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黛玉,一座經典角色史上的不可攀之山。公眾眼中,演過她的演員,總是一代不如一代,網友戲稱,“一黛不如一黛”。
近日上映的院線新片《紅樓夢之金玉良緣》便是引此熱議,輿論火力主要集中于片中飾演林黛玉的演員張淼怡及其發言。
近年來,幾代飾演過林黛玉的演員,幾乎都經受過觀眾對外形容貌匹配度的批評,而這一次,張淼怡在路演時用“離經叛道”四字形容林黛玉的個性,引來觀眾更多的不滿及群嘲。
四大名著之一《紅樓夢》,自民國起就開始被改編為電影和戲劇,迄今為止近百年,幾乎每一代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林黛玉。取最大公約數,目前被最多人認可的,應當是1987年央視版陳曉旭飾演的林黛玉。而其后的多次翻拍,都難逃被群嘲的命運。
紅樓一夢,要緊的就是那股難以言說的氣,這是它區分于其他三部名著的重要不同,也是構成讀者與觀眾各自心理定勢之紛繁復雜的關鍵之一。
新人演員脫口而出的成語,使她被釘死“不懂林黛玉”的罪名,且不論指摘與嘲諷的人中,有多少人真正懂林黛玉這個角色。誰又能保證,如果換一個新人來演林黛玉,不會同樣被罵得體無完膚?這里不出錯,那里也會出錯。這既是改編界面對珠玉在前的永恒難題,也是林黛玉這號人物本身難以參透和演繹的復雜性與層次性所致。
而現實中的我們,熱衷于復制觀點和笑點,林黛玉的立體形象和人們的獨立思考能力一同變得模糊和脆弱。這是互為鏡像、一體兩面的事情。
要想知道誰能演林黛玉,首先得探究清楚,林黛玉是誰。
原著里,林黛玉是作者為數不多清晰交代了前世的人物。她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仙草,為了報恩,思凡降落,托生林家。黛玉與寶玉一見如故,互為前世的“木石前盟”。從一開始,這號人物就承載著某種宿命的注定感,悲劇性與生俱來。
絳珠仙子從天上“掉下來”到了人間,仿佛以“出世”之姿入場。近代作家喻血輪指林黛玉“奇胎墮地,即帶愁來”,王熙鳳見面就驚呼“天下真有這樣標致人兒!”雖有表演成分,但也足以從側面暗示林黛玉在整個紅樓家族里的不凡和超然??此迫崛醯耐庑蜗?,是對這渾濁世界的水土不服,目下無塵,心氣孤傲。
黛玉的“頑劣”,更像是一種與生自帶的性情。

這并不等于所謂的“離經叛道”—這四個字反倒是某種“俗世”性情之顯。黛玉始終不曾在行為上利落鮮明地“反抗”什么,這既是作者對她的體恤和照護,也是作者對她的憐憫與哀嘆。
自幼寄人籬下的黛玉,其實心思與身體一樣,對環境有著高度敏銳且細膩的感知。初至榮國府時,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雖然此舉意緣“唯恐被人恥笑了去”,但這份謹慎骨子里并非知禮,而是自卑和抗逆。因自知林家不如賈府,如今且要寄人籬下,封建家族的大背景下,門第更替今非昔比,一個家族和一個人的命運一樣脆弱、冷酷。
這個來自天上的女子擁有良好教養,但她的聰慧與其說是一個大家閨秀的素養和規訓,毋寧說更多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靈性和悟性,“心臆才情,原與人別”(脂硯齋批語),“心較比干多一竅”,心思多敏得甚至有些病態。在賈府的日子里,黛玉的這股子悟性呈現為一種介于執著與超然、冷冽與熱情之間的拉鋸。
清代紅學家涂瀛將林黛玉與薛寶釵對比評價:“寶釵善柔;黛玉善剛。寶釵用屈;黛玉用直。寶釵徇情;黛玉任性。寶釵做面子;黛玉絕塵埃。寶釵收人心;黛玉信天命,不知其他。”
“任性”已是顯性,她的個性倔強又擰巴,刻薄而孤傲,而“善剛”一詞,多指一種內在的風骨和情調。不同于薛寶釵的那種“入世”的、理性擅弄的剛,林黛玉的剛,是心氣神的自然流露。
賈母當著客人劉姥姥的面,也寵溺地直呼“就兩個玉兒可惡”,雖然本意在于對外宣揚寶黛姻緣,但也側面可見寶玉和黛玉的“頑劣”。
