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上學上到初二的時候,學業早就荒廢,幾乎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已經無藥可救了,非要重新來過才有一線生機,所以我爸安排我留了級,有種置死地而后生的感覺。
在我留級之前,最后一次期末考試是全城聯考。其中有個插曲,考數學那門的時候,忽然考場里進來一個老師,當場修改了一個選擇題的答案。我重新檢查了那道題目,選的是另一個答案,但我堅持沒改答案。考完我的同桌說那道題是白送分,如果答案沒錯,就沒有臨場改答案的必要。這種邏輯上的自洽讓我悔不當初,等到老師確認那個修改過的答案是正確答案以后,我終于意識到自己身上有一種自作聰明的愚蠢。
考試結束后的暑假,我爸把我送到了一個王姓老師家里補習英語。王老師不僅是我爸曾經的同事,也是我們家曾經的鄰居。原先她也住在學校的集資樓里,但那時他們家已經在附近新造了幢房。不久以后她就賣了集資樓的房子,從此一心一意住到新房去了。王老師的教學聲名遠揚,但從不屑于帶學生來賺外快。她老公是開加油站的,家里很有錢。那年也是巧了,剛好幾個老同事家里的小孩都在英語上落后,連續幾個人拜托她開班教學后,她終于應承了下來。我就搭上了這趟順風車。每天我們一大早趕到她的新家,從元音和輔音學起,在暑假里把前面兩年的英語課重新上一遍。這段學習的經歷在當時讓我苦不堪言,但在英語學習上打下的基礎卻受用至今。
上午我們學英語,中午回家做了王老師留的作業后,我爸就開始給我補起了數學。他堅信他的兒子只是在求學路上走了一些歧途,而不是資質愚笨。我相信那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愛,才讓他能在我考出三十多分的成績時還不放棄我。
我爸教我數學有種天馬行空的味道,他先讓我把數學課本通讀一遍,然后抄寫出來課本上的例題,把課本合上,讓我解題,解不出來就繼續看。數學書上每一章節后面都有題目,平常是老師給我們留的作業,我爸也不叫我做,他說時間來不及,先把課本上的例題搞明白再說。初中數學先學的代數,剛開始我學得飛快,到學幾何的時候就變得吃力。他開始診斷是我的空間想象能力不夠,后來有一天他忽然說,你是語文不行,審題都沒審明白。他很認真地跟我說,要先認識題,再去解決它。為此他還舉了個例子:如果讓一個武林高手去殺壞人,壞人都沒搞清楚是哪個就下手了,那就很容易濫殺無辜。我一聽就樂了,然后重新翻開課本,從頭開始讀起。
等我把初中前兩年的數學課過完一遍后,我爸又掏出了一本數學講義,所有課本后面的題目在其中都有詳盡的解題思路和答案,有點類似編程里在代碼后面的注釋一樣。如果我早知道他有這本書,我就不用經常被數學老師追著討作業了。他照例讓我通讀其中的題目,然后隨機抽一些題目考我。這些題目也不盡然全按課本,他會適當地做一些修改,讓題目發生一些變化,以免我陷入死記硬背的陷阱。
我在我爸的指點之下,數學能力突飛猛進,對數學也漸漸有了興趣。到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我甚至已經學了一部分初三的課程。然而他對我的輔導到此為止,在開學之前的教師會議上,終于確定了他新的工作崗位,新學期他馬上就要到后勤部門去了。為此他很不受用,在家里唉聲嘆氣了很久。
臨到開學,他最后給了我幾本自己編訂的教案,全是A4紙打印,由他自己裝訂成冊。這些教案已經有些年頭,紙張全部都泛黃了,上面有一些油墨的味道,也有一些煙灰的味道,那是他抽煙時煙灰掉在上面的痕跡。我攤開來看,里面的內容按照數學課本的章節順序編寫,每節的例題跟課本上又不盡相同,從易到難,還有一些近似奧數難度的題目。這些教案在我小時候就有了,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翻閱。我把他的傳授當成理所當然,問他為什么不早一些給我。他對前面兩年對我疏于管教大約也有一些愧疚,最后卻只是平靜地跟我說:“你先拿著吧,有看不懂的地方再問我。”
這些教案里有一些手寫的記錄,大約是我爸在教授別人的過程中發現其中的漏洞和難點,就用筆在旁邊記錄解題的思路。這些教案在后來的日子里仿佛我的內功心法,讓我從知其然,到知其所以然。每有難題,我幾乎總能在其中找到類似的題型。
在我爸去后勤部門之前,他其實也在教授一些副科,比方說我升入初中的時候,他不僅是兩個畢業班的數學老師,還是初二兩個班的美術老師。他教美術是這樣的:每次上課前先在辦公室里找塊小黑板用不同顏色的粉筆畫上圖案,拿到教室給學生們臨摹,這樣他備一次課就能上兩個班了。有一次他畫了一個熊貓吃竹子,畫出的熊貓憨態可掬,栩栩如生,畫完以后他在小黑板的下面寫上“熊貓”二字。上課前他拎著小黑板走在校園里,然后走進教室,把小黑板掛到大黑板上面,讓學生們照著畫。他學生里有個我們家的親戚,那個親戚后來跟我說,本來他們都以為小黑板上的畫不是我爸畫的,要他當場演示熊貓的畫法。我爸就用拇指和食指夾住粉筆,手腕位置做圓心,在大黑板上順時針轉了一圈,就出來了個圓,這就是熊貓的頭了。接著他在這個圓下面用同樣的辦法畫第二個圓,跟第一個圓相交,再修正一下,變成橢圓,熊貓肚子也出來了。手腳就簡單了,隨手描上幾筆弧形,就成了。剩下就是上色。
他果然是數學老師出身,萬變不離其宗。
據我爸說,他不僅可以教美術,還教過語文和科學,學校里的科目除了英語他無能為力,其他都不在話下。我指出他在普通話上的缺陷,問他這樣生疏的普通話也可以教語文嗎?這戳到了他的痛處,他被調到后勤,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的普通話太不標準了。他恨不得用方言教學,但時間來到新世紀,我們學校里開始出現一些外地學生,外地人聽我們的方言就跟聽鳥語一樣。他的教案里也有不少需要用方言才能講述的例題。他教我乘法結合律的時候,并不依課本叫結合律,而是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勾結法”,所謂勾結,就是“Z”跟“Y”勾結在一起,這兩個字母在我們方言里的發音接近“賊”和“壞”的發音,賊人和壞蛋勾結在一起,剩下X獨善其身,題目就應聲而解。諸如此類種種,只有在方言的語境下才說得通。
有關那套他手編的教案,后來我也問過他,是不是很多年前他就預備著我學業上的失敗,可以用這些東西來拯救我。那個時候他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的階段,他苦笑一聲,否認了我的想法。這些教案是他編寫出來賣給學生的,為此他還找了打印店,讓打印店的老板通過電腦把手寫的教案變成印刷字體。打印的費用太高,他只打印一到兩冊,再回家拿老式的油墨打印機一張一張拓印出來,裝訂成冊。那個時候我們家剛買了房子,他又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經濟上多有窘迫,才想出售賣自己編寫的教案的辦法。
他最后總結道:“不然怎么把你養這么大。”
很可惜,最后我沒有留存下來這些教案。這些教案滋養了我的學業,也滋養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