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岑參《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中的“強欲”

摘要：初中語文教材課外古詩詞模塊收有唐代詩人岑參的詩《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其中“強欲”未作注釋，當下一些通行注本解釋為“勉強想”。然而通過探究“強”的詞義引申，參照唐宋古詩詞的使用情況，認為這里的“強”應該理解為程度副詞“很、甚”，“強欲”的意思是“很想”。

關鍵詞：強欲；古詩詞；程度副詞；心理動詞

《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是岑參所創作的一首五言絕句，也是統編版語文教材七年級上冊第三單元課外古詩詞模塊的學習內容。原詩如下：“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苯滩牟⑽唇o詩歌開篇的“強欲登高去”中的首字“強”做注釋，只是在詩歌賞析文字部分提到“詩人‘強欲登高’，感嘆‘無人送酒’，其中的惆悵、凄涼，難以言表”。[1]大多數詩集注本、辭典都在注釋或譯文部分將這首詩中的“強”解釋為“勉強”之義。如：

高文、王劉純選注《高適岑參選集》：“強，勉強?！盵2]

楊鴻儒編著《唐代絕句評譯》：“強欲：勉強要、堅持要?！薄斑@里不是‘強登’，而是‘強欲登’。就是說連想登山也是勉強的，則心情之苦悶程度可想而知?！盵3]

蕭滌非主編《唐詩鑒賞辭典》中對這首詩解釋為“這里反用其意，是說自己雖然也想勉強地按照習俗去登高飲酒，可是在戰亂中，沒有象王弘那樣的人來送酒助興?！盵4]

部分中學語文教輔讀物也將此處的“強”釋為“勉強”。如：

《初中文言文全解一點通》（合訂本）：“強：勉強?！薄熬旁戮湃罩仃柤压潱颐銖姷巧细咛庍h眺?！盵5]

《初中必讀古詩詞精華品鑒》：“只能是為難自己，勉強登高，只能是忍住痛苦，借酒澆愁?！盵6]

但是，“強”有表示“甚，很”義，比如《詩詞曲語辭辭典》中釋“強”為程度副詞，有“甚、最、多、深”等義，所舉書證有王維的《酬郭給事》：“強欲從君無那老，將因臥病解朝衣”與岑參《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兩句，并說明兩處“強欲”均猶“甚欲”[7]；《古漢語常用虛詞詞典》指出“強”為程度副詞，用在動詞謂語前，表示動作行為或狀態程度很深，可譯為“很”“更”等，書證有“孤根何處斷，輕葉強能飛”（王績《建德破后入長安詠秋蓬示辛學士》）“遍通五經，尤明三傳……諸儒服其強辯”（《北史·張彫武傳》）[8]；《唐五代語言詞典》亦收“甚，深，程度副詞”義，書證有“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杜甫《彭衙行》）“孤根何處斷，輕葉強能飛”（王績《建德破后入長安詠秋蓬示辛學士》）“雙燕子，聯翩幾萬回，強知人是客，方便惱他來”（張文成《游仙窟》）[9]。

那么岑參詩中的“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中的“強”與“強欲”該作何解呢？

一、“強”的詞義發展變化

“強”本指蟲名。《說文·蟲部》：“強，蚚也。從蟲弘聲?！盵10]《爾雅·釋蟲》：“強，蚚?！毙蠒m疏：“強，蟲名也。一名蚚，好自摩捋者，蓋蠅類?！盵11]然而詞義發展到現代漢語，“強”字所包含的詞義實際來源于“強”“彊”“勥”三字。且在發展過程中“強”表“蟲名”義逐漸衰落，而被借義“彊”所專。

《說文·弓部》：“彊，弓有力也。從弓、畺聲?！盵12]“彊”的本義為“有力的弓，硬弓”，與“強”屬于假借關系，即段玉裁所言“以強為彊是六書之假借也”。[13]“勥”本義為“強迫”，《說文·力部》：“勥，迫也。從力、強聲，古文從彊?！倍斡癫米ⅲ骸皠吲c彊義別，彊者，有力，勥者，以力相迫也。凡云‘勉勥’者，當用此字?！盵14]從詞義的引申及文字的分化來看，此“勥”實為“彊”引申義“強迫，勉強”的分化字，通過加注意符“力”的方式與原字形分化區別，“彊”“勥”屬于古今字的關系。因此，綜合來看，“強”假借為“彊”，“勥”則是表示“強”字假借義（彊）的引申義的分化字。