黛玉的“頑劣”,更像是一種與生自帶的性情,而非為了達成某種理性目的的手段。用現代的語言來說,她是一個主打“拒絕內耗,發瘋別人”的“瘋批”。近兩年,林黛玉這號人物形象被幽默化用在一些網絡梗和短視頻等娛樂頻道里,年輕人抽取了她外表柔弱而善揶揄,看似陰陽怪氣實則真情實感的獨特氣質。
黛玉不肯依循規訓,她反而要“瘋”,要“癲”,只是度量拿捏得剛剛好,每次都足以彰顯個性,又不足以惹禍上身。她不是要倒反天罡的理想主義行動派,反而更像是一種另類的違心主義者。


學者夏志清認為,傳統批評習慣將林黛玉、晴雯的“高尚”與薛寶釵、襲人的“虛偽、圓滑、精于世故”對比,繼而對黛玉產生同情和贊美。這是一種“對于感覺而非對于理智的偏愛”,現代讀者依然偏愛林黛玉,也因為她身上的某些特質,其實是更為貼近現代人的。
學者歐麗娟則認為:“因為女性的心靈素質被視為偏向塵俗性的、非彼岸性的,因此《紅樓夢》中的女性們,無一真正解離塵世?!摈煊竦乃?,接近于一種“大智若愚”的俗。黛玉不是真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她也懂得管家,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里,黛玉與寶玉賭氣,不理他,偏回頭囑咐紫鵑如何收拾屋子,細致明了,簡要周到。
只不過,這份俗在當時當景之中,更像是賭氣情境下的小性子。很多事體她不是不明,只是不愿意去關心。她懂大勢,明世故,卻由于太過聰慧而帶來了極致的洞察,懶得分心去顧那些事。她的心遂被愛情填滿,是因為從審美上由衷贊賞,愛情和死亡關于神性,其余的大多數俗事,都吸引不了她罷了。
未完成的《紅樓夢》是讀不盡的書,解不完的謎。某種程度上,恰是因為原著的不完整,才為各種探佚學提供了空間和動力。而對各人物的鑒賞評斷,也歷來在不同維度、學派與個人意向多樣多元。
歷史上,在舞臺和銀幕上扮演過林黛玉的演員至少有20位。七十年代的香港就有過汪明荃、張艾嘉等演員飾演過林黛玉。電視時代,大眾熟知的幾個版本里,最常被夸“珠玉在前”的,是1986年王扶林執導版的陳曉旭。同年,何賽飛也在越劇電影版《紅樓夢》里演了林黛玉,但水花寥寥。
進入網絡時代后,2010年李少紅導演選中的蔣夢婕,至今仍然被詬病為“林黛玉選角下坡路的開始”。這一部開始,與之前幾代《紅樓夢》在妝造與風格上產生了明顯界限。這是電視媒介向多媒體時代過渡的一種表征,但在內容上,觀眾已經默默將1987年版《紅樓夢》視為不可超越的某種標準。后人再拍,只能從服化道、選角、主題等方面入手,試圖抓住眼球,留住觀眾。
因而,對林黛玉的批評,本質上是對整個《紅樓夢》翻拍江湖的批評。作為最受作者和讀者偏愛、性格特點最鮮明的主角之一,林黛玉在讀者與觀眾心中的形象,更集中地反映著影片整體在當代的水土不服。
事實上,第一個在銀幕上演過林黛玉的演員是個男人—民國著名的京劇大師梅蘭芳。1924年的無聲電影《黛玉葬花》里,梅蘭芳自帶的憂郁和多情氣質,讓他從某種淺表的層面的確靠近了林黛玉。


對林黛玉的批評,本質上是對整個《紅樓夢》翻拍江湖的批評。
性別氣質在曹雪芹筆下本來就或有混亂,像男人的女人、像女人的男人,倒是無可厚非。但梅蘭芳的“男版林黛玉”依然爭議不斷,在當時就被魯迅痛批“俗”“猥下”“骯臟”,是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魯迅認為,看這樣的林黛玉,不如看一個“漂亮活動的村女”。
這段批評印證了一個迄今仍成立的事實:在國人心中,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林黛玉,不管是經驗讀者還是廣博深刻的文學大師,都不例外。
大眾期待能夠出演林黛玉的人物,不求美若天仙,但氣質一定要對。
外形是由外及內的裝飾,是可以修飾加以掩蓋的某些特征。氣質便是內在的外顯,是掩蓋不住的精氣神。那些被人認為“演砸”的演員,單論長相,必然不至差,在更先進的妝造與鏡頭技術下,甚至可能更精致。
然而,黛玉的美更在于神而非形,她是作者一絲不茍而又一氣呵成的工筆畫,掐準了那個精確的點,就可能變成黛玉。比如陳曉旭延至戲外的神傷。但若找不準那一寸,再精美漂亮的臉蛋,也難逃被詬病的命運。
