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藍：從圣地出發(fā)的銀幕之路

她是電影《翠崗紅旗》里的向五兒，一個堅強的紅軍家屬；她是《革命家庭》里的母親周蓮，周恩來總理稱贊她“演了一個好媽媽”；她是影響了幾代人的《烈火中永生》里的江姐，溫柔而堅強的形象被無數(shù)觀眾奉為銀幕經(jīng)典；她60歲時接過籌建兒童電影制片廠的重擔(dān)，出任第一任廠長和藝術(shù)指導(dǎo)，一干就是20年；80歲以后的她，依然為摯愛的電影事業(yè)和孩子們奔忙著。她，就是于藍。

著名電影表演藝術(shù)家于藍，2020年6月27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9歲。

也許不少讀者會和我一樣，早就知道于藍，也熟悉她塑造的一系列銀幕形象，然而對這位令人尊敬的老一輩電影家的人生又了解多少呢？我在日報文藝部做電影記者時，曾多次與她見面、一起參加活動。更由于與同是演員的她的侄女于海丹及李雪健兩口子是好朋友，一些場合我也隨著他倆管于藍叫一聲“大姑”。于藍總是笑著回應(yīng)：“這孩子！”直到有機會采訪她，我才真正走近“大姑”，靜心聽她講述延安、講述電影、講述愛情、講述人生……

延安，世界上最艱苦最快樂的地方

1931年，舉世震驚的“九一八”事變爆發(fā)。于藍隨家人由沈陽逃離至張家口，這次逃難經(jīng)歷也讓10歲的于藍第一次看到了國破家亡的慘景。1937年，于藍一家在北平重新安定下來，可是好景不長，“七七事變”爆發(fā)，北平淪陷。她被送進一所女子學(xué)校，但只待了二十幾天就離開了。“北平城像口活棺材，不能再這么待下去！”于藍的心在吶喊，一定要找到抗日救亡隊伍。

1938年，于藍的好友王淑源到了北平，告訴她中國不會亡，共產(chǎn)黨是主張抗日的，離北平不遠就有平西抗日游擊隊！于藍第一次離家出走去尋找隊伍，沒想到，剛出城門就被日本鬼子逮住了，送到了憲兵隊。無論他們?nèi)绾瓮评T恐嚇，于藍就是不吐口。鬼子抓不著什么把柄，只好作罷，她總算脫離了虎口。自此，父親苦苦哀求，繼母喋喋不休，還讓她的大哥于亞倫盯著她，怕她再惹麻煩。哥哥那時也受到進步思潮影響，暗中變得支持妹妹出走。不久，他自己也奔赴延安，踏上了革命的道路。兄妹倆在寶塔山下意外相逢，喜極而泣。當(dāng)然，這是后話了。

這天，暴雨傾盆。誰也不會想到，此時于藍舉著一把油紙傘第二次離家出走。她對年僅11歲的二弟于振超說，姐去給你買咖啡豆吃，你在家等我吧。她向郊外奔去，巧妙地過了許多的哨口關(guān)卡，翻過了妙峰山，來到了齋堂——平西抗日根據(jù)地。在決定去延安之前，于藍曾躲避到同窗好友趙書鳳天津的家中。慈愛的趙母知道留不下女兒了，就把書鳳叫到身邊，給她改了個名字：趙路。意寓一路順當(dāng)、平安。于藍要求也給她改個名字。趙媽媽想了想說：“就叫藍吧，萬里無云的藍天多好呀！”于是，她的原名“于佩文”再也沒有用過。不久，于藍等十幾名熱血青年在黨派遣的一支部隊的護送下，穿越封鎖線，經(jīng)歷了近兩個月的艱難跋涉，到達了陜北延安。她在日記本上寫下了終生難忘的日子：1938年10月24日。于藍永遠記得當(dāng)年渡黃河時的情景：他們坐在兩條大木船上，與數(shù)匹騾馬在洶涌澎湃的黃河激流中“飛渡”，驚心動魄，真正體驗了《黃河大合唱》中描寫的壯烈情景……

