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總布胡同的房子,是從電線桿上撕小廣告租來的。房子在二樓,單間,有暖氣,水電另算。給他開門的是個年輕的東北小伙。小伙子見到他有些意外,叔,我還以為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呢。這里便宜,可短租,沒什么好挑剔的,何安帶著換洗的衣服就入住了。
冬天的夜色來得早,何安拿出桶裝泡面,配了個鹵蛋,把煮好的沸水加入桶里。手機響了,是小北打來的視頻電話。他沒接視頻,改了語音。小北問,爸爸,你找到住的地兒了嗎?他說,找到了,房間很大呢,住上過渡一陣兒沒問題。小北說,讓我看看。他摸了摸鼻子,嘿,爸爸脫了衣服,準備洗澡了。小北哦了一聲,說,得去練鋼琴了,媽媽在喊我,著急上火的。他笑了,女兒要慢慢成為地道的北方姑娘了。她不會再有自己的地瓜腔,不會再像自己總是分不清東西南北。
整個人縮在被子里還是覺得冷,尤其雙腳像是插在冰桶。他把床推向暖氣片,試圖讓身子暖和一些。過去,陳倩美會讓他睡前用熱水泡腳,她說北京比不得海城。他堅持了很多年,但這一兩年,泡腳的心情一點點沒了,夜里凍醒,雙腳穿著襪子,干冷。枕頭的另一邊,也不再是倩美。他睡不著,起身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很小的時候,他見過何廣利泡腳,也是每晚臨睡前泡。何廣利在北方當過兵,養成的這個習慣。
有人給他發來微信,上面是一張截圖:何安,南方影業有限公司,失信被執行人(法人)。他本想回復前幾天債務都解決了,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此人很久沒聯系了,剛開始寫劇本時認識的。何安放下手機,看著窗外普通人家的燈火一盞一盞熄滅。他掐滅煙,準備回到床上。手機又響了,接完電話,他站在窗前看雪將一輛汽車的車頂覆蓋,嘆了一聲,給自己訂了最早一班回海城的機票。
醫生打開電腦里的CT圖,滾動著鼠標上下翻看。這位姓戴的醫生,是肝膽胰外科最好的醫生。戴醫生用筆點了點電腦屏幕,胰腺腫瘤這塊,已經包繞血管,侵犯腹膜?,F在懷疑肝臟、肺部有轉移。還沒做活檢,但大體是這樣。簡單一句話,失去了手術指征。
昨晚我問了一兩個醫生朋友,說是還有新輔助治療?
先化療,等腫瘤縮小再手術。目前看來也沒這個希望,而且沒什么意義,你媽也快七十了,提高生活質量吧。
戴醫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沒早發現,你們大意了。戴醫生看何安臉色有些難看,又說,胰腺本來就難搞,百分之八十五的人發現都是晚期,你媽也不是特例。而且,從6月發現有癥狀,到現在半年時間,進展很快,放誰身上,都有點措手不及。
何安從醫生辦公室出來,慢慢向36號病房走去。媽媽在最內側的病床,有一面大窗戶,遠眺出去可以看見一片湖水。南方的冬天總是溫暖的,陽光躺在湖面上微微蕩漾。媽媽半躺在床上,側著臉看窗外,聽見聲音,扭過頭對他微笑。他洗好蘋果,削了皮遞給她,你應該早點說的。他看見媽媽臉上掛著皮,皮下就是骨頭。她慢慢咬著蘋果,以為是糖尿病。你那個時候忙著拍電影,怕你分心。他又說,那也應該早點叫我回來。
這個病早晚都是這樣,逃不掉的。你的官司處理好了?
他說,嗯。我托關系找了個上海醫生,國內有名的,我們去上??匆豢?。
她沒有接上他的話,轉而說,杭鎮的那棟房子,小北出生后我就沒回去住了。你可以把那棟房子處理掉,房產證在我的床頭柜里。又問,小北都還好?
