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當我編輯這篇沉甸甸的小文時,仿佛看到了老一輩藝術工作者樸實無華,心中卻蘊含巨大責任。岳惠玲老師見證了新中國京劇事業的步步跋涉,又以親身經歷踐行責任,是對祖國75周歲生日的最好祝福。
一枚沉甸甸的“突出藝術成就獎”獎杯至今還擺放在我家的重要位置,記錄且講述著北京京劇院對我藝術人生的肯定,其實在我心中它則見證著我從藝道路上,國家對于我的幫助扶持,回望來路,或許只有感恩。
北京京劇院曾是梅尚程荀四大名旦統領、各個流派藝術匯合的京劇藝術集團,在國內外享有盛譽,與這里結緣,還要從我并不怎么幸福的童年說起。
從“破廟”走入“學堂”
1942年我出生在城市貧民家庭,一歲時父親被日寇毒打致死。目不識丁的母親帶著4個孩子,依靠臨時打工掙幾個錢,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在生死線上掙扎。母親是個城市貧民,沒有文化,無依無靠,沒有經濟來源。父親離世后的幾年中,母親拼著命,出去臨時打工掙點錢,但喂不飽幾張嘴。為了養活我們,她不得不變賣家中的所有值錢的東西,弄得家徒四壁,陷入困境。為了求得生存,母親退掉租屋,帶領我們兄妹4人,搬到陜西巷一處破廟內安身,母親求人找到一份給人洗衣被的活兒。她每天天不亮起身,給人家拆洗、曬干、縫好10床被子,累得直不起腰。盡管這樣,一家人連窩頭都吃不起,經常是去買一盆廉價的豆腐渣,倒在鍋中炒熱后,撒點蔥花當飯吃。有次母親去照料一個患重病的老人,嚴冬老人病故后,母親帶回一床病故老人的被褥,清洗晾干縫好后,晚上給瑟瑟發抖的我們蓋在身上,從而避免了寒夜挨凍的窘境。有一次我跟母親串門,見那家孩子端著又白又黃的吃食,回家后,我問母親他們吃的是什么?母親說:“這是雞蛋炒飯,白的是飯粒,黃的是雞蛋。”當時我有六七歲了,從未吃過白米飯,只認得窩頭和豆腐渣。舊社會我家生活之艱難,是人們難以想象的。解放后得到黨和政府的照顧,才改善了生活,吃穿無憂。
1952年,我終于穿了新衣上戲校讀書,一切費用由國家負擔。入校第二年,我照了一張佩戴紅領巾的照片,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照相,感到非常幸福。戲校畢業時,根據彭真市長“每個畢業生,都必須重新拜師,繼續學習和深造”的指示,在組織安排下,我和同學們都拜了京劇名家為師,走上了從藝道路。記得我拜京劇名家荀慧生先生為師時,由北京市文化局領導主持,在場的有尚小云、于連泉、譚富英、姜妙香等藝術家,非常隆重。
毫無保留,戲韻悠揚
我在戲校學花旦,主要指導老師是趙綺霞先生。京劇表演藝術家杜近芳稱贊趙老師“有真才實學”,是真正的“嚴師”。在戲校8年,趙老師教我不僅要在“唱念做打舞”上下功夫,更要重視對人物內心情感的刻畫,樹立人物的立體形象。在他的悉心培養下,我的學習有了較快進步。一次,袁世海老師對我說,他陪郝壽臣校長看過我的彩排,郝校長對我的表演比較滿意,打了5分(滿分),希望我繼續努力,這對我是很大的鼓勵。戲校畢業后師從荀慧生先生,更使我大為受益。荀先生作為藝術大家,強調學習荀派藝術,必須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學,決不可沒有學會走就想飛,嘩眾取寵。他在授課中常是點撥式教學,針對學生表演中的不足,一點就透,有畫龍點睛之妙。
荀慧生老師總結發展了前人的京劇表演經驗,深知發展一門藝術的不易。他對我說:“你是演員,不要老想演主演,演宮女丫頭也一定要認真。如果你在邊上不認真,等你站中間,想認真也認真不了了。”他還說:“不管來什么活,都要認真,好好地化妝,在臺上別松松垮垮的,否則時間長了,習慣成自然,你以后演主角想改也很難了。”有次我聽他跟別人說,要多聽相聲,學習相聲的幽默風趣的語言藝術來充實自己。他看了評劇《楊三姐告狀》,很欣賞其中的表演藝術,特別稱贊了趙麗蓉,他認為值得京劇演員學習。荀老師的這些話,我都牢記于心。以后在我演出中,每編一個腔,或設計一個動作,不管有多么難,都能從筍派藝術中找到答案。荀老師的表演藝術永遠讓我心悅誠服,牢記于心。
