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剛說,畢業時他想開場演唱會,到時候錄個視頻發到網上,說不定能自此走上演藝道路。但是,他沒有錢,想靠眾籌集資,以后他成名了加倍奉還。
我見他吹牛吹到自己都信以為真,只能打斷他,問:“這事兒芭比知道嗎?”
金剛說:“知道啊,她特別支持我。”
最后,無恥的金剛搜刮了我們大部分的實習津貼,開了場半吊子的演唱會。
我們幾乎是抱著上墳的心情去參加金剛的畢業演唱會的。坦白地講,唱得比以往好,或許是因為金剛帶著一點決絕的心情,在離開校園之前,給了我們最后的驚喜。演唱會結束時,我們以淚洗面,遲遲不愿意離開。
我再見到金剛和芭比,是在畢業三年后的迷笛音樂節上。
我問金剛:“你最近忙什么呢?”金剛豎起大拇指對著自己說:“爺要出新專輯了,到時候哥兒幾個記得捧場啊。”
金剛的確沒說謊,他是要出新專輯了,但是出專輯要二十萬元,后期制作、發行都需要錢。他們倆當時攢了一大半,剩下的到年底就攢夠了。后來,專輯的確出來了,在排行榜上刷了幾天就消失了。金剛的明星夢又一次破滅。但他沒有放棄,依然拖著吉他箱子到處演出、參加選秀、在電視上露臉,希望引起某個制作人的注意。有人說金剛太自私,也有人說他這樣做注定會后悔。芭比卻說:“他不是自私,也不會后悔。他太單純了,單純得以為只要他堅持,就一定會有機會。”
他們認真生活,毫不松懈,把每一天過得像末日一般,珍惜純粹的愛情和自由。
忽然有一天,金剛的后腦勺長了一個東西,需要住院做一個不大不小的手術。偏偏這時,金剛遇上一個不錯的選秀機會。他思慮再三,決定堅持錄制完整個節目再去做手術。這一次,芭比沒有依著他。他們相持不下,吵了起來。最后,芭比把金剛的吉他藏了起來。金剛發瘋一般把家掀了個底朝天,找到吉他后急匆匆地去了電視臺。
芭比回了老家。我們以為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爭吵,他們卻真的因此而分開了。
選秀結束后,金剛的成績喜人,但他一點也不開心。我問他:“這不是你的夢想嗎?”
金剛說:“音樂是我的夢想,但我的夢想多了去了。如果我放棄音樂,也只是放棄了眾多夢想中的一個。可當我放棄了芭比,我覺得我把自己的一生都放棄了。”
手術后,金剛的后腦勺被包得像個圓球,每天只能趴著睡覺。幾個月休養下來,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時,芭比回到了北京。
我第一次見到芭比的新男友,就覺得事情開始變味了。我問芭比:“為什么選擇這樣的?”
芭比問:“這樣的怎么了?”
我說:“沒什么,就是四平八穩,過于普通,扔大街上都挑不出來。”
芭比說:“這樣的也挺好,長得安全,說話體貼,居家旅行之必備。”
我不知道怎么反駁,但總覺得故事的發展不應該是這樣的。后來,我才知道,“八穩”只是在追求芭比,他們并沒有正式確立關系。
芭比說愛情對她來說,已如燙手的山芋一樣,若想重新培養長久的默契,不知道又要枉費多少血淚。有些緣分真就那么多,撐一篙,渡一程,已是彼此能給予的一切。她和金剛,都不是那么輕易就能投入的人。
沒有痊愈的金剛帶著腦袋上的“球”,捧著自己的破吉他在芭比住所的樓下求她原諒。他把他們以往的合影一張張地發給芭比,每張都附上一段話,回憶他們一起走過的崢嶸歲月。
發完最后一張合影,芭比依舊沒有下樓。金剛哭著離開芭比所在的小區,把自己最心愛的吉他賣了。他說,他再也不唱歌了。
芭比知道后連鞋都沒顧上換,就跑到琴行把吉他買了回來。芭比抱著吉他問金剛:“你不唱歌,還能干什么?”兩個人抱頭痛哭。
那天晚上,是他們熬過漫長冬季后最美好的夜晚。
復查時,大夫告訴芭比,因為金剛沒有及時做手術,所以留下了明顯的后遺癥——間歇性耳聾。金剛的左耳聽力正常,右耳聽力恢復的可能性很小。
芭比無法接受這一結果,金剛卻毫不在意。他對芭比說:“你在這兒就行了,以后大不了不唱了。”后來金剛跟我坦白:“我承認我想走捷徑,出名,賺錢,但我真的喜歡唱歌,也太想讓芭比有穩定的生活了。總之,我得賺錢,給她買四居室……”
后來,芭比為金剛開了場告別演唱會。那天金剛雖然很努力地唱,但還是發揮失準,走音又忘詞。到最后,臺下只余寥寥十幾個人。
芭比有點心酸,但金剛很高興。他站在臺邊,躍躍欲試地要跳下去玩人接人的游戲。這時,芭比忽然跑到臺邊張開雙臂喊道:“你跳吧,我接著你!”
回去的路上,芭比坐在副駕駛座上睡著了。金剛一邊開車,一邊哭。生活雖苦,活著的多數時間也很庸碌,但好在上天還給他留了這么一個觀眾,陪他和現實妥協,也向夢想謝幕。
日子回歸正軌后,金剛刮了胡子,偷偷買了個助聽器放在包里。他去了之前選秀的公司做后期剪輯、音樂指導。晚上回來,他又當吉他老師。總之,只要能賺錢,他什么都干。“一個天王巨星就這樣隱匿了,大隱隱于市。”我們這樣調侃金剛。他一點也不介意,憨憨地笑。
周末的一天,他們一如往常地在家里打掃、做飯。洗碗時,金剛聽見芭比在叫他。他快步走出廚房,手上還戴著塑膠手套。四目相對地沉默了一會兒后,芭比說:“剛才想說什么我忽然忘了,你先去洗碗,等我想起來再告訴你。”
金剛出現了幻聽。
芭比知道金剛的聽力不會恢復,也知道金剛會幻聽。但她扛下一切,讓金剛能安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前幾天,我去金剛家玩。我問金剛:“你還給芭比唱歌嗎?”
金剛沒有聽見我的問題。我有點難過。
芭比卻笑著拿起手機,點開一個個語音。那有些走音、帶著明顯顫抖的歌聲傳了出來。金剛放下筷子,聽著自己唱得跑調的歌。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年輕時的愛像一場故弄玄虛的演出,不實際,也空泛。如今,我也坐在了臺下,聚光燈換成了你的目光。我的生活忽然踏實了,我不再關注遙遠的夢想和變換的浪潮,而是更關心和你吃的每一頓飯,你讓我活得更真實。
芭比26歲生日時,金剛向她求婚。他的第一句話就是:“謝謝你,在我想要自由的時候,給了我無須面對現實的勇氣。”
或許,義無反顧地奔向自由,是年輕時才會做的事。后來,我們記住的不過是一個丈夫的背影,他脫發、虛胖,眼神慈祥,生怕錯過妻子的每句話。所以,他在不停地問:“你剛才說什么,我是不是沒聽清?”
(王雅筑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特別不浪漫》一書,本刊節選,馬明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