我給她媽打了電話,這一兩天請假回來。
馬上過元旦了,等小北放假了再說吧。倩美這么好……算了,說了你又會不高興。
說完,母子倆都沒了聲音。何安坐在椅子上,恍惚覺得地上涌起了水流,漫過他的腳踝,到膝蓋,而后到胸口,一直往上,要將他整個掩蓋。他想站起身,卻發現怎么也動不了,渾身沉重。
海城的房子,你那個時候說要租,還好我堅持買。你拍電影缺錢,我也沒同意賣。雖然六十平方米不到,但你總算有個地方住。我沒什么心愿了,還有一點錢,是留給小北的。
當初就不該讓你一個人回海城。
把小北帶到上初中就算完成了任務。北京太冷了,又干燥,我是怕冷的。年輕時候開冰庫,凍怕了。林瓊花側身躺下,風吹來了,搖動著簾布。何安扯過被子給她蓋上,他想她真的已經累了。
何安用盡全身力氣站起身,頭一下子飄忽起來,缺氧而眩暈。他聽到林瓊花還在說,我走了后,代我去看下他那邊的一家人。
他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她說的是“何廣利”。
何廣利從廣東回來了。他帶回來的幾罐健力寶和百事可樂放在飯桌上。何安放學回來喝了一瓶橘子味的健力寶,打出了一個響亮的嗝。然后,他就見到了何廣利。他趕緊把易拉罐放在身后,還沒吃晚飯就喝飲料,林瓊花是不允許的。何廣利并沒有責罵他,而是看了他一眼,讓他坐下來準備吃飯。何安覺得自己應該叫他一聲“爸爸”,他的聲音不夠響亮,但已足夠何廣利聽見。何廣利嗯了一聲,就不再說什么。
飯桌上,有半只白斬雞、一盤炒五花肉、一碟青菜,還有一碗肉丸湯。何廣利胃口很好,那盤五花肉很快就見底了。吊扇在頭頂上旋轉著風,夏日的夕陽透過窗戶探照進來。何安朝窗外看,葡萄架下垂著一串串的綠葡萄,上面停留著一只紅蜻蜓。晚風輕輕吹送,住在平房就有這樣的好處。
第二天是周日,何廣利載著他去公園。何安坐在鳳凰牌自行車的后座上,雙腿懸空在兩側,短褲里不時吹進風。他覺得有些尷尬,于是就夾緊了腿。公園管理處有何廣利認識的朋友,所以他們不用花錢買門票。何安被一個人領到掉漆的旋轉木馬旁,他回頭看何廣利,正和朋友們喝茶,還發出爽朗的笑聲。他很想朝何廣利大聲說,我已經九歲了,不是幼兒園的小朋友!但他終究沒有說出口,即使說了,那么遠,何廣利也無法聽清。
玩了一陣,何安走回管理處。何廣利給他買了冰鎮汽水,自己去上廁所。何廣利的那些朋友問他在哪里念書,上幾年級,考試怎么樣,有沒有要好的女同學。大人們說完這些,爆發出大笑。又一個人說,這孩子真像何廣利,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長大了也會有很好的女人緣。說這話的人,瘦高瘦高的,戴著一副眼鏡,像是公園的管理員。何安看著他憋了很久,說,你放屁。大人們又爆發出更大的笑聲。
何安不明白他們的笑聲,但隱約覺得不是什么好意?;丶业穆飞?,他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忽然按下了車鎖,車輪驟然停止,何廣利騎著車差點倒下去。他趕緊伸出腳撐住了地,另一只手拉住了后座的何安。何廣利沒有發脾氣,只是囑咐何安老實坐著,不要再碰到鎖。
二
從海城回杭鎮的高速路有二百多公里。一路上,進入隧道的瞬間失明,穿過之后的乍然光明,如此反復,幾欲讓何安放棄前行??斓胶兼偟臅r候,他進了七峰山服務區,拉好手剎,雙腿發軟,挪不動腳。他拍了拍方向盤,斯柯達明銳,年份有點久的老車了。離開海城前,他決定還是租一輛車,行動起來方便。
手機猛然響起。邱倫在電話那頭說,如果家里要做事情,到時記得跟大家說,老家的兄弟都會來幫忙。人不就活一張臉?送老人上山,來的人越多,說明人緣廣,別人在背后也會說這家的子女出息。
邱倫說了很長的一段話,雨刮器一下又一下劃過車玻璃。手機開著免提,何安覺得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擦了擦雙頰,試圖讓自己溫熱一些。邱倫的意思表達到位后,何安開口了,我媽已經走了,火化了,靈位放在了海城,了因禪室,六萬塊。
邱倫半天沒說話,隔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臟話。接著問他,你現在在哪里?何安說,快到杭鎮了。邱倫說,那你還回來干嗎?!何安掛掉了電話,把頭埋在方向盤上,長長地嘆息。
看到何安的第一眼,邱倫覺得自己應該有所表示,罵他一兩句,但又看見他左袖上別的小黑布,只得把嘴里的話咽下去。何安消瘦了很多,像是回到十八九歲離開杭鎮,去海城上大學的時候。邱倫印象里,有一陣子??吹胶伟苍谂笥讶Πl照片,參加電影的頒獎禮,穿了一套西服,頭發往后梳,滿臉堆肉。他還在照片下評論,腦子進水了。邱倫問,現在怎么瘦了?因為照顧你媽?何安搖頭,回海城看我媽,不到一個月,她就走了。小北趕回來,在臨終關懷病房見了她最后一面。邱倫忽然提高了聲音,畜生!讓自己的媽在那種地方走,也不接回老家。何安說,來不及了。
坐在藤椅上,沒穿秋褲的大腿,血液似乎已停止流動。這是一把將要崩塌的藤椅,何安住進龍頭巷21號這棟房子時,就已經有這把藤椅了。藤椅背面寫著“林瓊花制,一九九二”。那一年,他們全家從平房搬進了這棟新蓋的自建樓?,F在,重新回到這棟房子。他開始恍惚,滲水的墻壁,2011年的掛歷,車鏈子掉落的自行車。他閉上了雙眼,耳邊是邱倫的問話,這幾年,你怎么過的?
