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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4 00:00:00陳小雯
文學港 2024年9期

一、梨花不敢亂入

梨樹看起來像是斜倚著小窗晃晃悠悠地長著,它比小窗高不了多少。梨花盛開的時候常常飄進窗里來,落在窗沿上,落在洗刷得發白的木制地板上。木制的窗框,紅色的油漆剝離得厲害,樹影下顯得越發斑駁。在這樣的背景映襯下,梨花的白就不自覺地厚重起來。每一朵梨花都想被珍藏,每一朵梨花都能聞見自己的芬芳,每一朵梨花經過小窗時都會輕輕地咳嗽一聲。

沒有一扇窗是為了關閉。

小窗開在祖母兩層樓房子的邊墻上,是一排房子的頭兩間,旁邊是一片小樹林。房子是祖母四十幾歲時建的,丈夫遠在云南,一年回一次,或兩次。祖母只知道丈夫在云南昆明某個鐵路局做測量,至于哪方面的測量,并不了解。祖父回來時都會隨身攜帶一個裝滿各種尺子和圓規的工具箱。我五六歲時,祖母已是花甲之年,祖父也退休回鄉了,一家人終得團聚。祖母和祖父只生了一個女兒,就是我母親。我父親入贅后,祖母五六年里一連得了兩個孫女兩個孫子。這下好了,人丁興旺,喜笑顏開。祖母每每得意自己有先見之明,在四十幾歲時拼盡全力蓋了兩間房,不然這八口之家可就不好騰挪了。

母親的身旁總是睡著比我小的弟弟或妹妹,我只得跟祖父祖母睡,他們的床依著兩層樓房的小邊窗。那晚,雨打在窗邊的那棵梨樹上,噗噗落落的。祖母尖利的嗓音穿過雨聲,砸在梨樹上:“再哭,再哭就丟出窗外!”梨樹縮了下身子,偷偷躲回黑暗中,小窗外面的那片樹林卻“唰啦”一聲支棱起耳朵。黑暗中大概藏著無數雙眼睛,它們都在等著這個倒霉的孩子被丟出來。此時,對祖母一向謙和的祖父說了句:“別鬧了,這么晚了,孩子才多大啊,哄一哄就好了。”語氣中隱隱有點埋怨。我和祖母都安靜了,我躺進被窩,躺在祖母邊上,望著黑黝黝的小窗,手指一圈一圈繞著祖母銀灰的短發,發絲冰冰涼涼。也不知道小樹林里的那些眼睛等了多久,隱約看見幾朵雪白的梨花想要破窗而入。我立刻閉上了眼睛,那個夜晚再沒說話,窗里窗外都沉沉地睡了。

窗開著,卻不能邁大步跨出去。開窗是為了讓陽光進來,讓雨聲進來,讓四季的風進來。但也可能是為了關上這些。祖母第二間房子的大門設計較為特別,它門上有窗。一排木制的六扇大門,站在30厘米高的門檻上,每扇門的上半身都設置有一塊可活動的木板,可以上下推拉,木板左右各有一個金屬插銷用于固定。起早,我向外一個個拉出插桿,木板順著門框滑下來,六扇窗一起打開了。入夜,我把那六個窗的木板推上,把插桿推進插環固定,門窗關得嚴絲合縫,不漏一絲光出去。偶爾陰雨天,就只打開一個或兩個窗。夜晚還未全到時,可先去推上兩三個窗,留下兩三個窗。這每一次的開窗關窗和太陽的朝起夕落一樣不需要預先排練。

浙南小鎮的臺風天常常不期而至,夜半,祖母披著呼嘯的狂風,引著燭光在灶臺間來回穿梭,她高聲說道:“快起床了,這一夜大風刮的,倒了很多大樹,樹林里肯定有很多樹枝,都是好柴禾。”燭光在黑暗中跳動,燭影鬼魅。風把門窗撞得“砰砰”響,失去理智的風都不是好風,狂躁令它慌不擇路。鄉村的電路扛不住巨大的風雨,停電是必然的。我時常把家里短短的小截蠟燭收藏在墻根的石頭邊上,想著萬一哪一天家里找不到蠟燭時,就可以立刻拿出來,以收獲大人們贊許的目光以及弟弟妹妹們崇拜的眼神。但無論是祖母還是父親似乎從來不會在這方面欠考慮,他們常備完整的蠟燭,在灶臺邊上,或是櫥柜頂上。祖孫三代,都隱約看到并維護了自己內心的安全。我們常備一束光,害怕突然落入黑暗。燭光是內向的、羞澀的、脆弱的,它不需要外面的風、外面的陽光、外面的喧囂,它不需要門窗。

