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躍成
孫躍成,河南洛陽人。作品見于《牡丹》《六盤山》《河南日報》等報刊,被中國作家網等選載推薦。
一
外甥女顧雨扉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剛吃過午飯,正靠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假寐。
五歲的女兒毛豆輕輕從我手中抽出手機,自己安裝了一個游戲軟件,把手機音量調成靜音,饒有興致地玩了起來。
開滿油菜花的原野真美……不好,一只斑斕猛虎竟?jié)摲邳S黃的花叢中!我嚇得魂飛魄散,轉身飛跑起來,老虎低吼一聲,緊緊向我追來。求生的強烈愿望促使我沒命疾竄,但卻發(fā)現自己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怎么跑都跑不快……
猛然從噩夢中醒來,只見毛豆一只小手輕輕地撥拉著我的胸口,另一只手老練地指揮著手機里跑酷的湯姆貓,沉著冷靜地躲開撲面而來的各種障礙物,游刃有余,似閑庭信步。
顧雨扉終于打通了我的電話,語氣里充滿著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的急切:“舅,可打通你電話了!哎,家里出大事了!天都快要塌了,你能回來一趟嗎?”
我急忙問出了什么事,能在電話里大致說一下嗎?顧雨扉帶著哭腔說道:“黃金在學校里遭到了校園霸凌。”黃金是顧雨扉的獨生女,按輩分叫我舅爺,顧雨扉是我堂姐的女兒,由于我和堂姐一家走得很近,所以雨扉從小就把我當成親舅一樣。她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所以和黃金的爸爸黃國強結婚并生下黃金以后,格外珍惜這個三口之家,丈夫和寶貝女兒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女兒黃金遺傳了母親的秀氣和白皙,也遺傳了父親的濃眉大眼和高挑身材,目前在老家永輝縣城關實驗中學上初一。黃國強在縣電業(yè)局上班,顧雨扉在縣醫(yī)院當護士長,屬于小縣城里的中產階級,收入和做生意的暴發(fā)戶沒法比,但和一般的雙職工上班族相比,經濟條件還稍顯優(yōu)越。
“情況嚴重不嚴重?黃金受傷了嗎?”外孫女黃金給我的印象是萬里挑一的乖乖女,沉靜內斂,性格溫柔,愛好廣泛,溫文爾雅,這些都是顧雨扉兩口子不惜重金給女兒報了國學和鋼琴、舞蹈課外班熏陶出來的結果。
“很嚴重。”
“能構成輕傷害嗎?”我的心也揪了起來。
“比輕傷害還嚴重。”
“難道是重傷害?那趕快報警!”我的腦海里立刻閃出某地打人事件視頻中幾個女孩被暴打的場景,對黃金的擔心如暴雨中池塘里的水平面在迅速上升。
“不,沒有外傷,但……比重傷害還嚴重。”顧雨扉明顯是在字斟句酌地考慮著怎么跟我說明黃金受到的巨大傷害。她頓了頓說道:“這樣吧舅,我先發(fā)給你個東西,你看一下。”
“當啷”一聲,顧雨扉發(fā)來一條微信,我打開一看,是一張紙條,內容如下,歪歪扭扭的字跡,簡直不堪入目。
我立刻明白了顧雨扉所說的“比重傷害還嚴重”這句話的含義,黃金遭受了心靈上的嚴重傷害。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疼了起來,對著電話吼道:“我現在就去做個核酸檢測,明天上午回永輝處理這事!”
二
從昌谷縣開車到老家永輝縣城,五十公里的路程,我用了近四十分鐘。前面就是永輝縣鹽業(yè)局的家屬院。一幢破不溜丟的老式灰色筒子樓夾雜在一片拔地而起的豪華高層商業(yè)住宅區(qū)內,仿佛一件名貴的裘皮大衣上打了一個補丁,讓人感覺膈應。
我停下車掏出手機,想給周羽凡打個電話,我知道她此刻肯定正在灰筒子樓的二單元四樓東門的六十七平方的家里,我也真想見見二十七年前的這個初戀,但此刻鄭愁予的《錯誤》在我耳邊響起: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我沉思良久,還是理智地把帶給她的一箱牛奶,一箱火腿腸,一箱方便面,一箱土雞蛋及1000元現金交給門崗師傅代為送達,開車離開了鹽業(yè)局家屬院,“沙沙”的車輪聲正像鄭愁予那達達的馬蹄,把我的思緒帶回到了二十七年前。
一九九二年元旦夜,永輝縣一中二四班教室里燈火輝煌。身為文體委員的我,正主持著一個策劃了半個月的元旦文藝晚會。相聲、小品、啞劇、戲曲……一個個節(jié)目精彩紛呈,歡聲笑語回響在教室上空。我現掛了一個有獎猜謎活動,把晚會推向高潮。慕名來觀看節(jié)目的幾個任課老師里有兩個名字分別叫趙世琦和郭聚光,我一時靈光乍現,在黑板上寫了兩個謎面:(1)拉薩;(2)和氏璧。——打本校的兩個老師的姓名。經過激烈角逐,學習委員胡一航猜中了謎底:“拉薩”被稱為“日光城”,可不就是“郭聚光”嘛,“和氏璧”是趙國的無價之寶,正好影射“趙世琦”老師。獎品是兩包葵花籽,獨中兩獎的胡一航滿面紅光,把獎品打開分發(fā)給各位同學們。這時,班主任舒牧野老師笑吟吟向我招手,我急忙從講臺上走下,來到他身邊。舒老師向我推薦坐在他身邊的周羽凡,說是他的老鄉(xiāng),是一年級的新生,歌唱得非常好,讓我安排一個客串的節(jié)目。周羽凡身材嬌小玲瓏,五官分開來說沒有什么顯著特點,但組合在一起卻非常順眼,有點像日本明星山口百惠,很耐人仔細端詳。她笑靨如花般地看著我,我禮貌地向她點了點頭。正好我們班缺少嗓子特別好的人才,我及時安排周羽凡登臺演唱。那天她唱的是程琳的《熊貓咪咪》:竹子花開啰喂,咪咪躺在媽媽的懷里數星星。星星呀星星多美麗,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周羽凡的歌聲可真好聽啊。
簡直是黃鸝初啼,百靈間關,喜鵲鬧春,鸚鵡鳴吟。
后來才知道周羽凡的唱法叫作氣聲唱法。當時只覺得只有周羽凡的歌聲才能稱得上“天籟”。
由于我主持的班級元旦晚會非常成功,學校領導委任我為永輝一中元旦晚會的策劃兼主持。我邀請周羽凡演唱了一首《信天游》,又彈著吉他和周羽凡對唱了侯德建的《新鞋子·舊鞋子》,兩首歌都收到了全校師生雷鳴般的掌聲。
誰知從那以后,我就得了一種怪病:白天茶飯不思,神魂顛倒;晚上夜不成寐,胡思亂想。課間十分鐘,我會第一個沖出教室,站在三樓的陽臺注視著一樓一三班的教室門,目不轉睛盯著周羽凡走出教室門,在陽光下伸懶腰,嗅花香,望天空。更有甚者,我會目送她走進洗手間,再目送她走出來……若是有一個課間我沒有見到周羽凡,下節(jié)課我定然會魂不守舍,悵然若失,若是盯著她目不轉睛地看了幾分鐘,下節(jié)課也會滿腦子都是她的倩影……
可憐的十七歲的少年的我喲,在甜蜜和痛苦的漩渦里掙扎了一個月的時間,才悄悄地問自己: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愛情?