活著。
廢話。邱倫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桌上的煙灰缸,已經插滿了煙頭。他問,你還回來干什么?
回來看一眼,代我媽回來看看。何安睜開了雙眼,還有,要去找“何廣利”。
邱倫驚訝,你爸不是早不在了?
他在省城還有一個家。我媽說,去看一看。
邱倫又重新坐下,藤椅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他拿起打火機,要點根煙,卻怎么也打不著火。
吃早點的時候,何安覺得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看著自己。他沒有回頭看,在杭鎮這座小城,難免會有認識的人,雖然他離開老家已多年。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客套,他沉默在拌面、牛肉兜湯和油炸糕的味道之中。他往牛肉兜湯里多加了些姜汁,一碗湯下肚,寒氣從頭頂飄揚出去。
他要結賬,老板說已經有人結過了。他問是誰結的賬,要把錢還給人家。老板說,喏,老黃。何安轉過身,一個戴著眼鏡的老頭走了過來。他拍了拍何安的肩膀,小安啊,很久不見了,剛進店的時候,我還以為眼睛花了呢。
何安認出了他,那個在公園預言他長大后和何廣利一樣會有女人緣的老家伙。他拿出手機,我沒帶錢包,我把錢掃給你吧?老黃大笑了幾聲,拉了下何安的胳膊,十來塊錢的小事,這個手機支付我也不會用,都是用現金。店里人多,我們到外面說話。何安只好跟著他走到店外。在門口一棵綠化樹下,老黃上下打量著何安,二十多年沒見到你了吧?看到你,就像見到了廣利。何安低下頭,在他人面前提起何廣利,讓他覺得有些局促。老黃看見了他胳膊上別的小黑布。何安說,我媽走了,二七剛過。老黃從胸腔里發出了沉悶的一聲“哦”,你媽還不到七十吧?何安點了點頭,六十九。老黃又問,在哪里走的?也沒看見城里有出訃告?何安說,在海城走的,我媽那邊的親戚沒怎么走動過,喪事就簡簡單單在那里辦了。我媽也說不要太復雜。老黃默默聽著,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煙,給自己點上,燃燒的煙灰直到不堪重負才落下。他問,那你這趟回來是做什么?
