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臨溪城西北群山連綿,其中一座山峰名“琴崖”,有林有水格外秀麗,來此踏青游玩者絡繹不絕。峰頂那片郁郁蔥蔥的柏樹林,卻是人跡罕至,究其原因竟是一句不知源自何處的傳言——那里時常傳出泠泠琴聲卻不見人影,更有人曾見到飄忽的白影若隱若現……
1
“咕嚕,咕嚕嚕……”
火苗舔舐著鐵鍋底,熬煮已久的湯沸騰著發出歡歌,香味也隨之四溢。
守在柜臺前的長歌嗅著那鮮美味道,不自覺便走了神兒——小火慢燉了好幾個時辰,蓮藕粉糯,骨湯醇厚,盛出鍋再撒上蔥姜提味,那滋味再饞人不過……
想著想著,似乎有只小碗已盛好漂著蔥花的湯主動飛到她面前。長歌下意識伸出手來試圖將碗端到嘴邊,那碗卻忽地砸落在地,與此同時一道溫和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有勞姑娘請你家掌柜出來。”
長歌猛然回過神兒來。嘖,方才那哪是湯碗,分明是只成色極佳、晶瑩圓潤的玉鐲。也不知她是有多饞,才會將玉鐲看成碗沿,把玉的色澤當作濃湯。
來客是位身形孱弱的少女,身著素白長裙,那只被長歌看走眼的玉鐲正套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正午太陽當空,暖陽從朝南的窗戶傾瀉下來,將她照得若隱若現。
“你家掌柜不在嗎?”
長歌還在猜測她是什么妖精,聽她又重復一遍,忙起身去后廚找燭已微。
燭已微的蓮藕排骨湯剛燉好,長歌便進來說有客人找。燭已微只好在長歌灼灼目光的注視下,將湯碗和木勺塞進她手里,自己到前廳迎客。
“請問貴客前來,是有何需求?”燭已微輕笑著上前招呼來客,目光落到她腳下時不由一頓。來客所站立處,陽光將木質地板曬得暖洋洋,不見半點兒影子——那是只器靈。
“我想請燭掌柜,替我煮一碗粥。”器靈柔聲道,從懷中取出四只玉瓶來,“這些是報酬。”
燭已微接過玉瓶,未打開瓶塞便嗅到隱隱約約的清香,臉上不由浮現出幾分詫異。
“早春嫩竹尖滴落的雨水,盛夏碧荷葉匯集的晨露,深秋金菊花承載的寒霜,寒冬冰心梅積攢的新雪,都是我親手采的,蘊藏著四季之味,清冽甘甜,拿來煎茶最好不過。而我只想請你做一碗能讓人類小孩兒滿意的粥。”器靈恬淡地說著,露出淺淺的笑容,“燭掌柜是否樂意?”
“此等好水,一碗粥而已,自然是樂意至極。”燭已微收了玉瓶,朗聲應下。
2
長木勺攪動著,乳白色澤的米湯翻滾著發出清香。待泡發的蓮子、薏仁、紅棗、桂圓等被依次加入,甜美的味道更是撲鼻而來。
長歌正悶悶不樂地坐在火邊,邊往灶膛里添柴火,邊聽器靈講尋人做粥的緣由。畢竟香噴噴的蓮藕排骨湯她才喝下一碗,便被燭已微喊來這座破廟里燒火煮粥,一時間實在開心不起來。
“我叫知律,從有意識起便隨玉鐲藏在這座破廟里,天生便知曉音律,尤其喜好弄琴。我偶然被過路人瞧見,這才有了那駭人的傳聞。
“那孩子是被山匪綁來的,看衣著是個富貴人家的女孩。山匪大概是想以她為要挾勒索錢財。他們晚上在廟里歇息,我看那女孩實在可憐,便將他們嚇唬走。她叫阿音,與我倒是有緣,我看她眼熟,她也與我親近絲毫不怕。她因綁匪受了驚嚇生起病來,格外想喝一碗甜粥。我試著做了,卻不合她口味。我又想起之前路過的燕子妖同我說過,這臨溪城郊有家妖靈食肆,掌柜格外會做吃食,便趁阿音熟睡時尋來了。”
知律說罷,轉頭瞧向身后,廟里的墻早已年久失修,從那幾塊破磚形成的洞里便可望見干草堆上正沉睡的女孩。
“怎么不送她回家呢?”長歌好奇問道。找她家掌柜做吃食可不便宜,送那女孩回家不就能讓其喝上合口味的粥了?
“她本就年幼,又受了驚嚇,一時說不清自己家在何處。待她身體康復,我便找個可靠的人送她回家。”知律看出長歌的小心思,淡然笑道。
夾雜著各類干果香的甜膩味道越來越濃厚,惹得長歌又開始犯饞起來,可惜這是給客人的,自是不能讓她品嘗。
“煮好啦!”燭已微格外滿意地將熬好的粥舀入碗中。紅棗桂圓熬得軟糯,蓮子薏仁充分與白米交融,盛在白瓷碗里格外誘人。
“有勞燭掌柜了。”知律又轉頭瞧了一眼,不由笑道,“正好阿音醒了,我端過去給她嘗嘗!”