三
車子駛入顧雨扉家的樓下,她早已在此等候。黃金在家,我不想當著黃金的面談論,怕給她造成二次傷害,讓顧雨扉就在樓下給我講一下大概的情形。
黃金所在的永輝縣實驗中學初一八班里,有個女同學叫邢曼莉,是從鄉(xiāng)下學校剛轉進實驗中學的。邢曼莉十四歲,大黃金一歲,父親是大貨車司機,常年在外奔波不沾家,母親周麗敏是全職家庭婦女。
邢曼莉不知是因為剛從農村轉入縣城實驗學校,還是因為自身散漫慣了,總之老是有遲到現象,成績也不盡如人意。因為黃金和邢曼莉按座位排序同分為一八班第六組,所以班主任崔琳讓黃金和同組另外兩個女同學仝若溪和秦璐璐四人組成一個學習小組,三人共同幫助邢曼莉進步。
四個小姐妹從此接觸多了起來,黃金也非常樂意幫助邢曼莉。邢曼莉開朗活潑,嘴甜有趣,見多識廣,和黃金的性格形成互補。邢曼莉的母親回鄉(xiāng)下老家忙乎承包田的事,她家分期付款買下的縣城的住宅樓里沒人做飯,黃金就把邢曼莉帶到自己家里一起寫作業(yè),并和自己同吃同睡。
邢曼莉有一點進步,另外三個小姐妹都會非常高興,很有成就感,特別是黃金,總覺得幫助邢曼莉共同進步是一件授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兩全其美之事。可邢曼莉身上卻有一種不知怎么沾染上的痞里痞氣,這一點讓黃金覺得很不適應。
比如有一個周末,邢曼莉給四人組建的學習群里發(fā)了這樣一條微信:“有個女孩叫段煜宛13歲,上七年級,被三個男孩輪流強奸后活埋,死后變成怨魂。這三個男孩的名字叫左恩澤、沈子鈦、李雨澤。她想讓所有人知道這件事,轉給10個人,她今天會報答你,看到不發(fā)者,睡時留意留意你家窗戶和枕頭旁邊。有個叫朱梓函的女孩,看了這個信息,認為是假的,沒有轉發(fā),她媽媽在一個月內被車撞死,爸爸得了絕癥。如果你轉發(fā)了,5天后,你喜歡的人也會喜歡你。”
黃金曾耐心勸說邢曼莉不要接觸這些亂七八糟非常負能量的東西,邢曼莉嘻嘻哈哈漫不經心,并且又做了個黃金根本無法接受的惡作劇:在一節(jié)體育課上,邢曼莉趁黃金不備,把她的運動褲猛然拉下,當眾露出里邊的三角內褲。
事情在一步步升級,直到有一天,課間十分鐘,邢曼莉用一根尼龍繩,圈在黃金胸部,然后量一量尼龍繩的長度,夸張地說:“哇,88cm,男生都喜歡的尺寸!”把黃金羞得恨不能鉆進地縫。
最嚴重的是最后的“紙條事件”。晚自習課上,邢曼莉百無聊賴,就惡作劇般“炮制”了那張不堪入目的紙條,遞給坐在她后面的仝若溪。仝若溪看了一眼,在紙條上寫了“無聊”二字,又還給邢曼莉,邢曼莉又把紙條傳給秦璐璐,秦璐璐做了個鬼臉,沒有接她的紙條,這時千不該萬不該,邢曼莉把紙條交給了班上的“調皮大王”——男生張?zhí)鞎煛執(zhí)鞎熌玫郊垪l,繪聲繪色大聲在班里讀了起來。
所有的目光都射向黃金,驚訝的,好奇的,搞怪的,同情的……黃金愣了一會兒神,猛然意識到紙條的內容是非常惡心和齷齪的性暗示,“哇”的一聲大哭,發(fā)瘋般地沖出教室,消失在校園里。
這些情況顧雨扉都是最近才知道的,校長龔戰(zhàn)偉、副校長段譽、教導主任陳雪香和班主任崔琳都對此事諱莫如深,瞞著顧雨扉和黃國強夫婦。
最初顧雨扉發(fā)現黃金心理出現嚴重問題,是在五一學校放的三天長假。這三天黃金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連吃飯都叫不出來。起初顧雨扉認為女兒學習壓力大,想好好睡幾天懶覺放松放松,誰知第四天開學,黃金的一句話簡直像晴天霹靂,把顧雨扉嚇了一大跳。黃金對她說:“媽媽,我不想再去上學了。”顧雨扉覺得黃金的話簡直不可理喻,開什么國際玩笑!她一改往常的慈母形象,大聲呵斥女兒趕快洗漱吃早飯去上學。黃金見媽媽前所未有的惡劣態(tài)度,欲言又止地跑回住室把門反鎖,再也不理會外面歇斯底里的顧雨扉。
顧雨扉在門外一會兒苦口婆心哄女兒,一會兒又色厲內荏地大聲呵斥,接著又帶著哭腔哀求,但通通毫無作用,黃金在房間里就是不開門。
無奈顧雨扉趕緊打電話讓剛去上班的丈夫黃國強回來,兩人在門外軟硬兼施叫門,結果仍無濟于事,黃金在自己的房間里既不開門,也沒有任何反應。
兩個人折騰累了,就坐在客廳的餐桌邊發(fā)愁。黃國強問妻子,女兒怎么成了這個樣子?顧雨扉說我和你一樣一頭霧水。于是兩人各自反省了一番:是上上周女兒想要一只小貓沒給她買?還是爸爸六天前讓鄰居幾個人到家里喝酒吆五喝六太嘈雜?是媽媽批評女兒洗個碗也走神?還是責怪女兒不跟來串門的劉阿姨打招呼?
兩人反省了半天,輪流像虔誠的基督徒向牧師懺悔一樣,在門外一條條向女兒道歉,保證只要女兒消消氣去上學,爸爸媽媽哪怕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不管二人在門外走馬燈樣輪番上陣勸說檢討,黃金在房間內統(tǒng)統(tǒng)沒有一點反應。
兩口子這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一連幾天,黃金只在凌晨顧雨扉二人沒有一點響動時才出來胡亂吃點東西,并且只要他們臥室的門一響,馬上停止吃東西,立馬回房間反鎖上門。
顧雨扉夫婦猜測,他們二人中肯定有一人無意中傷害了女兒的感情,致使女兒永遠不想見到他們二人中的那個人。于是二人抱頭哭著決定,為了寶貝女兒,兩人離婚,女兒討厭誰,誰就凈身出戶,永遠不回這個家,只要女兒能正常背著書包上學,哪怕死了也心甘情愿。
于是二人又在女兒門前懇求女兒說出到底討厭爸爸媽媽哪個,哪個就永遠離開這個家,二人照例問了個寂寞,黃金始終不回答。
顧雨扉知道真相是在黃金輟學十天之后。那一天仝若溪來看望黃金,黃金打開臥室門讓仝若溪進到房間,在這之前副校長段譽,教導主任陳雪香和班主任崔琳,分別三次來看望黃金,黃金都沒有開門。甚至陳雪香和顧雨扉在門外苦口婆心勸說黃金時,黃金在房間大聲吼道:“你們誰再勸我去上學,我現在就跳窗!”嚇得二人面面相覷,不敢再勸一句。
仝若溪進到黃金房間半小時,出來時對顧雨扉說:“阿姨,都怨邢曼莉寫的那張紙條,竟然把黃金害成這樣!”顧雨扉聞言,趕緊問仝若溪:“什么紙條?”仝若溪吃驚地說:“阿姨你不知道嗎?”顧雨扉說:“阿姨不知道。好孩子,你告訴阿姨,到底是怎么回事?”仝若溪像闖下大禍一樣慌忙改口說:“我也不清楚,阿姨,算我多嘴,我還要去上學,阿姨再見!”說著奪門離去。
顧雨扉緊隨仝若溪來到了實驗中學。她直接找到黃金的班主任崔琳,直勾勾盯著崔琳的眼睛說:“邢曼莉寫了一張什么樣的紙條,能讓我看看嗎?”崔琳被顧雨扉可怕的眼神盯得心虛,猶猶豫豫和顧雨扉加了微信,把邢曼莉寫的紙條發(fā)給了顧雨扉,并且斷斷續(xù)續(xù)講述了邢曼莉的幾次惡作劇。顧雨扉聽完嘴唇氣得烏青,立刻打電話告訴了黃國強,黃國強暴跳如雷,跑到了學校和顧雨扉在教導處大鬧了一場。一回到家,顧雨扉就給我打了個電話。
聽完顧雨扉這一段敘述,我按捺不住滿腔的怒火,當時就要顧雨扉跟我一起到學校找校方理論,她說先回家電話和校長預約好,吃過午飯下午去學校。
我和顧雨扉上樓,當顧雨扉用鑰匙打開防盜門,進到客廳,卻見黃金一個人呆坐在客廳的穿衣鏡前,從鏡子里我看到了一張目光空洞無神的臉,這眼神,和二十七年前的周羽凡何其相似!
四
后來,每每回憶起當初的情景,我越來越相信,人有第六感覺。
十七歲的我和少年維特一樣陷入了成長的煩惱。奇怪的是,一向大膽潑辣的我變得膽小如鼠起來:心里盼星星盼月亮想見周羽凡一面,但真的在校園里相遇了,我卻連正眼都不敢看她。多少次我暗自下定決心,再“狹路相逢”時,一定和她打聲招呼,但真的邂逅了,我仍然是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只敢用眼睛的余光目送心中的女神“笑語盈盈暗香去”。多少次擦肩而過后,我從失魂落魄中反應過來,望著周羽凡那美麗的背影漸行漸遠,我用手使勁掐自己臉,在心里罵自己:你這個葉公好龍式的懦夫!
然而,周羽凡卻明確地感受到:我,趙星華,一個帥氣、陽光、成績優(yōu)異、多才多藝,在老師和同學心目中都是個佼佼者的高二男孩,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她。
事后周羽凡告訴我,每次無意相遇,你越是紅著臉躲避,我越是感覺到,擦肩而過后,我的后背都被你熱辣辣的目光灼燒著。
我的女神,你一次都沒有回過頭好不好?