大風仍在不停地呼嘯,父親母親滿意地回來了。他們身披雨衣,抱回了幾大捆樹枝,還拖回了一棵被大風刮斷的樹,天終于大亮。祖母管著一家人的吃喝,她燒飯要柴禾,孩子就一定得滿足她。那棵大樹被拖到房前門庭的空地上,等待風干,那一刻它看起來渾身上下都是力氣。它的葉子綠得奪目,呼吸自如,完全不知生命即將走向枯竭。它的枝干飽滿渾厚、張牙舞爪,仿佛隨時都要向著大風打出一拳,但事實上,它真的已經死了。我拉下一扇窗,手肘支在窗沿上,托著下巴安靜地注視著它,聽見它說:“唉……”我望著它微笑,鼓勵它再說點什么,留下點什么遺言。等了很久,它還是什么都沒說,只又嘆息了一聲:“唉……”倒下的樹大概已經不能稱為“樹”了。樹是頂天立地的,倒下去的樹只能被肢解,成為別的什么。門庭前的這棵樹已經被稱為“柴禾”了,它最終會被扔進灶膛,煮熟一鍋綠豆粥、幾個小菜,以及一頓“面疙瘩煮南瓜”的點心,然后化為灰燼撒入菜畦。最終還是會回到大地的,只是被迫尋了另一條路,著急了一點而已。這棵“柴禾”大概能清楚自己的命運吧?它很快就會想通了的。

我望著窗外發愣,不一會兒,旁邊擠進來一個小腦袋。過了一會兒,又陸續擠進來兩個。小窗太小,塞不下這么多好奇的腦袋,只得又拉下旁邊那扇門的窗,小家伙們好一起發愣。四個腦袋八雙眼睛,齊刷刷地向外張望,不知道是不是都看到了同樣的東西。

這會兒,這幾扇大門是不敢亂開的,盛怒下的大風可能會抱起小孩亂跑,我們害怕大風,卻又對大風中的世界充滿好奇。透過這兩扇小窗,我們得知了遠處一棵瘦弱的樹是如何在風中剛柔并濟,一圈又一圈地打著太極;又得知了一棵粗壯的樹毫無預兆地發出“喀嚓”一聲,在與大風的搏斗中,它必須舍棄一條手臂才得以保全自己;我們還得知風中的瓦片可能隨時會落到自己頭上,所以我們必須待在屋子里,最好緊閉門窗。窗內的我們,羨慕那些站在大風里的樹,又慶幸自己不是那些樹。

二、明天在窗外

時光在幾扇窗的推拉中,近的近,遠的遠,清晰的清晰,模糊的模糊,無一例外,全走進了暗夜里。明天,永遠在太陽升起的時候。

關于明天,我最常做的事情大概就是發呆。發呆很好,發呆時,我常常飛上一個很高的地方俯視地面,我大概在半空中,或者更高。發呆時,我感覺自己是個詩人,誰也不懂我,誰也不配和我說話。高一年級,學校來了個詩人,叫高崎,學校組織我們學生去聽他的講座,講座上他分享了自己的一本詩集《頂點》。聽完講座,我買了這本《頂點》,但我沒有擠進簽名的隊伍里,大概是因為當時隊伍太長,我又不擅長等待。又或者因為我發現無論他的哪一首詩,我都看不懂。大概他在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在頂點,我一時半會兒夠不著。我不配和他說話。

發呆是需要一個著眼點的。它可以是黑板上某一條拋物線的制高點,可以是數學老師反光的眼鏡片,還可以是講臺桌上一盒整齊的白色粉筆上躺著的那半截玫紅色粉筆。不過我最習慣的著眼點是窗外。因為燈下黑的緣故,我這第一排的位置往往是老師注意力的盲區,窗外的廣闊天地絕對是個無拘無束的、任你快意馳騁的神游之處。