“一黛不如一黛”的唏噓調侃背后,更多是受眾與演員市場的問題。
公認最像林黛玉的陳曉旭,在北大演講時曾談到對林黛玉的理解:“林黛玉來了這一生是來酬愿的,她酬愿了之后,一定會覺悟,帶著一種解脫的心,又回到了天上,而不是帶著一種哀怨。”陳曉旭認為,黛玉為愛情流淚,為寶玉神傷,但這不是自我的消耗,反而是自我的完善。淚流盡了,心愿便了了,便已從塵世走破,她在這世間一遭也就無憾了。
這番解讀被反復翻出來引以為鑒,陳曉旭也因此被認為是最了解林黛玉,甚至是真正與原作者心意相通的人。的確,往后,再無演員將林黛玉詮釋得如此細膩,不過,陳曉旭這番辭,也不僅全是學術性的考究和理解,也是切身的感性貼近。
一角成名后,陳曉旭先后患病、出家、年僅42歲就因病早逝,都給后人留下了一種與林黛玉命運相惜相連之感。不僅是她,那部劇里的其他主演,飾演晴雯的張靜林更名安雯,飾演薛寶釵的張莉多年來持續在微博上分享她和已故姐妹陳曉旭的故事等等,戲內外的互文,都給觀眾帶來一種恍惚貫通的錯覺。
就像書中人夢境與現實、前世與今生的混沌難分,演員自身的命運和林黛玉的命運形成了某種耦合與互文。雖然我們都知道,那是悲劇性的偶然。
到底誰“夠格”演林黛玉?
實際上,大部分改編和影視化,都很難呈現出原著全部情節構成的立體的林黛玉。尤其是話劇和電影,大都只能選取厚重原著的一些特別情節來加以呈現,比如1977年李翰祥執導的《金玉良緣紅樓夢》截取的黛玉葬花、寶玉挨打,《紅樓夢之金玉良緣》試圖抽取的寶黛之戀。
創作者需要在兼顧原著基礎上,在極有限的空間里鋪開自己的精神氣質或審美質地。畢竟,在今天,若真的一板一眼照搬原著,倒也未必能收獲口碑。

胡玫版開篇即亮相的“陰謀與愛情”,自然不能概括寶黛之戀,但在影院電影開頭前幾分鐘的新片廣告里,它必須讓自己和其他電影一樣,能夠用一句話抓住銀幕前的觀眾,能在觀眾心中拋下記憶錨點。
演員和選角也一樣,從電視時代到網絡時代,個性鮮明、有標簽可以貼出來宣傳,比忠于原著、復雜深邃,要更加重要。
原著里,作者對黛玉與寶釵的判詞其實合一,“可嘆停機德,堪嘆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兩人的世相雖然不同,但都“堪憐”和“可嘆”,都是封建時代命運悲慘的奇女子。
新片的兩個年輕演員顯然未能參悟這一層,才會說出寶釵渴望被愛、黛玉離經叛道這樣的概括。
原著里,林黛玉進賈府時年僅6歲,去世時也才15歲,除了2017年拍的小戲骨版紅樓夢,其余改編,幾乎都是將書中人物年齡提高到至少青春時期,讓成年演員來飾演他們。
但演員的年齡必然不能太大,至少得從外表接近曹雪芹筆下那種至純至凈的女兒性。陳曉旭演林黛玉時,也不過才19歲。只不過,現如今,整個演藝界,很難再找到一個年僅19卻擁有那般憂郁氣質的演員。
“一黛不如一黛”的唏噓調侃背后,其實不是林黛玉的人物難度問題,更多是受眾與演員市場的問題。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的導演胡玫曾強調,本片在美術服化道都用盡了心思,劇組遠赴西藏林芝實地取景,但最后呈現在大銀幕上的畫面,遠處大片粉黛色的桃林雪山,被網友戲稱“黛玉葬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精美不等于準確,正如容貌的精致不等于氣質的合適,創作者們并非不知道這個道理。但在今天,“準確”也許反而是虛的,是不能提供任何創作保障的冒險。相較之下,明星效應、話題提純,都更能讓一個故事、一個人被看見。先被看見,再談論其他。
說到底,演了林黛玉,不是天大的事,演砸林黛玉,也不是天大的事。在批評聲中呼吁觀眾去買一本原著古籍《紅樓夢》來閱讀,實在令人啼笑皆非。人們一遍遍復原《紅樓夢》,只不過為了創造或體驗一種全新的情感與精神價值,而非對著原著,像個臭皮匠一樣,一字一字地苛查忠實。
特約編輯吳擎 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