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人生和創作的道路上,非常榮幸和難得的是,兩次重走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紅軍走過的那條漫漫長征路。第一次是1975年,當時我在人民日報文藝部做實習編輯,遵循報社的指派,我跟隨作家、詩人、編輯家袁鷹到云貴高原,到金沙江、赤水河、遵義、婁山關等多地探訪紅軍遺址。
那次“長征”,最難忘的是伴著轟然作響的江濤之聲,我們在長滿野生芭蕉和野生仙人掌的崎嶇山路上揮汗奔走,踩木梯爬到彝族老鄉家泥土房的房頂上,鋪了稻草和薄褥,枕著小板凳露宿,滿天的星星就像是紅軍戰士的眼睛……回來后,我跟著袁鷹撰寫了長篇通訊《長征路上新的長征》,整版刊發在了《人民日報》上。

第二次是1986年,原總政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組織“長征筆會”,我受邀同四位小說家和來自陸海空三軍的三位詩人一道,從江西瑞金到陜北延安,走了不止兩萬五千里——我們除了沿著中央紅軍的路線走,還到紅二、四方面軍的一些重點名勝進行了采訪。歸來后,我創作出版了詩集《沉馬》《雪葬》《延伸,我們的路》,散文集《紅軍走過的地方》《漫漫紅軍長征路》《鐵血洪流》和青少年讀物《爸爸講給孩子的紅軍故事》等多本著作。
對于這條神秘而又神圣的長征路,我兩次重走,所獲得的教益是十分巨大的。一路上,我采訪到很多當年的紅軍戰士、老赤衛隊員、與紅軍打過交道的老船工、老獵手以及紅區老鄉等,聽到了無數感人至深的紅軍故事。
唱紅歌的老紅軍
在瑞金沙洲壩,我采訪了一位老紅軍、老赤衛隊員,他叫楊連榮,1915年出生,1933年參加紅軍,由于表現出色,被安排在第九軍團工兵炮兵連當班長,執行搭浮橋等任務。1934年,在福建松毛嶺執行任務時,他不幸負傷,被送進紅軍第三后方醫院。戰略轉移時,他隨醫院走到信豐、安源交界處,卻被敵人打散了。所幸躲過了敵人的抓捕,楊連榮一路討飯回到沙洲壩。
印象里,楊連榮大爹個子不高,頭戴一頂綠色的棉剪絨帽,身穿軍用黃呢上衣、藍色毛褲,腳蹬解放鞋。他耳朵背,我們站在他對面大聲喊話,他好似聽不清楚;他講的方言,十有八九我們也聽不懂。好在他講話不多,而是給我們唱了許多紅軍時代的歌曲。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唱歌竟比講話吐詞還清楚呢!
他唱了《紅軍歌》,又唱《少年先鋒隊上前線去》……每首歌他都先唱一遍,然后我們請他唱一句停頓一下,以便我們記在本子上。有這樣一首:“共產黨領導真正確,工農群眾擁護真正多。紅軍打仗真辛苦,粉碎反動勢力烏龜殼。我們真快樂!親愛英勇的紅軍哥,我們的勝利有把握,上前殺敵莫錯過,把紅旗插遍全中國……”“把紅旗插遍全中國”,就是那個年代革命人的理想信念。我們驚異于大爹的記憶力,年過古稀、不識字的他,時隔半個世紀,竟能一字不落地唱出當年紅軍進行政治教育的那些詞句,而唱歌也讓他顯得格外年輕和快樂。
最讓我感動的是,是大爹給我們唱《國際歌》。這首歌,他完全是憑記憶唱的,韻調很獨特,有點像江西小調,又有點像舊時代私塾先生背誦古詩文。大爹一遍遍地唱著,唱得那么專注、那么莊重,那么癡迷、那么虔誠,直聽得我眼睛濕濕、鼻子酸酸、心頭熱熱的。從他的歌聲里,我聽到了他那一代人對自己曾經經歷過的革命歲月的無盡懷念。
寧死不屈的小紅軍
紅軍在遵義休整期間,毛澤東又一次響亮地提出“北上抗日”的口號,這個口號像閃耀強烈光芒的燈塔,一下子照亮了千帆競發的紅軍航程。
紅三軍團“娃娃營”中有一個年僅十二三歲的小戰士,叫張金龍。部隊突破臘子口之后繼續北上,路上不時遇到敵人的襲擾。因大腿被敵人的冷槍打中,小金龍踉蹌著滾下了山坡,巨大的沖擊力讓他瞬間昏了過去。待他蘇醒時,天還沒亮,大部隊卻早已無影無蹤了。寒風吹得樹葉嘩嘩響,小金龍害怕得哭了起來。想到自己是一名紅軍戰士,他對自己說:一定要堅強,找部隊去!他站不起來就爬,沒想到一挪動,加劇了傷口流血,很快他又不省人事了。
再醒來時,小金龍正躺在一個老獵人家里。60多歲的老獵人用尖利的小刀幫他取出了子彈,旁邊有位慈祥的老媽媽憐惜地望著他。兩位老人沒小孩,就把小金龍當作自己親生的兒子一樣對待。獵人家里有治槍傷的藥,加上精心照料,只個把月,小金龍就快痊愈了。