劇情的推進始于一九九三年四月九日,那天是星期五,一個春暖花開、風和日麗的午后。
像極了那段話:那時候愛上一個人,不是因為你有車有房,而是那天下午陽光很好,你穿了一件白襯衫。
當年還沒有施行雙休日,永輝一中施行的是過“大星期”,即兩周放在一起休息兩天。這樣主要是照顧像我一樣鄉(xiāng)下偏遠地區(qū)的農村學子,減少我們的來往車費。今天是離校的日子,我按慣例把一大兜穿臟的衣服裝好,換上唯一干凈的白襯衫和藏青色筒褲,在校園里操場的西北角,拿出死纏爛打央求大姐給我買的口琴,邊吹邊等死黨孫土星準備一起回鄉(xiāng)下老家。
操場外一個海棠形的花池里,幾棵早熟的牡丹品種白雪塔開得正艷,碩大的花朵和我的白襯衫一樣的雪白,相映成趣。我坐在花池邊,正忘情地吹奏著剛剛流行的新歌《酒干倘賣無》,背后響起“啪啪”的鼓掌聲,我忙站起身回頭,一幅定格在我頭腦里二十七年的畫面,當時展現在我眼前:我夢寐以求的女神周羽凡亭亭玉立著在對我微笑。
“吹得真好!”周羽凡微笑著,齊劉海,雙抓髻,一個淡黃色的蝴蝶形發(fā)卡把她紅蘋果一般的臉龐襯托得愈發(fā)嬌艷可人。午后的溫暖陽光穿過梧桐樹稀疏的嫩葉,斑駁著她那生動明凈的笑臉,一眼望去,仿佛是剛從俄羅斯畫家康斯坦丁·拉祖莫夫的油畫中走下來一樣。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幸福一刻,我渾身電擊一般一陣戰(zhàn)栗,怔怔地說不出話,只會望著她紅著臉傻笑。
“哎,但是你演奏錯了一個音,并且丟掉了一個休止符,節(jié)奏有點兒亂了。這是我從《遼寧青年》封三抄下來的準確曲譜,你需要和你的曲譜對照一下嗎?”周羽凡笑語盈盈地遞過來一本那時候的中學生大部分都有的抄歌本。
“謝謝,謝謝。”我緊張得汗都要流出來了,機械地雙手去接周羽凡的抄歌本,指尖無意識觸碰到了周羽凡柔若無骨的掌心。
似一股電流從我的指尖瞬間傳遍全身,好像五臟六腑里每一個細胞都被熨斗熨過,一種奇妙無比的感覺從心底向外升騰,直到周羽凡揮手道聲“再見”走遠,我還傻傻地站在操場邊細細地回味……
孫土星也提一兜臟衣服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我身邊,用手在我眼前晃動著說:“什么事讓你走火入魔了?一個人站在這里傻笑個啥?”
回到家,我躲開了孫土星的視線,便迫不及待地拿出周羽凡的抄歌本,一頁頁翻著看了起來,那一行行娟秀的蠅頭小楷似乎就是周羽凡那嬌小美妙的身影。入夜,我雙手抱著這本歌本,進入甜蜜的夢鄉(xiāng)……
星期天下午返回學校,我找到學校食堂的大師傅,跟他們商量,我每天早上和中午的兩頓菜金各五分錢,改為每頓二分,我不吃菜,只給我打半勺菜湯,我蘸著饅頭吃就行。得到許可后,我用十天時間省出了寶貴的六角錢,給周羽凡買了一本新華書店里出售的最昂貴的燙金封面的筆記本,抽空送給了周羽凡,讓她當抄歌本。因為她送給我讓我對照歌譜的那本,我當寶貝一樣珍藏起來,實在不愿再還給她。
送她的新筆記本里,我還夾了一張紙條,上面就一句話:
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難道就是思念你時的痛苦?
三天后,我收到了周羽凡趁人不備偷偷遞給我的折疊成一個紙鶴的一封信。我跑到校園對面一無人處,急不可耐地想打開紙鶴,卻笨手笨腳地把信撕爛了一個口子,抱著信心疼了好半天。上面依然是周羽凡娟秀的字跡,寫道:
謝謝你對我的好感,我接受你這份純潔的感情,同時也向你表白:我也很崇拜你。瞿秋白說過,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有你這樣一位喜歡我的兄長,心里很甜蜜,也很幸福。但,我們正處于緊張的中學階段,讓我們把對彼此的喜愛化作努力學習的動力,其他的事等到考上大學再往深處發(fā)展,好嗎?
另,以后盡量不在校園里遞紙條,每小星期的星期五晚自習后,我們在體校的足球場南端相見。
“小星期五”指的是第一個不休息的星期五,學校規(guī)定這一天的晚自習課由學生自主選擇上或不上,可以洗澡、洗衣服處理一些雜務,并且推遲一個小時進寢室打熄燈鈴。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和我的女神都會準時來到約定地點,或是在滿月里踏著皎潔的月色,或是在繁星滿天時氤氳在靜謐的夜色里,談學習,談理想,談未來。雖然我們肩并肩踏著體校足球場的綠茵一圈圈漫步,但身體從未有一次接觸過,只是兩顆年輕的心,卻跳動得越來越近……
五一節(jié)前夕,周羽凡說她決定將來報考音樂專業(yè),舒牧野老師主動提出在假期里幫她學習彈鋼琴。因為音樂學院招生除考試聲樂外,還要考自選一種器樂。舒牧野老師五十多歲,畢業(yè)于名牌大學,除課堂上風趣幽默外,還多才多藝,會鋼琴、二胡、笛子等好幾種樂器的演奏。我對擔任著我的班主任的舒老師非常崇拜,舒老師也對成績優(yōu)異,興趣廣泛的我喜愛有加。我相信,有舒老師精心施教,一個假期時間,周羽凡肯定能掌握一定的鋼琴演奏技能,再有兩年時間的不懈努力,定能拿下器樂這門藝術考試的高分,而聲樂考試,她那天籟般的嗓音,在永輝縣所有高中準備報考藝術院校的考生中,毫無疑問是獨占鰲頭,無人能出其右。
五一節(jié)放假兩天,周羽凡說:她想到將來準備報考的九都市師范學院去看一眼,問我能不能和她一起去,我高興極了,當即答應。第二天,我借了縣城里一位同學的自行車,載著周羽凡一路歡聲笑語來到九都市師范學院。參觀完校區(qū),興致勃勃的我倆又參觀了舉世聞名的旅游景點。天色實在太晚,當晚我和她就借宿住在附近的我大姐家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還沉浸在夢鄉(xiāng),周羽凡已早早起床,洗漱完畢,來敲我的門。大姐聞聲趕忙起來要給我們做飯,周羽凡謝絕了大姐,說在街上吃早餐非常方便,于是我倆告別大姐一家,我一路上把單車踩得飛快,在周羽凡銀鈴般的歌聲中回到永輝一中。
又是一個小星期五,周羽凡送給我一罐用水果罐頭瓶裝的滿滿的一大罐花生蘿卜丁,說是她媽媽做的拿手小菜,慰勞我一下,讓我沖刺即將到來的校田徑運動會長跑項目的好名次。我沒辜負她的期望,一舉包攬五千米,三千米,一千五百米三個長跑項目的全校冠軍。賽前我們班的體育老師董向超給我開了小灶,單獨傳授了長跑比賽的技術要領:身體稍微前傾,揮大臂帶動小臂,抬大腿帶動小腿,起跑時不要太快,留足體力最后一圈沖刺。最后還神秘地送我一本《新體育》雜志,讓我領會上面刊登的一個外國長跑名將總結出的經驗:長跑中出現極限時,采取“三步一吸三步一呼度過極限法”。
不能說董老師傳授的“臨陣磨槍秘笈”沒起作用,但我認為,我奪冠的原因更多是源于愛情的力量。五千米比賽時,當我在起跑線上聽到發(fā)令槍響時,一抬頭發(fā)現周羽凡跳著雙腳拍著雙手在觀眾群里為我加油。我不知哪來的勁——不,知道,是來自愛情的無窮力量——箭一般的速度飛奔起來。三個技術老練的體育專業(yè)報考生王宏彬、高廣華和田力仍按平時訓練時的長跑要領在我身后并駕齊驅。他們肯定認為,四百米的環(huán)形跑道,我最多堅持領先一圈,然后會因為體力用盡呼吸急促出現極限,接著明顯降速甚至退出比賽。殊不知一圈過后,我不疾不徐經過周羽凡身邊時,她小臉漲得通紅,用嘶啞的呼喊聲為我加油。我只是調整一下呼吸,并未明顯降速,步幅邁得更大,看起來輕盈矯健。最后一圈沖刺時,我已超過最落后的四名參賽隊員整整一圈。三個體育特長生眼睜睜看著我這匹黑馬狂奔撞線,然后意猶未盡拖著彩帶繞場慢跑,微笑著向全場歡呼雀躍的觀眾揮手致意。
第二天的三千米比賽和第三天的一千五百米比賽,過程和第一天的五千米比賽如出一轍,氣勢已被我徹底壓倒的三個體育特長生根本沒有嘗試超越我的勇氣。
花生蘿卜丁是和孫土星一起享用的,孫土星津津有味地吃著,我邊吃邊炫耀和周羽凡交往的點點滴滴,結果每一次分享都是孫土星比我吃得還多。我情不自禁地說起周羽凡和我一起借宿在大姐家,大姐做了一桌豐盛的晚宴招待周羽凡,第二天回永輝時我騎車載著她問,最喜歡吃什么東西,她說喜歡吃菜,我說那為什么昨天晚上大姐做的菜你都沒吃下多少?她笑著補充說,哦,我喜歡的是青菜。孫土星邊吃邊漫不經心地說,嗯,截至目前我才發(fā)現你將來娶周羽凡的兩大好處:一是有一個會做一手好菜的丈母娘,二是周羽凡好養(yǎng)活——對了,把空瓶還給周羽凡,下星期讓她再回家?guī)б还藁ㄉ}卜丁來。
接下來是一個月的農忙假,我和所有農村的孩子一樣,幫著大人搶收搶種,汗灑麥田。返校的日子到了,我懷著美好的憧憬,盼望著向周羽凡訴說對她的思念之情。
誰知,開學了一連三天,都沒有見到周羽凡的身影。
第四天,周羽凡的哥哥用自行車把她載到了學校,當我第一眼見到從車后座下來的她時,頓時像整個人突然掉進了冰窟窿——周羽凡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滿頭的青絲不見了,理著比男生還短的寸發(fā),看我的目光,正像今天黃金的目光,空洞黯然,眼神呆滯,好像我是一個從沒有見過的陌生人!