何安望著四周,這里都在準備辭舊迎新。街道上人來車往,沿街的店鋪貼著“春節大酬賓”“歡歡喜喜過龍年”的海報,還有一家店鋪門口燃放起了鞭炮,紅色的鞭炮紙散落在地上,空氣里彌漫著久違的硫黃味。何安覺得在祖國遼闊的大地上,也許越往肌理深處,年節的味道才越突出。杭鎮,海城,北京,十八歲開始,他出遠門。二十五年后,他又回到了出發地。
廣利回杭鎮后沒地方住,我有套老房子就借給他了。老黃指了指對面,這是宿舍房,當年單位分的。何安記得這里,公園路1號,二樓靠西。他跟著老黃進到了屋里。幾個大紙箱,一張蒙著舊床單的雙人沙發,還有一張彈簧床。老黃掀開舊床單,我沒事就自己上來坐一坐,你爸在這里走的,我是不怕,但也不好租給別人。
老黃坐在沙發上,低下頭抽煙,你結婚生子、去北京都沒跟他說。他回來后天天喝酒。何安看見了一塊老人斑顯眼地印在老黃左邊的太陽穴上。何廣利當年要來看小北,他不同意;何廣利追到了海城,他在電話里說,我們都在北京了,林瓊花也來了。不要再說見面了,連遇到都不要。何安說這些話的時候,正在百子灣的一棟公寓里,他租下了兩間房,一間當工作室,另一間住人。他把一箱的書放在工作室的架子上,耳邊夾著手機,說完最后一句就掛了電話。
何安靠在窗臺邊上,20世紀的木質窗楞被分割成了一個“田”字。往下看,廢棄的遮雨棚下零落地停著幾輛生銹的自行車,還有一臺報廢的摩托車。
廣利當年多精神啊,騎著一輛進口的鈴木皇125摩托車,紅色車身,在杭鎮的街道上多耀眼啊??伤叩臅r候,跟一根枯樹干沒什么兩樣,腦出血,自己倒在地上,躺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我來才發現,送到醫院前就不行了。老黃用手指了墻角的一個紙箱,你爸留下些東西,我沒處理,你看看吧。
何安打開紙箱,最上面是一套電視劇光盤?!度f家情暖》,2010年海城衛視黃金檔。這是他寫的第一部播出的電視劇,“萬家情暖,情暖萬家”。他手里握著光盤盒子,想象何廣利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DVD閃爍著紅燈;又看見他蜷縮在地上,手腳并攏著像一團廢紙。
黃叔,你,你知道他在省城的那個女人嗎?
見過一兩次面。給廣利做喪的時候,她有來,還帶了女兒。老黃從口袋里摸索出手機,我好像還存著她的手機號。
三
一群小學生在后臺嘰嘰喳喳,不論男女都化了妝。音樂老師板起臉,都嚴肅一點,臺下有縣里的領導,你們代表著實驗小學,不能讓人看笑話。她點了幾個女孩子,要給她們補妝。何安看著鏡子,眉毛畫成了黑炭,腮幫子抹了兩團紅湯圓,臉上表情不能太多,像個提線木偶。邱倫笑出了聲,你要是把頭發留長,分不清是公的還是母的。何安說,走,去上廁所。他倆走出了后臺,一張紅色的宣傳紙飄到腳下,“1991年度全縣小學文藝會演”。何安踩住了那張紅紙,盯著看。邱倫說,地上撿到金子了?再不尿要拉褲子上了。何安說,你去吧,不想尿了。邱倫罵了他一句神經病。
何安走到側門,往外張望。何廣利給縣長開車,這段時間經常下鄉,但今天縣長要來看演出。他期待何廣利來,又無法想象如果何廣利真坐在臺下看他演出,會是怎樣的畫面。他也許會緊張,拍子踩不對,把隊形都打亂了,然后挨大家的指責。他對上臺表演并沒有多大興趣,但林瓊花很高興,覺得這是榮譽。至于何廣利?何安撇了撇嘴,他也許都不知道自己要上臺。
邱倫從廁所走出來,把白襯衫塞進藍褲子里,打了個哆嗦,穿成這樣,不感冒才怪,你在看什么,趕緊回去了。見他沒有動靜,邱倫湊上去說,該來的總會來,不該來的你等也沒用。何安問,從哪兒學來的?邱倫笑了,電視劇《外來妹》,我跟著大人看的,里面的人好像是這樣說的。
你聽說過“停薪留職”嗎?我爸在跟我媽說這個。
邱倫似懂非懂,我爸說是單位上有些人下海做生意。你爸是要去哪里做生意?
廣東吧,我猜的。離我們近,他以前也經常去。
《外來妹》也是講廣東的,你爸一定能賺到錢!邱倫先是激動,然后又降低了聲音,我爸說他只能干公安,抓壞人行,賺錢不行。
沒有人天生就行。何安說出這句話,自己也嚇了一跳。
后來在臺上,何安還是慢了半個拍子。演出結束回到家里,他見到了何廣利,卻不敢問。還是林瓊花問他有沒有去縣大禮堂看兒子演出?何廣利說在觀眾席入口看了一眼,男孩子也化了妝。他說著笑了,看向何安。何安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也笑了。
斯柯達明銳奔馳在高速路上。它由杭鎮西出口上高速,然后行駛約四百公里,如果加上進服務區的時間,大概四點五個小時到達省城。邱倫開著車,伸了伸腰,屁股左右動了動,你這車連座椅加熱都沒有,還是個指針儀表盤。你在北京不會也開這種車吧?