更多時候我的發呆是被誘惑的。高一的教室在一樓,窗外是一小片綠化草坪,草坪上稀疏種了兩三棵樹。每隔一段時間,割草機就轟隆隆地開起來,濺起一朵朵草花。當第一株青草被割破時,它流出的第一道新鮮的、青澀的液態草味瞬間抵達鼻端。緊接著更大片的、更濃郁的青草味就源源不斷地涌入我的鼻腔、胸腔、腹腔,我感覺快活極了:在草地打滾,仰望藍天飛鳥;在云端散步,擁日光入懷。此時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引誘我向前走去,它說:下一步,往前走,下一步,濃烈的擁抱就在下一步。我沒有得到這種擁抱,前面的青草香永沒有更濃烈的時候,它們在空氣中達到一個數值后就不再增加了,它們似乎清楚只在一個點上的匯集更容易被毀滅。它們更傾向于追求持續維穩,向四面八方開拓路線,自由閑散地誘惑著你的鼻息。

對氣味的敏感的確令人煩惱,我常在心里責怪那個穿白色校服的少年為何次次經過我身旁。我像一條短毛犬沉默地追蹤著他白色校服上的香味。多年后,我問起那個少年為什么當年校服上的味道那么好聞。他反問道:“有嗎?”高二文理分班,這個自帶香氣的少年居高臨下地拍了拍我的腦袋,表示后會有期,他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對分別的惆悵或對未來的擔憂。相比之下,我卻焦慮許多。之后,窗外的青草香仍常來拜訪,它們熱情主動,不需要費心尋找。我喜歡這種不費力氣的歡喜,它們藏在風中,如影隨形。

一個悶熱的下午,教室輪換座位,我坐在靠近走廊的窗邊,嘈雜壓抑,心生膩煩。一股突如其來的逆反心理指使我舉起右手,面無表情地對數學老師說:“我出去一下。”數學老師沒有因為突然被打斷而不悅,他轉過頂著一頭卷曲的中分短發的腦袋,舌尖勾了勾嘴角兩邊由于長時間用力說話而不斷產生的白色泡沫,隨后用茫然的眼神做了允許。我沒等到他開口就已經徑直出了教室門,面對一個乖乖女的突然行為,老師大概是困惑的。

出教室門時,我還沒想到我要去哪,我只知道先逃離,逃離這個該死的高壓課堂。情緒彈簧已經被壓縮到極致,迫切需要卸下載荷,恢復到自由長度。這時候,我還不知道我是一個抗壓性極差的人,對于彈簧原材料的初始壓縮定位太過放任,我追求藝術的幻想,與數學格格不入。走廊上空無一人,見班主任的午休室開著,我徑直走了進去,放聲大哭。我不敢看老師的臉,我邊說邊哭的時候,午休室的小窗向我敞開了懷抱。窗外是遼遠的天空,云層稀薄,些許灰暗,正適合接納我的情緒。

我轉頭,卻看見年輕的班主任臉上滿是笑容,她一連幾聲“哎呀,哎呀”,隨即迎面上前來擁抱了我,輕撫幾下我的后背,說:“我以為是多了不得的大事呢!”說完拿起桌上的橙子切開,遞給我。我忍住啜泣咬了一口,橙子清甜的汁水順著我的喉嚨直達心底,這意外的突如其來的甜讓我平靜了下來,窗外那層灰暗的云松散了些,露出幾絲金色的光。她說:“這橙子汁水多,我最喜歡,尤其在上完課喉嚨不舒服的時候,來一個……”她開始講許多故事,她自己的,她周圍的,動情之處,眼眶微紅。她大概想Diuir8g2iu5bVnI92PfyXeZ//TZMx6neL1Egj+0JxhM=告訴我,人世間多的是愁苦,我這又算得了什么呢?又或者,即使人生苦多樂少,我們仍然可以儲備甘甜,聊以慰藉。我從不曾想過要以這樣的方式遇見她,以至現在,仍覺得是命運拉扯著我看向她,看向一個普通的靈魂如何在滄桑人世里永遠保有寬厚與善良。

我常站在現在的認知上去回想過去,常常想“如果那樣那樣,結果會怎樣怎樣”。我也常夢見自己重新學習數學,重新參加高考,只是夢里夢外都一樣,決心和行動是兩件事。夢里我依然沒有足夠的學習時間,我的大部分時間依然在發呆中度過。但是我會說,如果人生重來一次,我仍然會做相同的選擇。只有我自己知道真相大概只有一個:因為眼下擁有著不可失去的東西。