而詞義的引申往往遵循從具體到抽象，從個別到一般，從實詞到虛詞的規律，由“弓有力”中“有力”這一義素一方面可連鎖式引申為“強大；強盛”——“優越，好”——“程度高”——“程度副詞，很、甚”，讀音皆為qiáng；另一方面也可直接引申為“勉強，強迫”，屬于變調構詞，音qiǎng，并分化字形為“勥”。需要注意的是，“勉強，強迫”義的主動與被動之分?！懊銖姟笔且粋€同義并列復合詞。段玉裁在注“勉”字時提及：“凡言勉者皆相迫之意。自勉者，自迫也。勉人者，迫人也?！盵15]因此“強迫，勉強”一方面指的是“勉強（強迫）自己做某事”，另一方面也指“強迫（勉強）別人做某事”。如《戰國策·趙策四》：“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里?！逼渲小白詮姟绷x為“勉強自己”；而《文選·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薄皬姟眲t指向“強迫（勉強）他人”。

“強”演變為程度副詞“很、甚”，既是形容詞“程度深”詞義引申的結果，也可以看做實詞虛化的語法化過程。

（1）身其康強。（《書·洪范》）

（2）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荀子·天論》

（3）凡山水甚強寒，飲之皆令人痢。（曹操《戒飲山水令》）

（4）雖才學不及子昂等，而風流強辯過之。（《舊唐書·陸元方傳》）

（5）他每待強巴劫深宅大院，怎知道摧折了舞榭歌樓。（關漢卿《救風塵》）

前兩例的“強”為實詞，例（1）中為形容詞“身體強健”之義，例（2）為動詞“加強”義；而后三例中的“強”是程度副詞，在例（3）中修飾形容詞，表示“很寒冷”，在例（4）中修飾動詞，表“很能辯論、能言善辯”，在例（5）中修飾動詞，表示“十分盼望”[16]。由此可知至少在漢末，“強”已經開始向程度副詞轉化，并一直到元代仍保留此義。

“強”由形容詞演變為程度副詞也反映了漢語詞匯語法化的規律。這類詞還有“好”“巨”等?！昂谩保墩f文·女部》：“好，美也?！盵17]本義指女子美麗，為形容詞，后來虛化為程度副詞，表“非常、十分”義，用來修飾形容詞或動詞，如“好冷”“好聰明”“好喜歡”。又如“巨”，《說文·工部》：“巨，規巨也。從工象手持之?！盵18]本義指“規矩，木工的方尺”，可引申為形容詞“大”，而后虛化為程度副詞，并一直保留到現代漢語中，如“巨熱”“巨漂亮”“巨激動”。有研究者指出形容詞到副詞的語法化路徑有三：“形容詞直接演變為程度副詞，形容詞經由情狀方式副詞再到程度副詞，形容詞經由范圍副詞再到程度副詞?！盵19]。

二、“強”和“欲”的搭配及在唐宋詩中的意義

前文已經介紹了“強”作“勉強”和“程度副詞，很、甚”的來源問題以及“強”的詞義演變問題，那么“強欲”中的“強”究竟應該解釋為哪一個呢？具體要考察古詩詞。在唐代，也有其他詩詞“強欲”連用。如：

（6）唐·王維《酬郭給事》：強欲從君無那老，將因臥病解朝衣。

（7）唐·韓愈《詠雪贈張籍》：豈堪裨岳鎮，強欲效鹽梅。

看例（6）王維的《酬郭給事》全詩：“洞門高閣靄馀輝，桃李陰陰柳絮飛。禁里疏鐘官舍晚，省中啼鳥吏人稀。晨搖玉佩趨金殿，夕奉天書拜瑣闈。強欲從君無那老，將因臥病解朝衣?！薄锻蹙S集校注》注釋尾聯中的“強”：“強，猶言十分、非常?！盵20]《王維詩集箋注》亦注：“強欲，甚欲?！盵21]聚焦到詩歌的具體語境來分析，從描寫皇宮之景，到郭給事辦公的閑靜，再到郭給事為官的勤勞恭謹，前三聯極言對方為官的顯達，然而到尾聯卻筆鋒一轉，用“強欲從君無那老，將因臥病解朝衣”委婉表達了自己辭官退隱的志向。由此，“強欲從君無那老”應表達“欲從君”“欲同事”之義，只因年老體弱而無法從君共事，是作者辭官歸隱的含蓄表達，這里的“強”應理解為程度副詞“很、甚”義。

例（7）中韓愈《詠雪贈張籍》，一些古今注本對詩歌“諷刺小人”的主旨進行了說明。如《艇齋詩話》：“韓退之雪詩筍詩皆譏時相，雪詩云‘未能裨岳鎮，強欲效鹽梅……’”[22]《韓愈全集校注》：“樊汝霖云：此詩或云自‘松篁遭挫抑’以下等語，專以譏時相?！盵23]《全唐詩典故辭典》也提及“這里借用‘鹽梅’字面，謂雪花強欲模仿白色的梅花?！盵24]作者通過對雪的擬人化描寫，實則表達了對小人的諷刺，這里的“強欲”是“很想”的意思。