何安反問,你覺得我應該開什么車?
如果是開油車,那一定得是奔馳和寶馬。
原來有兩輛車,一輛抵押給債權人了,另一輛留給了倩美,接送小北用。朝陽區的房子也給法院查封了,法拍,錢都還給債主了。另一套是小產權的,無論如何要保下來,她們母女倆得有地方住。何安降下了車窗,山間的風,一絲絲灌進車內,如清泉的回流。離開杭鎮而北上,一路越過山巒,進入平原,穿過海岸線,最后才到達依閩江而建的省城。
你現在可以盡情地嘲笑我,無房無家無存款。
你真是有病。邱倫皺著眉頭,把車拐進了天福服務區。他停好車,給自己點了根煙,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你春風得意的時候,不跟我們這幫留在老家的同學聯系,不怪你。你會讀書,到了海城、北京,應當越走越遠。但你現在這樣,我不會不管你。
為什么?
誰叫我是人民警察啊。
何安笑出了聲,從心底里感謝他。邱倫請了公休假,陪他上省城去找那個叫“周文英”的女人。林瓊花已經成為一縷青煙,何廣利也早已埋骨大地,沒有人逼著他去找這個女人。他大可以忘記,或者不去理會林瓊花最后的囑托。但他心里總是隱隱不安。
邱倫狠狠抽了一口煙,把煙蒂踩在鞋底,重新鉆進駕駛室的時候,忽然說,我們辦案的時候,講“動機”。你知道你媽的動機嗎?何安的腦袋好像被什么東西用力敲了一下,暈暈沉沉,他緊緊撐著車門,不讓自己歪倒。他沒有說話,緩了一小會兒,也鉆進了車里。
出發前,何安沒有直接打電話,而是給周文英發了短信。他在文字框里打了又刪,拿捏著應該用怎樣的詞語和語氣。最后,他舍棄所有修飾性的詞語,用很直白的語句講清楚了來因,并提出想要見一面的訴求:文英女士,我是何廣利的兒子,何安。我只見過你的照片。我母親上個月走了,她臨走前讓我來看下你。我不明白她的用意,但作為兒子,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完成她的遺愿。如你方便,請告知地點和時間,我去找你。謝謝。
到了省城,兩人登記入住了提前訂好的西湖酒店,何安的手機一直沒有收到回復。邱倫讓何安把短信給他看。不能稱呼她為阿姨嗎?你連“您”都不用?邱倫邊看邊說。
開不了這個口。
一個編劇的水平竟然如此低下,難怪你沒有大紅大紫。
何安說,這就對了。
邱倫問,怎么就“對了”?
何安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走到酒店客房的落地窗前,看西湖邊上的花燈亮起,晚飯后的市民在湖邊散步,湖水在月光下微微起著皺褶,一切都那么悠閑,閑得一塌糊涂。
邱倫靠在床頭,玩了一會兒手機就打起呼嚕,這一路幾乎是他在開車。何安輾轉難眠,枕頭遭到了無情的蹂躪,直到快天光,他才恍惚合上了眼。但很快就被一條短信吵醒了。他收到了回信:不論你是真還是假,不論你來找我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不會見你的。
干等著不是辦法。吃完酒店的早餐,邱倫盯著何安說,直接給她打電話。電話被掐掉了。何安說,你是警察,總有辦法吧?邱倫笑了,我是交警,不是刑警。直接去找她吧,你想一想還有什么別的線索?