然而這時,國民黨“馬家軍”到山溝里搜查“共匪”散兵來了。一天早上,一名軍官闖進老獵人的家,從炕上把小金龍拽起來。老婆婆攔擋著說:“這是我兒子!”那軍官惡狠狠地從小金龍的懷里扯出一頂紅軍帽,順手給了老婆婆兩個耳光。
小金龍知道一切都掩藏不住了,他年紀雖小,但此刻卻異常鎮靜,他反倒問起那軍官:“我是紅軍,這究竟有什么罪?”“紅軍有罪!紅軍是土匪!”“你們才是土匪!我們紅軍是北上抗日的隊伍!”小金龍說得理直氣壯。這軍官理屈詞窮,他說:“抗日也有罪!你們反對蔣委員長!”金龍加重語氣:“我問你,你到底是不是中國人?日本人打到我們的土地上來了,搶我們的東西,殺我們的同胞,我們的兄弟姐妹在受苦受難,你不管,不去盡一份力量,卻來殺紅軍,你還是中國人嗎?”
軍官知道自己辯不過小紅軍,下令把小“共匪”拉出去槍斃。小金龍被帶到野外,幾支槍對準了他,他仍面不改色。軍官以“勝利者”的口吻問小金龍:“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如果有需要我辦的,比如通知你家里,我們也可以替你辦到。”小金龍凜然地說:“我有一個要求!”“你說吧。”

“你為什么要槍斃我呀?為什么不用刀砍我的頭?這樣可以節省一粒子彈去打日本人呀!”聽小金龍說出這樣的話,軍官一時語塞。這個平時耀武揚威、殺人不貶眼的軍官頓時熱淚盈眶,哭了起來。他手下十幾個兵,也都被這個寧死不屈、自己要死了還惦記著抗日的小紅軍感動了。
軍官沒再說話,他抱起小金龍,把他送回老獵人家里,離開之前還扔下一些銀元。后來,小紅軍張金龍在老獵人的幫助下到了陜北。
悲壯的沉馬故事
第二次重走長征路時,我們來到賀龍、肖克率領的紅二、六軍團便水戰役指揮部,在湖南新晃這座浸潤過紅軍鮮血的英雄縣城,我采訪了老紅軍江文生,他給我講了過草地時令人動情的一幕:飽受饑寒的戰士們在草地上行軍,突然一匹戰馬陷在泥沼里。有的戰士實在餓不過,提出割馬肉烤來吃,這樣大家才有力氣走出草地投入斗爭,但這個提議被其他戰士否決了,因為戰馬是他們無言的戰友。就這樣,在戰士們不舍的目光中,戰馬一點點沉沒在深不見底的泥沼中。
紅軍堅韌的品格和對戰馬的情意,深深地觸動了我,也給了我靈感,我揮筆寫下短詩《沉馬》。1987年,詩集《沉馬》在解放軍出版社出版,著名的表演藝術家瞿弦和在央視深情地朗誦了這首詩。軍內文學前輩劉白羽、魏巍、李瑛、徐懷中分別在《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書信中評論《沉馬》,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

如今,湖南新晃還專門建立了一座具有獨特內容和風格的“紅軍長征沉馬故事紀念館”,成為激勵人們傳承長征精神、為中國式現代化努力奮斗的打卡新標志。
流散的紅軍
重走長征路的過程中,我遇到過很多“流散紅軍”。“流散紅軍”,指的是當年參加過長征的紅軍戰士,因負傷、生病、年幼、體弱等各種原因,沒能隨隊走到陜北,在半路就流散了。有的傷病好了,直接去追隊伍;有的則化裝成小販,挑一副貨郎擔子去追自己的團、營、連。部隊行軍路線隱蔽,紅軍一旦流散,想要重新追上隊伍極為不易,并且他們大多在青少年時期就遠離家鄉,想要尋找親人、回到家鄉也是難上加難。為躲避國民黨軍或土匪追捕,他們只能隱姓埋名或改名換姓,在當地村民的收留或幫助下,艱難地活著。
在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紅原縣,曾有四名“流散紅軍”:史樹森、羅大學、吳貴春、侯德明。流落時他們都是十幾歲的娃娃,流落后,除羅大學外,其余三人都起了藏名,分別叫扎西、俄日、羅爾伍。經年累月的流浪生活,他們不僅生活習慣和語言改變了,就連長相和神態都跟藏民沒兩樣了。當他們騎著駿馬,帶著兒孫,趕著羊群或牦牛群,放牧在大草甸子上時,你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他們曾經是從江西、湖南或四川出征的漢族紅軍戰士。他們中的一位,多年來,總是在帳篷掀簾門的上端,縫一個紅布剪成的五角星,在他情感深處,仍把參加紅軍、投奔革命當作一生最大的榮耀。

有個湖南籍的紅軍戰士王同來,長征到達陜北后負傷,留在延安市吳起鎮頭道川張谷岔村張德元家。王同來認張德元為義父,改名為張明華。傷好之后,張明華就去追隊伍。離別那天,張德元把明華扶上毛驢,自己牽著,一直送了30多里路。告別時,明華給義父磕了頭。之后就再無音信。一晃30多年過去,張德元、張明華父子終于聯系到彼此。后來他們書信往來,音信不斷。張明華重新回到領導崗位后,把義父接到家中,把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召喚出來認爺爺,并給義父買衣做飯,還親自給義父洗內褲。老漢過意不去,明華說:“當年我負傷住您家,大小事情都是您照顧,我為您做這點事還不是應該的嗎?”最后,明華為老人養老送終。
翻開長征這部極為厚重的“大書”,我們會發現,關于長征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它們充滿著艱苦與樂觀、磨難與勝利,至死不改的理想、堅如磐石的信念,這必將成為照亮我們前行的永恒火炬。
如今,我已是年過八旬的老人。回想自己有幸兩次重走漫漫長征路的經歷,我總是豪情萬丈。我多么希望有機會再次踏上這條給我動力、激勵我奮斗不息的長征路啊!
責任編輯:陶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