“強欲”在詩歌中的表達，到宋代更為常見，略舉幾例：

（8）宋·歐陽修《漁家傲》：強欲留春春不住，東皇肯信韶容故。

（9）宋·梅堯臣《新韻曾子進早春》：強欲擬君為秀句，便無才思似江淹。

（10）宋·王安石《次韻陸定遠以謫往來求詩》：行吟強欲偷新格，自笑安能到萬分。

例（8），譚新紅在《歐陽修詞全集匯校匯注匯評》中該詞的題解部分寫道：“如此美好的春天，多么不希望你離開??！可是無論人們怎么挽留，司春之神還是不讓春光留下，春天仍然離我們而遠去?！盵25]《宋詩鑒賞辭典》在評析侯寘《四犯令》中“不似荼蘼開獨步，能著意留春住”時同樣分析道“兩句是宛轉地說‘強欲留春春不住’”。[26]這都說明面對易逝的春光，人們都表現出想要挽留的心理狀態，“強欲留春”即“很想把春天留下來”。而例（9）與例（10）則是古代文人的自謙之辭，“強欲”即“很想”，作者自己都說很想做出好詩句，但苦于才華有限達不到應有的高度。

縱觀上述例句，“強欲”的用法與岑參詩歌“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中相似，語義皆有轉折，表示很想做某件事，但卻有一些很無奈的現狀阻礙事情的完滿。

因此，在詩詞中“強”“欲”搭配使用時，“強”應理解為程度副詞。且“強”作程度副詞修飾“欲”，有其內在的語義基礎?！坝钡谋玖x為“欲望”，可引申為動詞“想要”?！皬娪歉呷ァ敝械摹坝本褪莿釉~“想要”的意思，指內心十分渴望做某件事，屬于心理動詞。而心理動詞本身也帶有一定的程度義，如“不想”“有點想”“很想”“最想”……當其受不同的程度副詞修飾時，可表現出不同的心理狀態，這也構成了心理動詞與程度副詞組合的語義基礎。從歷時的角度來看，亦不乏程度副詞修飾心理動詞的例子，如“甚愛”“深知”“深憂”等。

三、岑參詩中的“強欲”

通過前文的論述，可知“強欲”應釋為“很想”，“強”作“程度副詞，很、甚”來理解。具體回到《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這首詩來分析，作者在詩中展現了重陽節的三個重要習俗：登高、飲酒、賞菊。開篇“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描寫的便是作者在重陽佳節，由登高聯想到飲酒，而第二句感嘆無人送酒，實則表明其內心是渴望能同和平年代一樣，有像王弘一樣的人來送酒的，只是一切美好的愿景都被戰亂所摧毀。因此首句的“強欲登高去”也表達同樣的情感，是岑參內心愿望的體現，全句解釋為“（我）很想（按照習俗）去登高飲酒，卻沒有像王弘那樣的人把酒送來了”。前后句形成明顯的對比，語義流暢，既突出了時局的動蕩，也寫出了作者強烈的心理落差感。

一方面，從“強”的詞義發展來看，“強”由形容詞演變為程度副詞，符合形容詞語法化的規律。另一方面，從“強”“欲”的搭配及其在唐宋詩詞中的意義來看，“強”都作程度副詞。因此岑參詩中的“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中的“強”應解釋為程度副詞，相當于“很、甚”，音qiáng，“強欲”即“很想”。

注釋：

[1]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義務教育教科書·語文·七年級·上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4：76.

[2]高適，岑參.高適岑參選集[M].高文，王劉純，選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283.

[3]楊鴻儒.唐代絕句評譯[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0：127.

[4]蕭滌非.唐詩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613.

[5]陳永梅.初中文言文全解一點通（合訂本）[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21：25.

[6]徐昌才.初中必讀古詩詞精華品鑒[M].北京：文化發展出版社，2020：20.

[7]中華書局編輯部.詩詞曲語辭辭典[M].北京：中華書局，2014：479.

[8]何樂士.古漢語常用虛詞詞典[M].北京：語文出版社，2004：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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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2][17][18]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279，270，26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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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4][15]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665，699，6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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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李小軍，高雅.形容詞演變為程度副詞的路徑和機制[J].南開語言學刊，2022（01）：63-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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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楊文生.王維詩集箋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248.

[22]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上[M].北京：中華書局，1983：286.

[23]屈守元，常思春.韓愈全集校注[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953.

[24]范之麟，吳庚舜.全唐詩典故辭典下[M].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2001：1385.

[25]譚新紅.歐陽修詞全集：匯校匯注匯評[M].武漢：崇文書局，2015：172.

[26]夏承燾，唐圭璋.宋詞鑒賞辭典3[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1127.

羊子涵，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