五
下午兩點,我和顧雨扉按約定來到學校,副校長段譽和教導主任陳雪香接待了我們。兩位學校領導滿臉歉意地給我們讓座倒水,顧雨扉情緒激動地訴說著黃金的現狀,讓學校給個說法。段校長很耐心地聽完顧雨扉的一通發(fā)泄,然后善解人意地對黃金的遭遇表示惋惜,同時承認學校負有一定責任。問我們有什么要求,他可以代為向校長龔戰(zhàn)偉傳達,盡量把這件事處理圓滿。
顧雨扉聽完段校長的話情緒又失控起來,大聲說道:“圓滿?如何圓滿?黃金受到的傷害是不可逆的,她昨天晚上哭著對我說:‘媽媽,不是我不去上學,我一坐進教室,一看見同學們,什么也學不進去,只想沖出去一頭從三樓陽臺栽到樓下一了百了,你硬逼我上學有什么意義?’她還大把大把薅下自己的頭發(fā),站在穿衣鏡前,盯著自己的胸脯說:‘我的胸為什么比別人的大?真惡心死人了!’她用小刀割破自己的手腕鮮血淌了一地……我那可愛、乖巧、開朗、聽話的女兒一去不復返了,你說還怎么‘圓滿’?”
段校長和陳雪香主任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低眉順眼,面露赧顏。
我此刻倒是非常冷靜,向段校長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邢曼莉只有十四歲,還是個未成年人,紙條上那些不堪入目的內容,她是從哪里學來的呢?她是否和校外的性犯罪團伙有什么接觸?這是個細思極恐的問題!”
段校長聽完急忙否認,說早已讓班主任崔琳澄清,邢曼莉是從手機里不良網站看到的內容,她自己也不甚明白是什么意思,惡作劇般把黃金的名字寫在上面,只是感到好玩,和黃金開了個大尺度玩笑。
因疫情肆虐,所有的學校隨時都需要停止到校改為在家上網課,孩子們過早接觸到了手機,這也是無奈的事實。但無論如何,我也不相信邢曼莉只是從不良網站接觸到了一些不良信息,直覺告訴我,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我說回去和顧雨扉、黃國強商量一下,回頭再和校方溝通解決此事,說完起身告辭。段校長和陳雪香主任急忙起身相送,送到學校門口,段校長說回辦公室他就和邢曼莉的家長聯(lián)系,讓她家長向黃金做出真誠的道歉。
走出校門,顧雨扉告訴我,邢曼莉的母親前幾天已經提著一箱小廠生產的碳酸飲料登門道歉來了,但她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更讓顧雨扉兩口子生氣,并且顧雨扉一家三口從來就不喝碳酸飲料,哪怕是像可口可樂、雪碧等名牌產品也從不飲用,更不用說她提來的一鄉(xiāng)鎮(zhèn)小廠生產的“三無”產品。于是顧雨扉和黃國強明確表示不接受她的道歉,更不收她帶來的禮品。
說話間,邢曼莉的母親又打來了電話,想必是段校長剛跟她通過話。顧雨扉把手機開成免提,我能清楚地聽到對方的聲音:“黃金母親吧?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們,我真心實意向你們道歉!”粗大的嗓音震得顧雨扉手機的聽筒都“嗡嗡”的。
“這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解決的事。”顧雨扉還算平心靜氣地說道,“邢曼莉幾次傷害到黃金,體育課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她褲子扒到膝蓋下;又在自習課上對著全班同學說黃金胸大男生都喜歡摸;第三次寫出那張齷齪不堪的紙條侮辱黃金,她把黃金害苦了你知道嗎?黃金現在患上了嚴重的精神障礙疾病,若治不好,她一輩子都毀了你知道嗎?”
“哎呀大妹子,我知道我們家邢曼莉做得不對,我也狠狠罵了她一頓——這不,她現在就在我身邊,我正罵著她呢——但問題沒有那么嚴重。比如說邢曼莉把黃金的褲子往下拉了拉,但沒有拉到膝蓋下,只拉到了膝蓋上!是不是曼莉?還有,也不能說是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當時附近只有幾個女生在單杠上做引體向上,男生都在操場踢足球,興許沒有一個男生注意到這事。再說,黃金的運動褲里邊不是還有三角內褲嗎?”……
都什么時候,邢曼莉母親認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卻在不可理喻地較著“膝上”“膝下”的真,我示意顧雨扉關了手機,讓她先回家和黃國強商量一下怎么向校方提出合理要求維權,我到金暉賓館開個房間,靜下心寫個材料,向永輝縣教體局反映一下情況。
凌晨一點,顧雨扉給我打來電話,略帶驚喜地說:“舅,黃金現在破天荒主動提出讓我陪她到伊沼公園轉轉散心,我正愁她一直待在房間胡思亂想憋出大事呢,巴不得她能出去走走透透氣,但她只要我一人陪伴,不準她爸爸跟隨,但現在半夜三更,我想讓你暗暗跟著我們,既不驚動黃金,又給我壯壯膽,行嗎?”
“伊沼公園”,我的心一下子好像提到了嗓子眼,歷史怎么總是這么驚人地相似。“好的,我現在就去!”
六
從青少年宮大門的臺階下上到臺階頂端是八步,從頂端再下到臺階下是十六步。這已經是第三個“小星期五”的傍晚九點整了,我每次都準時來到“人約黃昏后”的體校操場南端,但周羽凡卻三次失約,不再和我相見。于是我發(fā)瘋般在學校對面的青少年宮門口臺階上上下下,總盼望下一次上到臺階頂,就會看到那個可愛熟悉的身影從校園的教學樓里裊裊娜娜地走出來,但愿望卻一次次成空。
正當我焦急萬分,一籌莫展之時,舒牧野老師在一次晚自習課后把我叫到他辦公室,給我講了一個讓我羞愧萬分的情況。
他說周羽凡的家人發(fā)現了她有早戀跡象,在家里狠狠地指責了她一通,并且對她竟然和一個男生一起外出夜不歸宿,表示了極大的憤慨。
周羽凡受不了家人的嚴厲責備,一氣之下用剪刀在自己的頭上亂剪,還企圖用剪刀自殘。
周羽凡的哥哥到學校找到舒牧野老師要問是哪個男生把周羽凡禍害成這樣,要找這個男生算賬,是舒牧野老師攔下他,并勸他平心靜氣解決問題……
我內疚、自責的眼淚止不住像滔滔的江河一樣奔流,一句話沒說,給舒牧野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跑回男生宿舍。
忽然我產生了一個很大的疑問:我?guī)е苡鸱驳骄哦际袔煼秾W院參觀,這事只有舒牧野老師一人知道,況且舒老師一定相信我們倆清白如水,周羽凡的家人是怎么知道此事的?況且還用“和男生外出夜不歸宿”這么刺耳的字眼?
一段時間我心如刀絞,魂不守舍,學習成績大幅度下滑。
很快,“趙星華和周羽凡偷偷談戀愛并已雙雙外出旅游”這一爆炸性新聞,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永輝一中的師生中瘋傳。
孫土星安慰失魂落魄“失戀”中的我:“你什么眼力?周羽凡長相平平,上身長下身短,身材極不協(xié)調,她哪里配得上你?現在居然為了趕時髦把自己理個小平頭,弄巧成拙更沒有女孩味兒了!她哪一點值得你迷成這樣?”
哪一點都值得。周羽凡是喜歡穿一件寬寬大大的格子上衣,看起來好像腿很短一樣,但我偏偏認為像她這樣不事雕琢樸實無華的女孩才可愛!不像你暗戀的趙曉麗,大波浪頭,丹鳳眼,時髦的米黃蝙蝠衫,高腰喇叭褲,身后總飄著濃重的香水味,你覺得她美艷無比,可她像是一個中學生嗎?