我只記得,她當年在“大榕樹”是有名的。1993年何廣利由進口改出口生意,省城周邊有很多替國際品牌生產鞋子的代工廠,生產過剩的產品會貼上工廠自己的牌子,出口到國外。何廣利代理了他們的產品,轉賣到國外的渠道就是大榕樹鞋服市場。
邱倫拿出手機搜索,發現“大榕樹”早已結束了它的歷史。何安靠在車門邊,邱倫看了他一眼,把手機屏幕抵在他的眼前,你要去找一個人,事先完全沒有做準備,就像你明知道要考試卻不做功課,說明你根本不在乎這個人和考試。關于周文英的一切,你都沒有提前打聽,說明你從心底里不想見她。
是。何安沒有反駁,你看那天上,我媽在那里。我會抬起頭,對她說,媽,我回了杭鎮,又來到省城,我做了自己能做的,只是結果不如人意。
我真想揍你一頓。阿姨和倩美那么好,你非要拍什么狗屁電影,好好的家都折騰沒了。邱倫重重地將車門甩上。偌大的停車場,黑色、紅色與白色的車輛分別停在屬于它們的方格子里。天上陰云遮蔽日頭,起風了,他看見一粒粒的微塵在風中上下沉浮著。
四
何安晚自習后回到家,餐桌上沒有擺著慣常有的煎蛋和泡飯。林瓊花每天晚上都會準備這兩樣當夜宵。再過三個月就是小升初的考試了,晚自習回來,夜宵能墊肚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沒有煎蛋的香味,何安倒是聞到了煙味。他循著煙味往上尋,在頂樓,林瓊花正對著一個家里燒金紙用的油漆桶。在月色中,何安覺得她的背影有些清冷。她聽到了聲音,回頭看他。何安印象里從未見過她這樣,臉色寂靜,像黑夜當中的一泊池塘。她的手里還拿著一些照片,他問她,媽,你在做什么呢?她面無表情地說,沒什么,在燒照片。他說,什么照片?她有些猶豫,但還是給了他,你爸的照片。
何安接過照片,借著月光看到何廣利和一些人的合照。那些人有男有女,他都不認識,有一個女的出現次數最多。其中一張是何廣利和那個女人的合照,他倆站在一個公園的門前,后面立著一個碩大的招牌“深圳世界之窗”。照片上的女人打扮得很時髦,燙著那種香港電影女明星的波浪卷,笑容掛在臉上,看著明顯比林瓊花年輕。
林瓊花把照片重新接過去,挑出那張兩人的合照,用打火機點燃了。火從邊角開始燒起,很快向上席卷,將要燒到她的手指。何安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在燃燒將要到達拇指之前,林瓊花將剩余的照片扔進了油漆桶。火光將她的臉照得斑斑駁駁。她將剩下的照片放回一個旅行袋里。那是何廣利常用的旅行袋。他回來了?何安裝出隨意的口吻。對,又出去和朋友喝酒了。林瓊花說。何廣利的朋友總是很多,還在縣政府開車的時候,何安就常常見不到他??h長外出,不用開車時,他就請假去廣東,跑一些買賣。為此,他認識的人越來越多。之后,他停薪留職,去做買賣,何安就更少看見他了。
餓了吧,我去煎雞蛋。你爸說明天送你上學。林瓊花起身滅了桶里的火星。
我都這么大了,自己會騎車去。
何安一大早起床,看見門口的那輛摩托車,急忙蹬上自行車走了。他連邱倫都沒等。那天放學回家,林瓊花告訴他,你爸又走了,去省城了。他希望你考個好成績,考得好就帶你去旅游。后來回想這句話,他是聽進去了。林瓊花講過很多話,往往都被他當作了耳邊風。偏這句話,何安記住了,而且很多年后仍記憶清晰。
“小升初”結果出來,他考了全縣第三名,收到了杭鎮一中的錄取單。一整個暑假,他去林瓊花單位看錄像,《醉拳》《A計劃》《新不了情》……也用很多的時間看書,家里的書都是林瓊花買的。林瓊花在文化局上班,是個清閑的單位。她還和別人合開了一家冰庫,中午的時候,何安帶著書去冰庫看店,替換林瓊花。邱倫來冰庫,何安請他吃哈密瓜味的雪糕。他吸溜一口,臉上都是滿足,隨口問起,你爸還沒回來嗎?不是說考得好帶你去旅游?何安搖了搖頭,估計很忙,做生意嘛。我姑姑昨天說他每天都盯著工廠出貨。
那就沒時間咯。邱倫覺得話說得有些不妥,瞥見何安手上的《警世通言》,又問,這個你能看懂嗎?