命運就如臺風路徑一樣,一個點連著一個點,當我們在這個點出發時,當這個點還未與下個點相見時,我們根本不知道它要走向哪里。命運有很多窗,窗外的不同風景都在它認為合適的時候打開。它也經常調皮地同時打開好幾扇窗,讓你眼花繚亂,不知該望向何處。一扇,或好幾扇,它是絕不會全部關上的。幸運的人,總是開對了窗。

三、四方框

后來,父親和母親建的房子是一間三層樓的水泥房,在一個定位為花園的小鎮上。但我們沒有花園,房子周圍仍是房子。窗外沒有小樹林,沒有綠樹青草,沒有清晨的露珠,沒有傍晚的炊煙,甚至沒有月亮。可是,哪能沒有月亮呢?

暑假的一個下午,暴風雨即將來臨。我們午睡前,天空黑壓壓的。妹妹說:“我去關窗。”我不耐煩地說:“不用,這么熱,關什么窗!”妹妹沒好氣地回我一句:“待會兒睡著后要是下暴雨,你去關,可別叫我。”

睡夢中,密集的雨點一群又一群撲進房間,這群侵略者似餓虎撲羊,大有吃人之勢。雨點又大又硬,狠狠地撞擊著窗戶。我被驚醒,一道閃電扭著奇怪的姿勢,隨后一聲落地響雷似削掉了半間屋子。昏暗的天空上有一雙眼睛在惡狠狠地盯著人間,我想起了好人壞人的報應言論,想起了鬼神,想起了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

我踢了妹妹一腳,說:“去,把窗戶關了!”

一向聽話的妹妹不允了,說:“起先你不讓我關,現在你自己去關!”

見自己的話不起作用,沒了姐姐的威嚴,我不肯罷休了。一來二去,我跟妹妹大吵了一架。暴雨聲遮掩不住我的憤怒,引得樓下的母親大罵我們兩姐妹身在福中不知福,真該繼續住在破舊的老屋里。

暴雨還未停歇,我憤然離家出走,留給母親一封信。幾年后母親每提到這封信仍十分生氣,大概我在信里沒說什么好話。我知道我最厲害的地方就是刻薄,書面語言能讓我把尖酸刻薄發揮到極致。我用我的優勢攻擊了母親多愁善感、脆弱自卑的內心,然后轉身離去。我收拾了幾件衣服,從后門逃了出去,回頭望了望三樓的那扇窗,心里莫名泛起一絲得意。這下沒人知道我去哪兒,該要著急了。我擅長利用他人的偏愛來完成自我情緒的發泄,這種天賦與生俱來,使用起來游刃有余。那扇沒有關的窗成了我逃跑的借口。

我們是在盛夏的一個吉日搬到這個水泥房住的。這里的天空只有一塊一塊的,這個窗外和那個窗外都是一樣的房子,周圍高大密集的樓房讓我越來越像那只井底的蛙。我們的房間有著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天花板,銀白色的窗框,透明的玻璃,到處是白花花、明晃晃的。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被審問的犯人,從早到晚都在準備著要“從實招來”。對于這個新的住所,我必須交出我所有的秘密,必須向它坦白我自己,這讓我極其憤怒。

水泥地板很涼,很硬,剛搬過來,沒有鋪瓷磚,也沒有鋪地毯。打掃時,水泥地粗糙的表面總是勾住拖把的布條,黏黏糊糊,讓人使不上勁。我常常無聊地問自己:我為什么要住在這里?我慢慢意識到,這水泥地板確實糟糕有余。老房子的木地板原是溫和的、溫柔的、溫暖的。在這里,我徹底丟失了躺在地板上打滾兒的自在。換一個環境,換一個住所,換一扇窗,對我來說,并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適應,又或者根本沒有適應,匆匆地,我又離開家去了外省念書。

我的那次離家出走并沒有讓我體會到“贏”的感覺,相反,在后來的幾個小時中,一直處在傷害了母親的爽快與自責的矛盾拉扯中。匆匆結束的暑假,像極了匆匆搬離的老家,像極了匆匆結束的青春。

火車很長,路途很遠,車窗外沒有一處風景可以引起我的興趣,我的沉默與悲觀將在與我越來越遠的故鄉中永生。高考的失利讓我憤懣,既然要填我不喜的志愿,那就讓我走得遠一點,叛逆來得有點遲,但還是來了。我低估了一個江南沿海小鎮的姑娘去了內陸后的水土不服,不僅僅只是在飲食上。