腦海里涌出的這一段內心獨白,終究不能對好心勸我想開些的鐵哥兒們吼出來,我只是茫然地望著孫土星,“哎”地嘆了一口長氣。
日子就這樣灰暗地一天天過下去。
轉眼到了秋天。我積聚了滿腹的話要向周羽凡傾訴。又是一個“小星期五”的夜自習課結束,我踩著下課鈴來到了一三班教室門口,隔著窗戶玻璃偷偷往里打量。教室里已沒有幾個人,只見周羽凡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座位上寫著什么,仍然是空洞無神的雙眼,臉上無任何表情,不倫不類的超短發(fā)型加上皺巴巴的瓦灰色上衣,活生生像是安徒生筆下那個被鴨群鄙視驅逐的丑小鴨。
我凝視著周羽凡那孤單瘦弱的身影,突然間鼻子發(fā)酸,大滴大滴的熱淚奪眶而出。這時,我說過——人一定有第六感覺——周羽凡一定是收到了心靈感應,她知道此刻我正在窗外深情地凝視著她,抬頭朝窗外望了一眼,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把剛寫完的三頁稿紙上又加了一句什么話,然后折疊起來,走出教室門把這三頁稿紙遞給我,而后一言不發(fā)地向學校大門口走去。
我四周打量了一下,見體育器材室門口空無一人,便三步兩步走過去,趁著昏暗的路燈,打開了周羽凡遞給我的長信:
……
你永遠想象不到,他竟然會對我做出禽獸一般的舉動。剛開始他只是站在我身后,兩只手幾乎把我抱在懷里,指點著我用怎么樣的指法按動琴鍵……我本想一怒而去,再也不到他住室里去,但你知道咱學校早就停了音樂課,全校又只有這一架鋼琴,全校也只有他一個人會彈。無奈我只有強忍著屈辱,繼續(xù)跟著他練習。
那天中午他喝了不少酒,下午他照例站在我身后指導我學習和弦伴奏。他把嘴巴湊近我耳朵小聲講著,突然伸出舌頭舔起了我的耳垂!我嚇傻了,本能地一轉頭,他竟然抱住我,強行把舌頭伸進我嘴里……
我拼命掙脫出他的魔掌,一口氣跑出空無一人的學校,一直跑到伊沼公園的荷塘邊,不停地用池水漱口,我覺得自己從此已經骯臟不堪,不再純潔……
那時候你正在老家?guī)痛笕藫屖論尫N,這種事又不能跟外人說,你不知道我有多無助!我只有悄悄地回到家,整天在自己的小屋里以淚洗面!開學了,我實在無法面對那個衣冠禽獸,我就告訴家人我不上學了。父母和哥哥輪流勸我,軟硬兼施,但他們卻永遠都不知我心里有多苦!
我恨我自己骯臟,用一把剪刀剪斷了滿頭青絲,我想找一個道觀出家,從此青燈佛卷,了卻此生……
哥哥給我講了半夜的大道理,苦口婆心勸我繼續(xù)去上學,無論如何也要完成學業(yè),否則父母會被氣出大病。想到一家人天塌一樣的處境,違心答應讓哥哥用自行車把我?guī)У綄W校。哥哥問他我為什么成了現在的樣子,他怕自己的獸行暴露,就對哥哥說我是因為早戀受到同學們的譏諷……
最后添上的一句話是:我在伊沼公園的荷花池邊等你。
菡萏香消,翠葉衰殘,如水的冷月瀉下一地水銀,襯托得周羽凡消瘦的臉龐愈發(fā)慘白憔悴。
我憋了滿腹的話兒,此時卻不知如何開口。
佇立良久,周羽凡平靜地說道:“你看這池水多清呵,我若撲進它的懷抱,來年是否也會化作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
“不!你比白蓮花更加純潔無瑕,你要好好活下去!”我聲嘶力竭的號叫聲穿過殘荷枯葉,回響在空曠的荷塘上空。
七
伊沼公園位于永輝縣城東南角,是九都市隋唐時“九都八小景之一”的“伊沼荷香”的舊址所在地。
伊河是九都市境內的第二大河流,自南向北從永輝縣城蜿蜒而過。永輝段伊河兩岸多沼澤,唐宋以來,人們多于此栽種蓮藕,每至盛夏伊河兩岸荷花盛開,清香誘人,一池池碧荷紅蓮爭奇斗艷,魚翔清波底,鴨戲蓮葉間,令人心曠神怡,流連忘返。相傳,金朝皇帝讀柳永的《望海潮·東南形勝》時,讀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句,頓時對大宋的南國風光心生覬覦,遂發(fā)兵大舉進犯中原。當金國四太子完顏宗弼(即金兀術)帶兵攻打到九都永輝時,瞬間被永輝迷人的水鄉(xiāng)盛景迷住了,感嘆:“伊水仙景,美不勝收!江左風光,不過如此!”遂在此安營扎寨,和宋軍對峙十數年,他的妹妹百花公主就戰(zhàn)死在永輝,葬在縣城東北九公里處的古彭鎮(zhèn)。
二十七年過去了,如今的伊沼公園和以前相比,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的伊沼公園,是永輝人叫順了嘴的俗稱,其全稱是:“伊沼荷香御林生態(tài)園”,占地面積700余畝,是集花卉培育、果園采摘、休閑養(yǎng)生、泛舟垂釣、綠色餐飲為一體的現代綜合性休閑娛樂園區(qū)。
我開車先一步到達伊沼公園,把車停在停車場內,走出汽車,發(fā)現偌大的景區(qū)內因疫情的原因空無一人。皎潔的月光下,片片荷葉輕浮在水面,荷葉間,零星地點綴著潔白或粉嫩的花朵。有的欣然盛開,裊裊娜娜,亭亭玉立,有的含苞欲放,羞澀隱然,更透著風情萬種。
讀李漁,讀周敦頤,讀朱自清,都會讓人感受到荷花的高潔卓爾,然則只有實實在在置身于這一望無際的碧葉粉朵間,才能真正醍醐灌頂,給靈魂來一次徹底的洗禮。
池塘里橫著幾只供游客泛舟的烏篷船,被牢牢地鎖在岸邊。我踉踉蹌蹌跨進船艙,等船身停止左右搖擺,斜靠在船艙內的一張竹躺椅上,給顧雨扉發(fā)出一條微信,不多時收到她回過來的一個“OK”手勢。
艙外“劈啪劈啪”的腳步踩得不知疲倦的蛙鳴時斷時續(xù)。母女倆的對話由遠及近,聽得真真切切;又由近及遠,猶如卡拉OK歌廳里一曲演奏完畢后音量越來越小的副歌。我沒有全神貫注聽她們母女的對話,但無意聽到的黃金的一句話讓我不勝唏噓:“媽媽,我好想沉入湖底,來年化作一朵純潔的白蓮花。”顧雨扉帶著哭腔哀求:“別嚇唬媽媽,你一定要堅強地好好活下去。”接下來母女坐在池塘邊相擁而泣,直到東方露出魚肚白來……
又一次見到段譽校長和陳雪香主任是在第二天上午十點。是段校長主動給我打的電話,然后和陳雪香主任提著純奶、庫爾勒香梨、新疆牛肉干各兩箱,說是校長和幾個校領導的一點心意,送給我一份,讓我轉交顧雨扉一份。
我不好意思拒絕,怕那樣談判會陷入僵局。我把和顧雨扉黃國強商談的方案和盤托出:要求學校責成邢曼莉家長賠償黃金治療費、轉學費等三萬元。顧雨扉就黃金的現狀已咨詢過九都市精神病院的專家,黃金已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需休學一年治療,即使一年后治愈,也要換個環(huán)境繼續(xù)學業(yè),否則仍在受到強烈刺激的永輝實驗中學病情容易復發(fā)。治療費和擇校費,三萬元其實遠遠不夠。
一周后段譽校長很遺憾地打電話告訴我,邢曼莉的母親周麗敏不同意給顧雨扉拿出三萬元黃金的治療和轉學費用。她認為即使是邢曼莉有錯,她只是個未成年人,只能批評教育,怎么能讓家長真金白銀掏錢?況且我把女兒送給你們學校教育,沒教育好是你學校的責任。周麗敏的話看似胡攪蠻纏,其實也有一定道理。我已咨詢過當律師的另一死黨宋頎,像邢曼莉對黃金所做出的不合時宜的幾次舉動,就算依法起訴對簿公堂,要求邢曼莉家長給予經濟賠償,黃金家長也很難勝訴。畢竟不是肉體傷害,明眼可見,可以做傷情司法鑒定,而精神傷害目前《民法典》尚無明確規(guī)定,再加上邢曼莉還是個未成年人。
我把學校的回饋電話告知顧雨扉。顧雨扉和黃國強兩口子商量后跟我說,既然法律沒有精神傷害必須給予經濟賠償的規(guī)定,那學校應該把邢曼莉開除,我們不要經濟賠償,但至少要出一口氣。我把這個要求電話告訴段譽校長,段校長第二天回話,說學校沒權利開除邢曼莉,但可以“勸退”,其實和開除一樣,只是字眼不同。我以為事情基本可以結束了,誰知兩天后顧雨扉打來電話,告訴我黃金死活不同意學校“勸退”或開除邢曼莉,說自己已經廢了,不能讓邢曼莉也廢了,她有錯誤只能批評教育,怎能把她開除,這不是把她也推進深淵?情緒比以往更加激動。
多好的孩子啊,即使自己陷入抑郁、自責、輕生的深淵不能自拔,仍在惦記著傷害自己的人,品質何其高尚。
但事情卻陷入了死循環(huán),無法解決。