隨便看看,一知半解吧。
邱倫讓他講一講內容,伴著制冰機低沉的嗡鳴,在1993年夏天的午后,一個少年對著另一個少年,講述了四百年前萬歷年間的一個故事——《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講完這個故事,兩個少年都沉默了。邱倫手上握著雪糕棍,杏黃色的雪糕早已不見了蹤影。他的嘴里還留有清甜,心里卻莫名地涌上了苦澀。
10月,國慶過后,何廣利和林瓊花辦了離婚。龍頭巷的樓房留給了林瓊花。那輛摩托車何廣利也不要了。林瓊花把摩托車賣了,錢留下給他念大學用。何廣利說何安念大學的錢,到時候他自然都會給。林瓊花說不用,她有手有腳的,不用他出一分錢。很多年以后,何安才醒悟,他的夏天在那一年就結束了。
無論如何要見到周文英。何安強調了一句。
邱倫看了他一眼,繼續吃碗里的撈化,里面是細米粉,加了米血、鴨腱、剔骨肉。他們把車開到“大榕樹”,這里已經見不到市場,而是一棟棟的寫字樓。他們在周圍轉悠,到了中午飯點,找了一家大榕樹小吃店。
快過年了,我還陪你出來走一趟,說句實話,是覺得你可憐。邱倫喝完了撈化的最后一口湯,用紙巾擦嘴。這是早晨過后,他說的第一句話。
嗯。何安說。
你不要不高興。邱倫這樣回應。
何安笑了,朝店里四周看了看,兩個大男人這樣對話,多少有些奇怪。所幸店里沒什么客人,老板在刷抖音,看美女跳“科目三”。
邱倫揮了揮手,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我給公安機關的同學發了微信,問他認不認識原來在“大榕樹”開店的熟人。他剛才回微信,已經聯系好了,讓我們下午去找這個叫老金的。
可以讓你同學直接查周文英的戶籍地址,一查就有了。
活該你寫不出好劇本。邱倫用牙簽剔牙,又不是公安辦案,私自查人信息是違紀的啊。
他們見到了老金,在他家樓下的小公園里。老金手指上別著金戒指,上面鑲嵌著綠色的翡翠,見了面,也沒有客套,直接說,找我要問什么?邱倫笑著從手包里掏出一包中華煙,老金笑著婉拒了,以前做生意,天天煙酒,身體給搞壞了,差點就去見媽祖娘娘了。你們也上四十了吧?戒煙戒酒,聽我的。男人沒幾年折騰的。
老金說話風趣。邱倫說,今天來主要是想向您打聽一個人,周文英。
請問你有印象嗎?何安追問。
豈止有印象。老金坐在長椅上,抻了抻褲子,當年在大榕樹,她是最早做貼牌鞋外貿的,生意做得老大,2000年還在濱江公園買了一棟別墅。搬新家的時候,還請我們去吃飯,省城的習俗,新房子要“養”的。人越多越好,說明人氣越旺,住著好。
那她現在還住在濱江公園的別墅?
早不住啦。老金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我還不知道,你們打聽文英做什么?我也不方便隨意講他人的事吧。
邱倫涌上笑容,本來就是我們冒昧了。這位是編劇,他準備寫一部關于鞋服品牌發展的電視劇,打聽到周文英是當年最早一批做外貿鞋的。
邱倫向何安使了個眼色,他醒悟過來,打開手機給老金,這些是我寫過的電視劇,《萬家情暖》《都市的童話》《何家的幸福生活》。你看過嗎?
什么電視劇啊,找素材,我不懂。老金把手機推遠,要不是蔡所長介紹,連見我都不想見。
蔡所長是我同學。邱倫說。
老金瞇了瞇眼,周文英大概是2003年不行的,去投資做了礦產生意。那之后她就離開了“大榕樹”,所以蔡所長不認識她。
她走了之后,你們還有聯系嗎?何安問。
那當然要聯系。她跟她那時的老公一起投資礦山,還找我們借過錢,給的利息很高。后來還不起錢,我們找上門去,她把別墅賣了。
那她住哪里?
蒼山路船廠宿舍601。我記得很清楚,頭幾年她沒錢還,我們幾乎天天上門。后來錢還了,也沒聽說她有搬走。那是她爸媽留下來的房子。老金用戴著金戒指的手摸了摸嘴角,眼睛里忽然有了笑意,我看你們不是寫劇本的吧?蔡所長是你同學,那你也該是公安。還有你,你跟那個人很像,模子里刻出來一樣。我看到你第一眼就發現了。
你說得對,他們都這樣說。何安站直了身子。
不打電話了,直接登門。何安坐在副駕駛望著窗外倒退的景色。
要是吃了閉門羹呢?
三顧茅廬。
邱倫不屑地笑了一聲,典故亂用,難怪你寫的劇不能大紅。何安下了車,華燈初上,船廠宿舍門口偶有幾個人進出。這是個老小區,街道老,宿舍樓老,來往的人也老。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煙,這是今天的第一根煙。這一天,時間過得緊,以致他連思考都來不及。
你寫的電視劇,我其實都看過。邱倫走到背風的地方,也點了一根煙,你里面的男主角多少都有些陰郁,也都有你的影子。
電視劇都是虛構的。
你少來了。邱倫咬著煙,看多了都是一個套路。
這么好看嗎?追著看?