我第一次住在安裝了防盜窗的房間里。一個房間八個女孩子,說說笑笑的日子特別好過。這一刻還在寢室里摔著書本罵著考試,下一刻就去籃球場上偶遇帥氣的學長。人對美的東西天生抱有善意,不然不會那么容易向他們敞開心扉。有時候哭哭啼啼,有時候歡天喜地;有時候悶頭不語,有時候嘰喳如鳥雀。姑娘的鮮活生命力,哪是防盜窗可以圍困住的。防盜窗橫橫豎豎的鐵條上掛滿了晾曬的衣物,混雜擁擠,一如青春的慌亂莽撞。外面的眼睛無法透過慌亂的青春看見我們真實的模樣,所以才會產生迷人的幻覺。穿著青春這件外衣的我們橫沖直撞,直到看清自己。那些看不清自己的人,同樣也看不清別人,我們對這個世界的喜好無非都是自我的映射。

防盜窗外偶有一兩只鳥飛落,麻雀或燕子,它們細小的爪子四處勾搭,吵吵鬧鬧,不知道在談論什么。我很高興,我常想詢問它們是否去過我老家的小樹林,小窗邊的梨花落了沒有,傍晚的空氣中是否還到處彌漫著草木煙灰,祖母還在清晨早起四處忙碌嗎?春夏秋冬,我那個小小、小小的村莊,還在固執地走向未來,盡管它不知道未來什么樣。在這段路上,我總是遲到的那一個。對童年家鄉的思念讓我對周圍的事物都存在一種不知名的敵意,我不信任他們,或者她們。對于開窗,我是多么謹慎。

畢業時,分別顯得分外突兀。我沒有準備,更沒有期待。我和往常一樣坐上回家的列車。我常常想:“如果那樣那樣,結果會怎樣怎樣。”我擅長逃避眼前的困難,擅長溫習陳舊的回憶,一遍又一遍。在那幾年,我只單單遺憾錯過踏青時節路上的粉薔薇,遺憾不能像許巍一樣“仗劍走天涯”,卻不知該和誰好好擁抱,好好告別。我把自己困住了。

可是如果人生重來一次,我會做相同的選擇,因為眼下已然擁有著不可失去的珍貴。我們都把自己圈在一個四方框里,一個開著四方窗的四方屋里,祖母,母親,以及年輕的我,其實都無處逃離。

四、格子里的呼吸

雨落到地面的樣子已經很久沒看到了。窗外的雨絨絨的、擠擠的,它們是如何到達地面的?如洪流沸騰而下,還是如魚群順游而下,不得而知。我困在遠處的高樓之上,摸不到天,著不了地,生活就這樣懸在半空。這就像是一個游戲,一個格子又一個格子搭成的高樓,我們自愿把自己塞進格子里。

半空中的生活緊張忙碌,四面皆墻,碰壁是常有的事。被包圍在鋼筋水泥之中,常常喘不過氣來,我曾一度確信自己患了幽閉恐懼癥。出行時,車窗一定要留有縫隙,哪怕是一條很小很小的縫;夜晚睡覺時,窗戶一定不能緊閉,哪怕開一點點微乎其微的孔隙;我的呼吸需要在這些縫隙中自由出入,方感順暢。

生活善于找茬,尤其是眼下的生活。我的新房買了不到兩年,一場持續幾個小時的大暴雨在深夜敲響了我的臥室。小復式樓層裝修起來并不輕松,頂樓陽臺的防水層沒做好,陽臺雨水堆積,竟順著某一處房梁的孔隙流到了樓下臥室的天花板上。天花板白色的油漆泛著鏡光,晶瑩的水珠密密麻麻集結了一群又一群,水珠越來越密,越來越大,忽而就“噼啪”地砸到木制地板上。迅速拿來水盆接上,斷斷續續的“噼啪”聲仍是此起彼伏,我的心就堵在了樓上的排水口處,愣是睜眼到天亮。

頭頂沒有了瓦片,就從不曾想過會漏雨。想起老屋漏雨的時候,等第二天天晴,父親上房頂翻新幾片瓦就好了。這個鋼筋水泥房漏雨,卻不知從何處下手。所幸,那樣的大暴雨在后面的幾年中幾乎再沒發生,又或者是因為樓頂的陽臺歷經風雨,藏污納垢,填補了原先新生面貌的縫隙,它自愈了。關于那晚思慮到天明的——如何撬瓷磚修補防水層或排水口的事,就不了了之了。但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萌生了搬家的念頭。這個念頭一起就是十年,至今無著落。