顧雨扉和黃國強義憤填膺:我們受到這么大的傷害,幾乎家破人亡,總要給我們個說法,這要求過分嗎?難不成就這樣不聲不響自認倒霉?周麗敏喊冤叫屈:我們家邢曼莉是有錯在先,但學校已罰站了一天,讓她寫出檢討,我作為家長主動提著禮物上門道歉,仍得不到原諒,又是要錢又是開除,這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嗎?學校若拉一頭捺一頭,我就找教體局領導反映情況。學校領導:我們對黃金的處境表示惋惜和同情,也盡力做了邢曼莉家長的工作,從情面上講,周麗敏拿出一點錢彌補一點黃金家里的經濟損失合情合理,但法律沒有明顯的規(guī)定,周麗敏不拿,學校也沒有權利強求。
于是,三方會談陷入僵局。
八
周羽凡噩夢般的經歷猶如在平靜的湖平面上投下一顆定時炸彈,劇烈的爆炸在我心中掀起陣陣漣漪。又好像是一匹脫韁野馬橫沖直撞進入我的生活軌跡,十八歲的我根本沒有能力駕馭。
我失眠,我抑郁,我差一點發(fā)瘋。
舒牧野一如既往在課堂上妙語連珠,看上去和藹慈祥。他邊侃侃而談邊不時地與我互動:“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參差不齊的荇菜,從左到右去拔它,那美麗賢淑的女子,敲起鐘鼓來取悅她。《周南·關雎》是中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的第一首,是一首描寫青年男女戀愛的情歌,全詩情文并茂,在藝術上巧妙地采用了(興)的表現手法,又采用雙聲疊韻和重章疊詞,增加了詩歌的音韻美和寫人狀物,擬聲傳情的生動性,被后世廣為傳誦。比如現在新人喜結良緣時,對聯(lián)的橫批常常用‘鐘鼓樂之’四字。趙星華同學,請你再舉出一個婚禮對聯(lián)的常用橫批。哦,‘天作之合’,很正確,但‘天作之合’是不是稍嫌唯心主義一些,不如‘鐘鼓樂之’貼切傳神且無封建迷信之糟粕?趙星華,希望你將來做新郎時用‘鐘鼓樂之’,不要用‘天作之合’呦?哈哈哈。”
我望著講臺上那張我熟悉不過的面孔,望著望著,那張面孔卻突然變得陌生起來,并且越來越陌生。從此后我經常出現這種現象,不只限于舒牧野,所有老師上課時我都會盯著盯著漸漸覺得老師的面孔變得陌生,再后來,發(fā)展到我盯著某一個熟悉的漢字,這個字也會變得陌生,變得好像不是這個字。我再也無法集中精力聽老師講課,他們的話語仿佛只是一種聲帶在氣流的沖擊下產生震動,傳入我的耳膜但卻毫無實際意義。再再后來,我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常常問自己:我是誰?人是什么東西?麻木、戰(zhàn)栗、恐怖,陷入一種難于啟齒的痛苦深淵。
年底,周羽凡退學了,過完年再也沒有來永輝一中。
七月,我高考落榜,無精打采回到鄉(xiāng)下老家。
用“家徒四壁”形容我家最為貼切準確。年邁的父母一輩子都在土里刨食,是標標準準老實巴交的農民,他們辛辛苦苦打下的糧食,除了交罷公糧和鄉(xiāng)統(tǒng)籌村提留外,磨出雪白的小麥面粉讓我大袋小袋背著去上學,他們在家用紅薯面、高粱面、玉米面和著一星半點的白面蒸饃充饑。我不止一次看見父親嚼動黑雜面“四合一”饃饃時,因難以下咽,脖子上暴起一道道蚯蚓一樣的青筋。家里邊僅有的一件家用電器是一個接觸不良的手電筒,后蓋處需墊一個五分錢大小的圓鐵片,才能勉強發(fā)出一束微弱的淡黃色的光芒,父親通常用它照著堵雞窩和豬圈。前幾日二姐違反計劃生育沒有孕檢躲在外地,鄉(xiāng)計生辦工作人員按慣例到她娘家即我們家拉東西,左看右看實在沒一件哪怕值30元的物件,最后只好把兩扇鐵大門摘下來拉走了。
三年時間,我在農村老家跟父親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忙著春種秋收,每天都把自己累成一攤泥,吃完晚飯倒頭便睡,這樣用時間的流逝來洗滌心靈上的舊傷,慢慢精神上恢復了正常。
八月的一天,我正和父親在門前的打麥場上和泥脫坯,準備把大雨泡塌的院墻修補修補,隨著一陣清脆的鈴聲,鄉(xiāng)郵政所的郵遞員送來一封我的掛號信。我急忙用盆渾濁的水粗略洗了雙手上厚厚的泥巴,再用圓領衫的下擺擦擦手,按郵遞員的要求簽了字,接過一封用牛皮紙信封包裹著的掛號信。
信封上的字跡一看就是周羽凡的筆跡。我急忙打開信封,里邊就一頁稿紙,上面是簡單的兩行字:
有要事相商,務請見上一面。八月二十九日晚八點,伊沼公園荷花池不見不散。
知名不具
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日
荷盡已無擎雨蓋。秋日的荷塘,呈現出殘敗凋零的景象,枯黃的荷葉在風中搖曳,仿佛在訴說著昔日的輝煌和無奈。荷塘中央,幾朵晚開的荷花不屈地孤零零屹立著,秋風里微微搖曳,像是和盛夏揮手依依惜別。
我和周羽凡并肩在池塘的堤壩上走著,腳下是軟軟的衰草,沐浴著清涼的夜風,一路走向藕花深處。她向我訴說了這幾年大致的情形。輟學后回到家,她那從副鄉(xiāng)長位置上退休的父親找熟人給她安排了工作,讓她在鹽業(yè)局上班。一旦工作落實了,父親就張羅著給她介紹對象,最后把她介紹給父親的老上級正鄉(xiāng)長楊丙坤的兒子楊儀偉。她對楊儀偉非常反感,早在同住鄉(xiāng)政府大院的少兒時期,就目睹楊儀偉專橫跋扈,恃強欺弱的嘴臉,稍長大一點,也就十一二歲左右,楊儀偉就常常對她露出一種不懷好意的陰笑。她極力反對這門親事,但由于她的工作是楊丙坤動用關系安排的,作為下屬的父親沒理由拒絕楊家的提親。
“父母安排我‘十一’出嫁,我急于見到你,就是想聽聽你有什么想法。”周羽凡盯著我的眼睛,月光下,她那出落得更加成熟的腰身使我心血來潮。
“祝你幸福。”我小聲嚅囁道。
“哎,我告訴你我跟著他不會幸福,你沒聽明白我的話嗎?我壓根不喜歡他!”
我的女神呵,我刻骨銘心的初戀,我聽說你要做別人的新娘,你不知我的心有多疼,它在滴血,你能聽到“滴答”聲嗎?
可是,我是一個高考落榜的農民,你是吃商品糧的干部子女,你有正式工作,我一日三餐食不果腹,我們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我拿什么奉獻給你?我的至親愛人。
我第三次重申,人有第六感覺,周羽凡就像聽懂了我的心靈吶喊,對一言不發(fā)怔怔地看著她淚眼蒙眬的我說:“我有個大膽的決定,咱倆私奔!我存有五百元錢,咱倆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陌生地方,做小買賣,慢慢發(fā)展。”
我輕輕地搖著頭,拒絕了不冷靜的她。愛她,就一定要為她負責,若給不了她幸福,說一千道一萬也不能打擾她現有的平靜生活。
“那,你還愛我嗎?”周羽凡的眼光咄咄逼人。
“愛,并且永遠。”
“我也愛你,并且唯一。既然你怕給不了我幸福不愿意和我私奔,那你答應我一件你能辦到的事,可以嗎?”
“赴湯蹈火,我在所不辭。”我信誓旦旦地看著她的臉。
“你就讓我實現最后的一個心愿,我要把自己明明白白的純潔青春,交給我唯一的真愛,就在此時此刻。”空氣中涌動著曖昧的花香,腳下一大片沒膝的綠草地上,一棵棵小草都害羞地隨風低下頭……
我徹底蒙圈了,嚇傻了一般站著渾身顫抖,說不出一句話。
周羽凡閉上雙眼佇立在我面前,月光潑灑下仿佛是一尊圣潔的蓮花仙子的雕像。
我走近我的女神,朝圣般地在她光潔明亮的額頭輕吻了一下,淚流滿面地對著她說道:“那是我無數次夢寐以求的夢想呵,可是我絕對不能做出自己負不了責任的事。”
“你這個懦夫!”周羽凡睜開雙眼怨艾地瞪著我,然后大步頭也不回地走去,剩下我一人在秋風中以淚洗面……
接下來的十年里,我和幾個朋友合伙辦了個化工廠,由于趕上了政策的紅利,不大不小賺了一筆,也買車買房,過上了安穩(wěn)的小康生活。
2010年,我因工作關系和周羽凡又“山不轉水轉”般地相遇了。我的廠子需要一種化工原料叫碳酸氫鈉,按國家鹽業(yè)專賣的規(guī)定應該在縣鹽業(yè)局購買,但九都市郊區(qū)的市場上有清理碳酸氫鈉包裝袋人工抖袋子而聚集起來的散裝料出售,價格僅是鹽業(yè)局正規(guī)渠道進貨價格的一半。但要買這種料需鹽業(yè)FYwHPXnAQQNZzo5Tk2DnUA==局出證明。我沒想到周羽凡就專門負責經理簽完字后審核批條的數額是否超標。辦完其他手續(xù),來到周羽凡的辦公室時,順手把報紙包著的一萬元現金放在她抽屜里。
周羽凡嚴肅地看著我說:“趙總,這是賄賂款嗎?若是,我要交給紀檢部門。”
我紅著臉小聲說:“別這樣,我欠你的債,不是錢能還的,但我還是想表達一下心意,給孩子的。”
周羽凡邊給我辦理批貨單,邊毫不留情地冷冰冰說道:“你欠我什么?我們是什么關系?”