說起當(dāng)年，于藍依舊激情難抑：“到延安的那天已經(jīng)是晚上了，我們?nèi)酉卤嘲团艹鋈チ恕Ｗ哌M一座舊教堂式的建筑，里面正在開‘干部聯(lián)歡會’。什么是‘干部’？所有人都穿著一樣的灰色制服，打著綁腿的是部隊的，整整齊齊特別精神。一切都是全新的感覺，激動得不得了。第二天一早，我們來到報到處填表，只見表格的左邊有行豎排字：‘中華民族優(yōu)秀兒女’；右邊是‘對革命無限忠誠’，看到這幾個字，一股說不出的情感撞擊心頭……”她第一次鄭重地填寫上自己的名字：于藍。70多年后，她仍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延安是世界上最艱苦的地方，延安也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地方！”

延安的歲月中，于藍先后在抗大、女大學(xué)習(xí)，晚上點著汽燈參加業(yè)余演出，打小堂鑼、跑龍?zhí)祝紭泛呛堑摹Ｓ谒{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中努力改造自己、鍛煉自己。一年后，她終于在鐮刀斧頭的旗幟下舉起了右手，成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奠定了自己人生道路的基石。此后，她成為延安魯迅藝術(shù)文學(xué)院實驗話劇團演員，參與了那個時期黨領(lǐng)導(dǎo)的所有文藝活動。在幾部重要的話劇，如《一二·九》《火》《日出》《帶槍的人》《佃戶》《中秋》以及根據(jù)契訶夫小說改編的《求婚》中，她都出任主演或擔(dān)當(dāng)重要角色。于藍的名字在延河岸邊開始被人熟知……

電影《革命家庭》的幕后故事

于藍的銀幕生涯是從1948年拍攝故事影片《白衣戰(zhàn)士》開始的，那是她第一次知道“開麥拉”（攝影機），也是她第一次擔(dān)任女主角——一位戰(zhàn)火硝煙中的醫(yī)療隊女護士的形象。之后迎來新中國的誕生。她又主演了故事影片《翠崗紅旗》。拍攝這部影片時，導(dǎo)演張駿祥發(fā)現(xiàn)了于藍的表演潛質(zhì)，啟發(fā)、指導(dǎo)的同時，給了于藍發(fā)揮的空間。影片獲得了廣泛的贊譽。這期間，由于抗美援朝開始了，她積極要求上前線慰問志愿軍戰(zhàn)士，曾率隊冒著敵人的炮火，跨過鴨綠江，圓滿完成了任務(wù)。

從朝鮮回國不久，她又接到拍攝電影《龍須溝》的任務(wù)，由她扮演女主角程娘子。在導(dǎo)演冼群、北京人藝的表演藝術(shù)家于是之的幫助和全力配合下，于藍的表演更加扎實，深得專家和觀眾的認(rèn)可與好評。然后是《林家鋪子》。雖然這部影片命運多舛，但她的表演愈發(fā)成熟，可以說是進入了一個最佳創(chuàng)作期。這些影片是年輕共和國的第一代電影成果，十分珍貴。它們在全國公映時受到廣大觀眾的熱烈歡迎，也為人到中年的于藍贏得了很大榮譽。

作為一位在銀幕上辛勤耕耘了一輩子的老藝術(shù)家，很多作品都是她的孩子，她的心血之作。因篇幅關(guān)系，這里不能一部一部地細說，我提出請大姑講講拍攝故事影片《革命家庭》的幕后故事。我知道，那是她生命歷程中一段永遠難忘的記憶。

