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塞爾的奶牛

法語版《福地》面世后，出版社安排在法國和比利時做文學活動。我是從巴黎坐火車到布魯塞爾的。火車行駛的噪音極小，車廂里整潔安靜，舒適有如客廳。在布魯塞爾的活動是與比利時作家伊莎貝爾對談。早些時候，我們在中歐國際文學節一見如故，在三里屯喝得暈暈乎乎，第二天早上起來，發現鑰匙還插在門外面。

伊莎貝爾真誠爽朗，有一頭與生俱來的白發。再度相聚，她非常熱情，帶我逛美術博物館，參觀她男朋友的畫室，去著名的酒吧小酌。我在火車上一路垂涎于美如詩畫的歐洲鄉村風光，很想深入了解農民生活，但她一直沒有表態，直到臨走前一天，才決定帶我去她祖父的故居，也就是她生長的地方，她叔叔一家住在那里。

她開著車，我忘了一路聊了些什么，反正是用語言蘸著笑醬咀嚼著窗外的風景。原野起伏，質地圓潤豐腴，線條簡潔明快。紅瓦屋頂點綴在無邊的綠色中，充滿童話色彩。行駛了一兩個小時，經過幾座橫跨溪流的鐵橋，在一個有重金屬味的后現代風格的工業小鎮，我買了一盆鮮花和芝士糕點作為登門小禮。

車子開進紅磚大宅的院子。草地上有一個癟掉了的泥污足球和結滿蛛絲的秋千。路面殘留著上一次雨后未曾干透的爛泥。推門進去是廚房與餐廳的結合區。主人顯然不知道要來客。她嬸嬸淡漠地坐在條形餐桌邊。伊莎貝爾與臉龐紅紅的叔叔相互擁抱。不知道他們說的是法語還是荷蘭語。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涌流，叔叔也紅了日艮圈。

我很驚訝比利時人的多愁善感，一次普通的見面竟然如此情感夸張。

她的叔叔帶我們參觀牛生活的地方。蚊蠅橫飛，空氣里飄蕩著牛糞、腐草、尿騷、動物荷爾蒙混雜的味道。她叔叔的兒子去了城里打工，不愿留在鄉下，他和妻子要照顧幾百頭牛，包括母牛、種牛、奶牛、小牛犢，喂食、擠奶、處理糞便。他們沒時間旅行。

離開時，伊莎貝爾與叔叔再次擁抱，并相互交換電話號碼。這讓我再次感到疑惑。

盡管美如詩畫的鄉村是牛糞味兒的，我還是為這次探索心滿意足，感慨教育程度低與辛苦勞作是普天下農民的生活常態。回程半途，伊莎貝爾停了車，說想坐路邊抽支煙。她點燃煙，我們面對夕陽，她的家族故事就這樣從煙霧中裊裊浮現出來。原來，她的父親與叔叔因為祖父的農場繼承問題發生矛盾，父親什么也沒要，憤怒地離開了村莊，兩家已經斷交二十多年。我聞言大為震驚，為自己的無知給她帶來的麻煩深感不安。她卻目艮淚汪汪地由衷感激，因為我，她找回了小時候最愛她的叔叔。

我想起在牧場草地漫步的時候，一頭奶牛忽然直沖過來，伊莎貝爾尖叫著躲到了叔叔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