“我們是曾經的戀人,初戀。”我實在受不了她那陌生人一樣的表情,壓低著聲音哽咽著說道。
“初戀,我們談過戀愛嗎?是拉手過,是擁抱過?還是親吻過?”
“這些錢若是賄款,請你收走。若是施舍,也請你收走。關于批貨單,公事公辦!”她邊說邊把批貨單和報紙包都遞給我,紅著眼起身離去。我一看批貨單,她違規(guī)批了兩倍的量,正好夠廠里使用……
九
2013年,周羽凡的丈夫楊儀偉因非法騙取國家貸款罪和行賄罪而被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即將鋃鐺入獄,周羽凡所在的鹽業(yè)局連工資也發(fā)不出,她和女兒只有靠父母的接濟艱難度日。
我得知周羽凡的丈夫楊儀偉被羈押是在一次偶然的同學聚會飯局上。身為九都市最大的律師事務所里的金牌律師宋頎拿我開涮,說楊儀偉身陷囹圄,正是我向周羽凡獻殷勤的大好機會。
宋頎是永輝一中的同學里,除孫土星外我的另一個死黨。我和宋頎都是校籃球隊的主力,我打控球后衛(wèi),宋頎打左邊鋒,也就是現在所說的小前鋒。我們班還有一個校隊主力高廣華。高廣華身高一米八九,腰圓膀扎,人高馬大,緊貼三秒區(qū)位置站定,一般要吸引對手兩名隊員前后夾擊貼身防守。這樣我和宋頎在前場穿插跑位,心神默契,往往能打出一個神出鬼沒的小配合,或由宋頎溜底線切入籃下得分,或由我中距離跳投得分,或妙傳高廣華轉身強攻。一旦進球,往往能讓現場觀眾群里爆發(fā)出一陣陣掌聲和尖叫聲。
我們的班級隊曾經數次打敗過永輝一中的老師聯(lián)隊、年級聯(lián)隊以及永輝二中的校隊,因此我和宋頎的友誼也像萬里長城一樣牢不可破。
但有一件事宋頎得罪了我,在球場上我使起性子,他跑位跑出再好的空當我也不喂球給他,導致他只能訕訕地向觀眾席攤攤雙手,充滿著無奈和遺憾。
現在想起來感覺好笑,全怪我蠻不講理而且有點小心眼。
宋頎有一個敦煌牌重音口琴,一有閑暇時光,他就拿出來吹奏一些樂譜比較簡單的歌曲,比如《北風吹》《小城故事》《軍港之夜》等。宋頎只會簡單的單音吹奏,但在我們同一寢室的八個同學中間,足以讓大家羨慕和佩服不已。
我曾好奇那么小的孔格,口琴的音是怎么發(fā)出來且準確無誤的,宋頎給我講,口琴上的1,3,5,三個音是吹氣發(fā)出來的,與其相鄰的2,4,6,7是吸氣發(fā)出來的,這樣你只要含著三個孔吹或吸氣,實際口琴只能固定發(fā)出一個單音。我心癢難耐,央求宋頎讓我吹一下試試。宋頎非常不情愿,但礙于情面,還是把口琴遞給了我。我對著自己抄歌本上的《牧羊曲》,按宋頎教給我的方法,吹出了這首后來曾風靡全國的抒情歌曲的頭一句。
從沒有接觸過任何樂器的我,第一次吹口琴,卻無師自通地能掌握好抑揚頓挫,演奏得像模像樣。宋頎不禁夸獎我天生有樂感,出手不凡(后來我很快掌握了口琴的各種演奏方法),但還是把口琴收回去,到寢室門口的自來水管跟前,把口琴大卸八塊反復沖洗,又重新安好。
我被自己第一次“親口”演奏出的美妙樂聲陶醉不已。盡管明知宋頎一百個不情愿再把口琴借給我吹奏(確實多人吹奏也不講衛(wèi)生),還是在一次晚自習回到寢室還未打熄燈鈴前,觍著臉向宋頎借口琴。宋頎看著我眨了幾下眼,說上一周回家把口琴帶回家了,這一周忘記帶來了。我非常想吹口琴,簡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蠻不講理地對宋頎說:“我不相信你沒有帶來,除非你打開床下你的小木箱上的鎖,讓我檢查一下。”宋頎愣了會兒神,說道:“咱倆這么鐵的關系,你應該相信我!那你要真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不能開鎖給你檢查。”
這個典故我們每每拿出來在同學聚會時的酒桌上佐酒,講一次笑翻一次。
我親耳聽到宋頎說出周羽凡的丈夫楊儀偉出事,心中的震撼是非常大的,但礙于那么多同學在場,只是故作輕描淡寫地警告宋頎不許胡說八道,然后轉移話題。
酒局一結束,我仗著酒勁壯膽撥通了偷偷標記成永輝質監(jiān)局的周羽凡家的固定電話。
周羽凡應該是知道我的手機號的,電話接通后沉默有三十秒鐘,她先開口說話:“這么晚趙大老板打來電話有何公干?既然撥通又不開口講話,是什么意思呢?”
我一個人坐在酒店的另一個包間里,盡管周圍黑魆魆沒有一個人,我還是放低聲音用左手捂著嘴巴小聲嚅囁:“我剛聽到楊儀偉的事,就給你打個電話看能不能幫上你什么忙。”
“不需要,也不想讓外人看笑話。”周羽凡把“外人”兩字說得咬牙切齒。
我在電話里哭出了聲,想起她們孤母寡女以后日子的各種艱辛,再也忍不住內疚大放悲聲起來。
我特別愛哭,眼淚特別淺,作為一個大男人,自己也非常討厭自己這個毛病,卻抑制不住。
上高中時在一個深秋天我坐汽車從縣城回老家,一下車看見本家的一個遠房伯伯趙長法在用竹耙摟楊樹葉回家當柴燒。趙長法當時七十多歲,老態(tài)龍鐘,身子佝僂成九十度,蕭瑟的秋風卷起枯枝亂葉抽打得他瞇縫著雙眼,一綹雪白雪白的胡須被凄風吹成一個逗號。空曠的街頭無一閑人。我走近他,他認出我來,讓我?guī)退岩槐澈t楊樹葉促到他背上,我直接替他背起來。他很感激,邊走邊和我拉著家常。我說這么冷的天,你老穿這么單薄出來摟樹葉燒,咋不叫我三個哥給你拉煤燒呢?他仨人一人兌五元,十五元拉一手扶拖拉機煤,夠你燒半年!長法伯聽罷,用驚奇的眼光看著我說:“咦,你說的辦法聽著怪美哩!你說的辦法聽著真美!”那眼神就像我是個外星人。一時間我淚水不自覺撲簌簌地往外流,急忙緊走幾步,不讓長法伯看到我淚流滿面的臉。到他獨自生活的小屋放下背簍,我抑制不住情緒,到村頭南溝底無人處放聲大哭一陣才擦干眼淚回家。
我父親也注意到我有多愁善感的毛病,多次說我是“看閑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后來我專門到九都市第五人民醫(yī)院咨詢過,醫(yī)生說我是神經遞質異常,是易抑郁型性格。
周羽凡也不勸,等我哭過一陣后哭聲越來越小最后變成抽泣時,才玩世不恭一樣地說道:“趙大老板哭完了吧,我也聽完了,若沒有其他事,我掛了啊。”
我急忙說別掛,問她最需要什么幫助,給我個贖罪的機會,否則我一輩子都會感覺良心不安。
周羽凡冷笑一聲,說道:“我最需要一個溫暖的擁抱,你給得了嗎?我需要一個堅實的臂膀依靠,你愿意給嗎?愿意了我現在就在家里等你!”
我又一次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周羽凡平靜地對著話筒說道:“這一點辦不到我不強求,那么就再求你幫一個你能幫上的忙吧!”
我止住哭聲,問周羽凡我還能為她做點什么,周羽凡回答:“以后別再打擾我平靜的生活,就當周羽凡已不在人世,這沒有多難吧。”
第二天上午一到辦公室,我就給宋頎打電話,詢問楊儀偉的情況有多嚴重。宋頎對此了如指掌:“永輝縣涉及非法騙取國家貸款罪的有二十六起,都是通過賄賂永輝農商銀行的有關領導用虛假項目騙貸,然后把貸出的款項以三到十倍的高額利息再放貸出去。最后下游的資金鏈斷裂,導致國家銀行的資金無法收回。這是窩案,市委政法委牽頭嚴查,要求對犯罪分子頂格處理。這里邊楊儀偉是最傻、最缺心眼的貨,他給人家當掛名法人代表,僅僅為每月六千元的高工資,給實際控制人當槍使。根據涉案金額判斷,這小子要坐二十年以上的牢,甚至還會把牢底坐穿。”
“那有什么辦法嗎?”