在新中國欣欣向榮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大背景下，于藍讀到了一本革命回憶錄《我的一家》。這是一個普通平民婦女在黨的感召下，逐步成長為一個堅定的革命者母親的真實故事。主人公陶承（電影中改名周蓮）是個沒有文化的樸實的弱女子，當(dāng)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加入了地下黨組織，沒有怨言，開始夫唱婦隨地幫丈夫完成黨交給的任務(wù)。后來丈夫不幸犧牲，組織上通知她已為她安排好了去處，并給她經(jīng)費要她離開白色恐怖區(qū)，但她卻義無反顧地把大兒子交給了黨。在一次任務(wù)中，大兒子也為革命獻出了生命。母親強忍悲痛，自己帶領(lǐng)小兒子又投身到艱苦卓絕的斗爭中去，最終迎來了革命勝利的曙光！

讀完這本自傳體的書，于藍徹夜難眠。她要把這個真實的故事拍成電影。她找到和自己合作過的著名導(dǎo)演水華，得到他的支持。然后她想盡辦法，終于在一條小胡同里找到了《我的一家》一書的主人公、作者陶承大姐。她虔誠地聽這位革命家大姐的述說，為劇本中的情節(jié)尋找更有力的根據(jù)。她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親，每次見面都有說不完的話，都是那樣難舍難分。于藍對為革命犧牲的大姐的丈夫充滿崇敬，挖掘出不少他們相親相愛，成為一對革命伴侶的生動情節(jié)。電影中的男主角梅清，要請孫道臨來演。開始，于藍提出了疑問，他剛剛在《家》中演了封建家族的大少爺，怎么能演梅清呢？反差太大了，難以接受。孫道臨還是來了，他是做足了功課而來的，表演中全然不見了《家》的影子。

可想而知，兩位藝術(shù)家的傾力合作，這片子能不出彩嗎？攝制組十分團結(jié)，一心要拍出好故事。于藍充分調(diào)動自己的生活積累，把劇本中表現(xiàn)夫妻恩愛的原設(shè)計改了：原來是小夫妻倆嬉戲追跑，梅清含情脈脈地拿出一雙小鞋給妻子周蓮看，預(yù)示他們快有兒子了；改后為已是中共黨員的丈夫，手把手地教妻子周蓮識認(rèn)“方塊字”，時代氣息一下子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隨后，鏡頭從“天、地、日、月”一個個“方塊字”上慢慢拉開，畫面疊映出母親膝下已有二子一女，時間的跨度也順理成章地解決了。這個創(chuàng)意得到導(dǎo)演水華和孫道臨的一致稱贊。

電影《革命家庭》1961年在全國放映，立即紅遍了大江南北。那年，第一屆大眾電影“百花獎”創(chuàng)立，《革命家庭》榜上有名。接著，于藍因為在片中的出色表演，又在第二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jié)上榮獲優(yōu)秀女演員獎。更讓于藍激動、欣慰的是，周恩來總理在一次與文藝工作者同游香山的活動中，指著于藍對記者們說：“她演了一個好媽媽！”

電影拍完上映了，于藍與“好媽媽”陶承的故事遠未結(jié)束。共同的理想信念使她們結(jié)下了深厚的感情。在以后的日子里，于藍經(jīng)常寫信給陶媽媽，向這位有著高尚情操的革命前輩傾訴衷腸，把工作中的快樂、成績與老人分享。有時，一寫就是幾頁信紙。

然而，誰能想到，“文革”中黑白顛倒，革命前輩陶承只因康生的一句話，被誣陷入獄。后因周總理過問，老媽媽1975年才得以回湖南老家養(yǎng)病。那些年她一直擔(dān)心于藍因此被牽連遭到迫害。此時的于藍也惦念著陶媽媽，卻音訊全無。直到“文革”結(jié)束后，遠在湖南郊區(qū)的陶媽媽看到報紙上刊登的五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名單中有于藍的名字，便托一位教師給于藍捎話來。百感交集的于藍，利用出差的機會，立即啟程去湖南。當(dāng)她來到長沙郊外馬坡嶺的老干所時，遠遠看到一位老人，白發(fā)在風(fēng)中飄動，陶承媽媽早已把輪椅搖到大門口等候多時了。于藍跑上前，喊了一聲“媽媽！”便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兩人抱在一起，任憑臉上的熱淚流淌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