站在臥室陽臺的窗前,向外望去,前方最遠最遠的地方,是一片虛無的黑。那晚,八十九歲的祖母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父親說,最后那口氣沒呼出來,順著喉嚨下去了。后來,我模擬了幾次咽氣,用鼻子吸一口氣,再試著用喉嚨來咽下去。反復幾次,發現能咽下的多半是口水,那口氣最終都是要從鼻孔出去的。只要活著,那口氣都是要出的,根本咽不下去。

祖母離開之后,星辰日漸稀薄,我對祖母的懷念卻日益深刻。柴米油鹽中,我常想,如果是祖母,她會怎么做。也常恍然,怪不得祖母會這么做。祖母的形象越來越立體,似乎回憶里的祖母才更像祖母。當我開始理解或同情祖母時,儼然看到一個年輕的祖母正走向未來。

祖母說:“客人來,腳踏入門,先看地面跟灶臺。”我幾乎不在家里接待客人,高高筑起的水泥墻,把人們圈在平方數里。沒有客人,大概就不需要在乎門面,我在乎我的內心秩序。拖洗地板,讓瓷磚保持美麗,讓木地板露出光潔的額頭。把餐桌整理干凈,洗潔精擦拭一遍,濕抹布擦一遍,干抹布又擦一遍。擺放灶臺上的刀具、鍋鏟、鍋刷、砧板,擦洗油污、水垢、灰塵,讓暖水瓶的開水一直保持在一個正好入口的溫度。晾曬衣服時抹平卷曲褶皺的衣領和衣角,把干凈的衣物平鋪折起,歸類疊放。我需要通過這些日常,來反觀自己。我走過廚房、餐廳、客廳、臥室、陽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發現多余的東西越來越多,就開始進行舍棄。我丟了廚房多余的鍋,餐廳酒柜上的擺件,客廳的茶幾和沙發,臥室的床頭柜以及不穿的衣服。丟衣服是個大活,我特地把衣柜空出一格,以擱置去向暫時不明的衣物。比如這件不想穿卻又舍不得丟掉的連衣裙,就把它扔在那個空格處等待,等待給予這件連衣裙一個明朗的態度,一個最后的決定。我很高興在猶豫的時候可以有一個格子緩沖,不用馬上下決定。下決定多難啊,尤其是割舍。衣柜里那個空格,給我的內心秩序開了扇小窗,讓模糊的都溜走。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在生活中留白,開始拒絕窗外的煙塵滿滿。

我要求自己盡量少說話,不說話可以讓自己看起來更智慧,呼吸更順暢。在面對孩子的無理取鬧時,我要求自己先笑出聲來。在和丈夫爭論不下時,我要求自己笑著閉嘴。這是祖母沒有做到的,我想試著練習一下,笑起來或者閉嘴可以讓鼻子保持通暢。最想念兒時夏夜的滿天星光,星光下的一切都清晰可見,心如明鏡般沒有秘密,沒有顧慮,不用擔心說錯話,寫錯字。大概需要前往黑暗,才能重新回到那些熟悉的星辰之中吧。

窗外那個低矮的學校樓群,目光穿過,便可直達遠山,遠山之外,是山邊的云和云邊的天。窗內的臥室陽臺上擺了一個雙人鳥巢秋千,冬天的陽光透過窗玻璃,完整地包裹整個“鳥巢”,它們熱愛每一個新鮮的日子。夜晚的陽臺無需點燈,窗外的光線閃爍而來,落了一地。沒有黑暗的小樹林,更沒有漫天星辰。這個城鎮的燈火無疑都是欺騙者,它們假裝光亮,營造熱鬧,讓人們以為自己身處和平的繁華之中。我鑿不開高墻,無法袒露于天地間,只能一邊圍困其中,一邊遙望遠方。路燈、霓虹燈、大廈的裝飾燈映照著我的四周,光明無處不在,卻常常透不過氣來。

我常在呼吸這件事上較勁,不知是鼻子的問題還是心理的問題。我也常在黑夜里站立窗前,讓情緒一點一點四散開去,隱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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