“說實在這小子是非常冤枉的,但他在公安偵查和檢察院批捕兩個階段都一口承認自己是公司的實際控制人,現在馬上就要到法院開庭審理階段了,想翻案,非常困難。”
“難了才找你這大主任律師呀,給想想辦法,代理費我一分不少你的。”
“能為楊儀偉減刑的唯一途徑就是到西安、蘭州、烏魯木齊這三個地方,找當地公安調出楊儀偉公司金額流出的具體走向,證明這些錢不是楊儀偉揮霍了,這樣能減輕他的罪責,但最樂觀估計,他至少也得獲取七年有期徒刑。”宋頎頓了一下又說,“但外出調取材料費用較大。”
“這個不考慮,你說個合理的數就行。”
“哎,我說趙大老板,錢多燒得發(fā)昏了不是?有錢了給周羽凡母女倆接濟一點,周羽凡一感動,你們還能上演一出破鏡重圓什么的好戲,你救那個玩意算是怎么一回事?他在家時對周羽凡母女也不好,我風言風語聽到不少他虐待母女二人的事兒……”
“屁放完了嗎?放完了就給我聽清,派你的助理出頭找周羽凡,就說是司法局派的義務辯護律師,接下委托書后你在背后全力以赴為楊儀偉辯護,還不能透出一點風聲讓周羽凡知道是我在幫她。”
最后真如宋頎所預料,楊儀偉被判處七年有期徒刑,而同案的其他幾名主犯分別被判二十、二十二年有期徒刑不等。
接下來我又讓我的辦公室主任朱煥麗以招財會人員為名,給周羽凡打電話,讓她擔任我實際控制的“永輝縣曄華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的兼職會計,不用到公司上班,只用每月到稅務局填一填表領取一下發(fā)票,其他時間在家走一個簡單的借貸賬,每月工資三千元。
不是尾聲
我寫給永輝教體局的材料,和顧雨扉寫給永輝縣婦聯(lián)的材料,都反饋給了永輝實驗中學的領導班子。校長龔戰(zhàn)偉親自給我打電話,讓我給他發(fā)個位置,他要帶隊登門拜訪我,協(xié)商解決黃金受害一事,然后向上級各有關部門匯報處理結果。
我不想讓龔校長興師動眾到來找我,回答他說:“謝謝龔校長這么重視這件事,還是我到學校去吧。”
副校長段譽、教導主任陳雪香和班主任崔琳都集中在龔校長的辦公室。初次見到龔校長,他先是老朋友一樣握著我的手寒暄,寒暄以后說我特有氣質,說我特有氣質后就是祥林嫂一般一件件訴說著現在當校長的艱辛和不容易。他講了幾件學校里兩個學生因瑣事發(fā)生糾紛而產生肢體接觸,結果雙方家長都不依不饒到學校吵吵鬧鬧,繼而到教體局上訪告狀的事例,哀嘆如今的校長比舊社會的童養(yǎng)媳還不好當。我相信他舉的幾個例子都是真實存在的,也知道他說這些事的目的是讓我對學校領導產生同情。
慶幸的是龔校長給出的條件我覺得顧雨扉黃國強兩口子應該可以接受。
龔校長說經過反復和邢曼莉家長溝通,周麗敏堅決不拿一分錢賠償,還說如果開除邢曼莉,她就要到北京上訪告狀,她那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因此學校領導班子內部開會研究決定,由班子全體成員以捐獻的名義給黃金湊一部分醫(yī)療費用,龔校長拿一萬元,其他同志再湊一萬元,希望我體諒教育上拿微薄工資無任何隱性收入的老師們的不易,不要嫌少。
我同意接受龔校長的建議。于是我給顧雨扉打電話說,事情也算解決了,龔校長帶頭,學校的領導班子成員給黃金捐了三萬元,如果他們兩口子沒有意見,我就在學校擬定的協(xié)議書上簽字。
我當時想的是,我自己也給外孫女拿一萬元添夠三萬。
誰知顧雨扉堅決拒絕接受學校領導班子的捐贈,她說首先感謝龔校長和全體學校領導班子的老師們,情意心領了,但現金不能接受。一來大家都不容易,二來還有一個特殊的原因:龔校長和顧雨扉家是住一個小區(qū)的,本來這個小區(qū)不在實驗中學的學區(qū)內,黃金能上這個永輝最好的初中,龔校長也幫了很大忙。所以怎好意思拿龔校長和他同事們私人的錢呢?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我說邢曼莉的母親周麗敏油鹽不進,因此龔校長和班子成員都認為哪怕自己掏腰包都不愿意再跟她白費口舌。這樣一來,勸退邢曼莉學校領導勉強可以做到,可黃金卻堅決反對,學校領導捐出三萬元,你又堅決不接受。那接下來我還能怎么跟校方談判呢?
顧雨扉沉思了一會兒說:“我們受到如此大傷害,總得有一個部門給我們一個說法吧。”語氣軟軟的,充滿著不甘和無奈。
段校長送我下樓,在校園里對我說,即使你們不要求,學校也會勸退邢曼莉。因為學校經調查后得知,邢曼莉轉學的原因是她姑姑發(fā)現,她用上網課的手機和老家農村學校門口小賣部的一中年男子老板聊天,雙方互稱“老公”“老婆”和“親愛的”。姑姑一氣之下要報警,周麗敏說家丑不可外揚,把作為證據的聊天內容刪得一干二凈。近期有同學匯報,曾看見邢曼莉和一中年男人在星期天下午,一起走進藍月亮卡拉OK歌舞廳,還有邢曼莉的手機微信里竟然有一千多元的零用錢。
又一次無功而返,我惆悵萬分地走出實驗中學的大門,邊走邊思考著一個問題:黃金受到的巨大傷害,到底誰應該負最大的責任?邢曼莉還是個孩子,她也是個受害者,她以后的人生道路該會是怎么樣?而對于長期存在的校園騷擾,給多少花季女孩蒙上心理陰影,甚至直接改變了她們的命運,我們的有關部門,是否應該高高豎起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
忽然我的手機在口袋里強烈震動起來,我拿出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但一看號段,我知道這是永輝移動公司專門推出的一款學生機的號碼。
“是趙伯伯嗎?我是周羽凡的女兒,叫楊思華。”
“我是趙星華,好孩子,你和媽媽都好吧?”我激動萬分,急忙回話,生怕對方掛掉。
“您好趙伯伯。媽媽說您回永輝辦事來了,她做了一罐花生蘿卜丁,讓我送給您,您現在在哪里呀?”
“我在西場小學門口。”我忙不迭說出所在位置。
不多時,楊思華騎著一山地車翩然而至。“您就是趙星華伯伯吧,跟照片上神似,就是胖了很多。”小姑娘十二三歲,扎著黑油油的馬尾辮,明眸皓齒,笑語盈盈,活潑開朗,穿著既樸素又得體,跟我想象中的“周羽凡女兒”反差很大。
“你見過伯伯的照片?”我被她爽朗的性格和燦爛的笑臉所感染,笑哈哈問道。
“見過,是我媽媽幾年前從一張趙曉麗阿姨保存的畢業(yè)照上復制放大出來的,她秘密保存在一本發(fā)黃的燙金封面筆記本里,被我偶然發(fā)現。”
“以前我問過她這位帥叔叔是誰?是不是跟你有故事?媽媽諱莫如深,今天早上她主動拿出您的照片,對我說您叫趙星華,是世界上最正直最善良的好人,您幫助爸爸減了刑,還暗中給媽媽安排了一份輕松的兼職工作,媽媽說,沒有您的幫助,不敢想象我們母女怎么熬過來。”
“再有三個月爸爸就回來了。您暗中幫助我們的事就是爸爸前天和媽媽通電話時,爸爸哭著告訴媽媽的。爸爸是從管教干部那里得到的消息。爸爸在電話里說,讓我和媽媽一定登門向您表示謝意,媽媽說等爸爸回來了,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去。”
“媽媽說您家有個上政法大學的大哥哥,還有個可愛的小妹妹。媽媽還說要我認給您當干女兒,這樣我一下子有了兩個爸爸,兩個媽媽,還有一個大哥哥,一個小妹妹,再也不孤單了!想想都美得睡不著覺!”
“這是媽媽讓我交給您的花生蘿卜丁。我還要去上學,伯伯再見!”
楊思華跨上山地車翩然而去,我淚眼婆娑地捧著一瓶用老式罐頭瓶裝的花生蘿卜丁,猛然間覺得這個罐頭瓶非常熟悉。這不是當年周羽凡送我好幾罐花生蘿卜丁用的那個罐頭瓶嗎?只是當時只顧品嘗它里邊的“內容”,今天我才看清,這個侈口寬肩的瓶子,是個心形。
責任編輯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