3
“阿音,你醒的正好,我托人新熬了碗粥,聞著可香了,你快嘗嘗合不合口味!”知律端著粥興沖沖地走到干草堆邊。
阿音揉揉惺忪的睡眼,有些愧疚地望著知律道:“謝謝姐姐,我也不是一定要喝粥的……”
“哎呀,都煮好端到你面前了,你就快嘗嘗吧!”知律迫不及待地將小勺塞進阿音手里,催促道。
阿音乖巧地舀起粥送入口中,咂摸幾下嘴后不自覺地朝下彎了彎唇,這個小細節立刻被敏銳的知律捕捉到。
“還是不合口味嗎?”知律有些沮喪地問道。
“很好吃的,這粥熬得很好!只是,我……我想喝的是娘親親手煮的、熟悉味道的粥。”阿音低下頭失落道。
“可否一問,你娘親是哪里人氏?”一道清朗的聲音忽地響起,燭已微走了進來,向著阿音問道。她身后跟著正因自家掌柜做的粥沒能得到認可而郁悶的長歌。
阿音沒有回答,偷偷抬眸打量起她們來,被長歌一瞪后怯怯地挪開目光。
“長歌,有禮貌點兒!”燭已微無奈地往長歌腦門兒上一敲,“這世間之人各有所愛,你喜歡可不代表別人也能接受。”
長歌撇起嘴,眨著眼睛,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
“這是我特意請來的燭掌柜,你不妨告訴她你娘親做的粥是怎樣的,說不定她能做出同樣味道的呢!”知律對阿音低語道。
阿音沉默許久,這才小聲回答:“我娘親,是蘇城人……她做的粥總有甜甜的……”
“桂花味?”燭已微眼前一亮,替阿音說完了話。
“你怎么知道?”阿音詫異地看向她。
“蘇城可是桂花之城啊,花開時節滿城都是香甜的桂花味呢!”燭已微回憶起什么,不由感嘆,而后肯定道,“這粥的做法我大抵是知道了,請稍等片刻。”語罷,她腳步輕快地走了出去。
長歌被留了下來,眼神無處安放,有些不好意思地盯著地板。阿音卻主動與長歌搭起話來:“你家掌柜做的粥確實好吃,只是我更喜歡娘親的味道。你和她在一起,想必每天都能吃到各種美味,那多幸福!”
“那肯定啊!掌柜的廚藝可是不能再好!”長歌聞言,自然而然地附和,一抬頭便與阿音澄澈的目光對上,回想起自己方才進門時的樣子,不由臉頰發紅,而后誠懇地開口道歉。
“沒事啦,要是有人說我娘親做的飯菜不好,我也肯定會與她不對付的!”阿音笑道。
兩人這么一交談,瞬間熟絡起來。
4
屋外燭已微專心熬著粥,屋內兩個女孩相談正歡,無事可做的知律只好拿出她心愛的琴撥弄起來。
一陣桂花香忽地隨風飄進屋來。知律嗅著花香瞬間想起什么,指尖一頓,接著撥出一段悠揚的曲調來。
阿音聞聲驚訝喊道:“這是我娘親的曲子,姐姐你怎么也會?”
“琴崖九月半,相約斗琴技。”知律喃喃道,一行清淚忽地從眼角滑落,她什么都記起來了。
叫知律的原本不是她啊,是玉鐲那位喜好音律尤其愛琴的主人。
那位知律姑娘天生聰慧,家住琴崖峰下,父親是臨溪城有名的制琴師,她從小習琴,年僅七歲便能自創琴曲。她不喜喧嘩,總愛到琴崖峰頂彈琴,以泠泠弦聲與花草鳥獸自然風光為伴,隨心所欲瀟灑自在。
十五歲時,知律遇到一名陪同母親來臨溪外祖家探親的蘇城姑娘。那姑娘與她一樣癡迷音律,喜好古琴。她們各自論述對于古琴曲的理解看法,切磋琴技,短短幾天便成了深交摯友。
那段時間琴崖峰頂的每一個傍晚,夕陽斜墜鳥獸歸巢時,都能見到兩名少女執琴對坐,素白的指尖撥著琴弦彈出各自喜愛的樂章。
九月份是知律的生辰,知律的父親想要制作一把好琴作為她的及笄禮。不料辛苦收來的優質梧桐木毀于一場火災,知律的父親只好臨時決定帶知律北上,前往盛產木材的梧城搜羅材料。
知律前一天還約了那位蘇城姑娘斗琴,本想在臨走前告知,可那天不知緣何蘇城姑娘外祖家中竟無一人。知律只能寫下紙條用常戴的玉鐲壓著,藏在峰頂她們斗琴時常待的破廟里,而后匆匆離去。可那位蘇城姑娘再也沒來過,知律也沒有如約歸來。
那只玉鐲曾日夜聽著知律的琴聲,又被知律拜托守護她與那位蘇城姑娘的約定,在廟中漸漸生了靈智,成了如今的器靈。那張薄紙卻因風吹雨打腐朽成灰,被徹底遺忘。
方才她嗅著桂花香彈出的曲調,分明是知律為那位蘇城姑娘譜的桂花曲。也難怪她見阿音覺得眼熟,阿音正是那位蘇城姑娘的女兒啊!
雖已錯過時間,可幸好她仍有機會將那場相赴于深秋的約定送達,那是兩名少女琴師的惺惺相惜啊!
5
桂花粥出鍋了。阿音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滿意得直點頭,糯糯的米粒混合著甜絲絲的桂花香,竟真是娘親做出來的味道!
長歌眼饞地瞧著她,差點兒就要流口水。
燭已微早有預料,揉揉長歌的腦袋含笑道:“我多煮了些,你也去盛一碗嘗嘗。”說罷,她又看向器靈問:“你也來一碗吧?”
“不了,我還要去找阿音的娘親呢,到時候定能嘗到最正宗的桂花粥。”
“我做的也很正宗啊!用的桂花都是蘇城來的呢!”燭已微失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