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龍少年

盛夏的傍晚，天空宛如一幅絢爛的畫卷。夕照里，世界被鍍上金光。黃旗紫蓋的云霞環繞在夕陽四周，有時這些云彩宛若一條條游龍，在天際追逐嬉戲。

記憶也在我腦海中展開了一幅畫卷：一個少年鋪開紙張，聚精會神地用筆勾勒出龍的輪廓，再細心地涂抹上鮮艷的顏色。圍上來的同學個個眼中泛著金光。少年畫出的龍仿佛要從紙上飛出來，整間教室瞬間明亮起來。

小學四年級時，班上來了一個叫小標的轉校生。他身材瘦高，皮膚白得像裹了一層面粉。他平常安安靜靜的，不怎么跟同學說話，坐在教室的后排角落里，仿佛一棵獨自生長的樹。但一到美術課，他就成了全班的焦點。他擅長畫龍，一動筆，就沒有人舍得將視線從那張紙上移開。

那年，學校舉辦了“班班有畫展”活動。我因為喜歡繪畫，在班上很受歡迎。從一年級到三年級，每次交繪畫作業時，我的座位總被同學們圍得水泄不通。大家紛紛讓我幫忙畫畫，柯南、皮卡丘、哆啦A夢、百變小櫻、流川楓……這些都是我常畫的。為此，同學們也使出渾身解數，有給我塞泡泡糖的，有請我吃冰激凌的，也有送我精美文具的，在那么小的年紀，我就嘗到了受人追捧的滋味。

然而，小標帶著他筆下的龍出現了。他畫技高超，尤其畫龍，更是栩栩如生，仿佛那龍隨時要從畫紙上一躍而出。同學們漸漸不再要我的卡通畫了，而紛紛去找小標畫龍，我桌前一下子變得門可羅雀。十歲的我第一次嘗到了被人冷落的滋味，心里充滿了失落和挫敗感，像被許多雙手托起又突然被拋下。但我并未放棄畫畫，反而被激起了斗志，決心學畫龍，挑戰小標。

我悄悄觀察小標畫龍的過程，他的筆觸輕盈而有力，線條恰到好處。我研究他如何運筆，如何描繪龍的細節，如何讓龍的鱗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也開始到書店看美術繪本，研究古代壁畫中的龍。先是模仿，后來我在畫作中加入自己喜歡的細節。比如，添加了很多云彩，讓龍看起來像在騰云駕霧；還畫了一個火球，讓龍更有動感——這些都是小標的畫中所沒有的。

那時，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創造出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龍，而且一定要超越小標。為此，我一做完作業，就全身心地投入畫龍的世界，很快就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有時母親喊我吃飯，我都聽不到，因此挨了不少罵。但年少的我就是如此執著，我一遍又一遍地畫，不斷改進。房間里不知不覺堆滿了畫紙，每一張紙上都有一條不同形態的龍，有的蜿蜒盤旋，有的直沖云霄，有的遨游星空，有的潛入深海……

日復一日，我畫的龍也開始進入同學們的視野。有人拍手叫好，也有人覺得火候不夠，還有人說我是東施效顰，但無論如何，我都很開心，因為這些龍讓我的桌前又熱鬧了起來。我有時也偷偷看向小標，他跟以往一樣，不畫畫時安靜地發呆，畫畫時則眼中帶著星光，專注于一筆一畫，好像并沒有因為我開始畫龍而不高興。

一年一度的“班班有畫展”活動終于開始了，我知道這是證明自己的最好機會。我和小標都交出了各自滿意的作品。當評審老師審閱我們的畫作時，駐足許久，臉上露出驚訝和欣賞的神情。他們拿起評分表，反復討論，時而點頭，時而皺眉，似乎在權衡誰的作品更勝一籌。最終的結果是我跟小標都獲得了一等獎。

那一刻，全班同學歡呼起來，我們被人群簇擁，接受著他們的掌聲與喝彩。但我的心情很復雜，我明白讓評審老師難分伯仲的原因，并非我的畫技有多好，而是我擅長描繪場景，畫面豐富多彩，吸引了他們的目光。如果單從畫龍的技藝看，我清楚，自己比不上小標。他是個執拗的少年，要畫龍，就只畫龍，從來不會在龍的四周畫其他東西。他的畫面永遠簡單、干凈。他可能覺得能把龍畫好就勝過一切了，這是屬于少年的篤定與自信。

然而小標又轉學了，跟著離異的母親去了別的地方。新一屆的“班班有畫展”活動如約而至，這下我沒有了對手，輕而易舉就拿到一等獎。同學們圍上來祝賀，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小標沒出現時的樣子。盡管得到了贊賞，但我看著自己畫的龍，總覺得沒有小標筆下的靈動有神。心里被遺憾和傷感填滿，我再也沒有機會和那個畫龍的少年一較高下了，他就這樣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上高中后，學業壓力倍增，在家人的勸說下，我放棄了畫畫。曾經用彩筆描繪世界的時光成了一個遙遠的夢。

一天，我路過縣城的步行街，意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多年過去，他還是那么瘦，皮膚依舊白皙。那是小標，正跟著他母親在賣衣服。

我鼓起勇氣和他打招呼，沒想到他也認出了我。我問小標：“你還畫龍嗎？”他說：“我不讀書了，也早就放棄畫畫了。”他的回答讓我感到錯愕和惋惜。他順便問我：“你還畫嗎？”我苦笑著搖搖頭。他也會心一笑，之后被他母親叫去收攤了。我站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

我抬頭望向天空，發現彩云鋪滿天際，夕陽的余暉灑在云朵上。大自然為我作了一幅美麗的畫。忽然，我又看見天空中的云彩宛如一條條游龍。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和小標畫過的龍，從紙上躍出，飛向天穹。

多年之后，雖然我們的夢想可能終究敵不過現實而銷聲匿跡，但過往的記憶與憧憬讓我明白，即使天分不高，憑著一腔熱血全力以赴，也能靠近那些天才般的人，喚醒自己的潛力。這是年少的我留給現在的我最寶貴的財富。

雖然那些畫龍的時光早已遠去，但畫龍的少年永遠是我心中的小小英雄。他們畫著龍，也變成了龍，追逐著紅日，也追逐著自己的夢，自由穿梭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那時，宇宙、星辰、大海都在畫里，也在他們心里。

（本刊原創稿件，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