上個世紀60年代前期,我們到安徽演出《打金枝》,我飾演公主。那次我隨團拜訪黃梅戲表演藝術家嚴鳳英。嚴老師對我們說:“昨晚我認真看了你們的演出,覺得演員的基本功扎實,劇中人物演得也到位,特別是駙馬和公主的性格鮮明,我覺得演出是成功的。”在京演出時,一次,我和同學李翔專門拜訪了評劇表演藝術家新鳳霞,新老師針對一些演員演現代戲的情況,對我們說:“演戲要深入人物內心,體現人物的思想感情,這樣才能感染觀眾。演戲做表面文章,觀眾是不會認可的。”藝術家們的教誨,我永遠記在心里。
呵護傳統,守護國粹
在藝術道路上,我更加感受到的,是中央領導對于國粹這門藝術的關心,以及由內而外的喜愛。
有一次,劉少奇、朱老總等中央首長邀請我們走進中南海,清唱《白蛇傳》,之后我們還受到了首長們的親切接待。劉少奇問我:“你是共青團員嗎?”我說:“是。”他對我說:“你要好好學習,爭取不斷進步呀!”聽了他的話,我點點頭,決心加強政治、文化學習,畢業后做一個合格的人民演員。之后我正想找朱老總向他問好,迎面見到了王光美,她的孩子們也從外面走了進來。王阿姨一點架子也沒有,她指著我,對進來的孩子們說:“問小姐姐好!”孩子們靦腆地對我笑了笑。王阿姨見孩子們手里拿著糖,說:“給小姐姐吃。”我趕緊搖搖手。“弟弟妹妹吃吧,我不吃。”中南海首長們的親切和藹、平易近人,讓我心里感到無比溫暖。
不論是在戲校學習期間,或是畢業后到北京實驗京劇團、北京京劇院當演員,組織上都能根據我的條件和實際情況,恰如其分地分配角色。
我畢業后,進北京實驗京劇團不久,大概1960年底,組織上決定由我團為西哈努克親王率領的訪華代表團演出《雛鳳凌空》,由我飾演燒火丫頭楊排風。接受任務后,我心情非常激動,決心傾盡全力,與同事們密切配合,為中柬友誼演好戲,為國爭光。演出中,我努力塑造了一個不畏敵、武藝高超的英雄少女形象。劇終,周總理陪同西哈努克親王到舞臺上,祝賀我們演出成功。第二天晚上,我還應邀到人民大會堂出席國宴。
在我的從藝道路中,還有一件事讓我記憶猶新,這其實也表明了老一輩國家領導人對于國粹京劇文化的重視與關心。
上世紀50年代,我還是北京市戲曲學校的一名學生,一次,根據上級安排,我和師妹葉紅珠到中南海,為中央首長演出京劇《廉錦楓》,在劇中,我演潛海取參的孝女廉錦楓,葉妹演海蚌。在舞廳演完戲卸好妝,工作人員帶我們來到毛主席面前。我和葉妹向毛主席表示:“主席,我們想跟您跳個舞。”“好啊。”毛主席爽快地答應。毛主席帶著我進了舞池,我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學會跳舞,就不好意思地對他老人家說:“主席,我不會跳舞。”毛主席笑了笑說:“沒關系,我教你。”說罷,用手輕輕拍我的肩膀,算作打拍子。就這樣,“一二三、一二三”地教我跳。毛主席邊跳邊問我:“你剛才唱的《廉錦楓》,是反二黃(唱腔)吧?”我說:“對,是反二黃。”毛主席說:“那個海蚌小姑娘那么可愛,你干嘛把她殺了啊?”我說:“我也不知道,是老師教我們這樣演的。”毛主席說:“我覺得不能殺,那么可愛的小姑娘,干嘛把她殺了啊?別殺她了。”根據毛主席這句話,后來修改了《廉錦楓》這出戲,“刺蚌”一折,就不殺海蚌了。
諸如此類的演出經歷還有很多,例如為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演出荀派京劇《紅娘》等,得到首長的鼓勵。日常演出,派我飾演京劇歷史劇《金玉奴》《秋江》《紅娘》和現代京劇《紅燈記》《黨的女兒》等劇目中的諸多角色,也都能努力完成任務,得到觀眾的認可。此外,還派我隨團到緬甸、朝鮮、希臘、日本、法國等國家訪問演出,讓我參與了中外文化交流。舉薦我為新加坡華人京劇社團和香港同胞講學,使我有機會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傳承和發揚中華民族的京劇藝術。1982年中國戲協吸收我為該會會員。
其實,最值得珍視的還有一件事:一次,我在下鄉演出時,有位觀眾看了我的演出,專門拍了一張劇照,裝在自制的像框里,并寫下了如下的話送給我:“身段瀟灑,藝至純熟能生花;音韻清麗,情入意境亦傳神。”我一直視之為觀眾對我的鼓勵和鞭策——觀眾,那里是我們要抵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