必是一朵花》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