水平一般,也就三線電視臺會播。
你覺得問題出在哪里?
想象力匱乏。講的都是昨天,沒有明天。
何安把煙掐滅了,隨便吧,反正以后都不搞這些了。
邱倫吸著煙,不寫你靠什么吃飯?
何安愣了一下,而后向船廠宿舍樓走去。邱倫叫住了他,我就不上去了,記得買點水果。見了面,要叫“阿姨”。
敲了601的門,過了片刻才有人來,開門的是位年輕女子。她化著妝,穿著低胸的抹裙,在寒冷的夜晚有些突兀。她把脖子上的披肩裹緊了一些,又向后退了兩步。你找誰?
請問這里是周文英的家嗎?
她是我媽,你找她什么事?你又是哪位?
我是何安,何廣利的兒子。
她又往后退了一步,盯著何安看了幾秒,而后才說,周文英不在這里。她要把門關上,何安稍微擋了一下,幾句話,請讓我說完。他說明了來意,她還是要把門關上,我是周文英的女兒,我可以代她回答,她不會想見你。門被關上了,樓道的聲控燈亮起,又滅了。他猶豫了一下,又敲響了門。門內的聲音說,我要上直播了,你要再敲門,我就打電話報警。何安退出了宿舍樓。斯柯達明銳停在小區對面的馬路上,他重新回到了車里。邱倫看了他手里的水果袋,又看了他臉上的表情,把你趕出來了?他搖頭,她不在,見到了她女兒。何安拿出了手機,她說她要直播了,我手機沒有裝直播軟件。
邱倫說,我手機里有抖音,搜一下她。邱倫在抖音上輸入了所在的位置,一個個瀏覽附近的直播間,最后他們停在了一個“會唱歌的娜娜”的直播間,女人正對著麥克風低聲淺唱粵語歌《風繼續吹》。點進主頁,簡介上寫著:《何家的幸福生活》何小妹飾演者。
五
如果何安細心一點,就會發現一切有跡可尋。廚房的高壓鍋凹了一個角,項圈也換了新的。有一天他半夜醒來,迷迷糊糊去上廁所,看見樓下客廳亮著燈,抬頭看墻上掛的時鐘,已是凌晨一點。何安好像聽見了客廳里說話的聲音,當沖完馬桶,走出廁所的時候,客廳的燈又滅了。他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什么都沒有理會。
所以,當何廣利從他們的生活中離開時,何安很愕然。林瓊花很平靜地告訴他,這個家里以后只有我們倆,跟以前沒多大變化。你照常讀書,要離開杭鎮,出人頭地。我們不要那個人一分錢。媽媽有工資,加上冰庫的生意,足夠我們生活了。
何安比以前更少說話了,初二第二學期的期末考,排在了倒數第三名。年段長給大家開班會,點了他的名,進學校時是全縣第三名,現在也是第三名,倒數。林瓊花倒也沒說什么,帶著他去找她的高中同學——副校長,請他幫忙介紹補習老師。
坐在補習老師的家里,做題做到一半,一陣風吹過,何安看見了窗外的紅蜻蜓揚著雙翼在風中跳舞。他收拾好書包出了門,走到窗外,卻找不到那只紅蜻蜓。何安怏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夏日漫長,日頭要到晚上七點才休息,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經過大禮堂,才兩三年,就陳舊了,聽說要拆了蓋一座更新更大的禮堂。這座舊禮堂,現在出租給一個生意人,變成了一個游戲廳。何安摸了摸口袋,去換了二十個幣,玩“雷電”游戲,四個幣通關,耗時半個小時。他拿著剩下的十六個幣,又玩了老虎機,耗時五分鐘,全輸光了。
后來連著好幾天,他都去游戲廳。他向林瓊花要錢,說要買一堆的練習卷,她一點兒也沒有猶豫。他把幣一個個投進老虎機,直到口袋里的錢再次用完。他被人拍了下頭,轉過身看,是邱倫。何安瞇了眼,費了一點力才看清。他發現邱倫的嘴唇上已經開始長細細的胡須了,他想起邱倫爸爸的樣子,戴著大檐帽,濃密的八字胡,目光如炬。
你怎么來了?
你媽來找我。她說你這幾天都沒去補課。
補什么課?你要看我笑話嗎?
邱倫愣了一下,你幾斤幾兩,值得別人笑話?
你現在找到我了,可以走了。
邱倫罵了一句臟話,一個手掌拍在何安的脖子上。何安想反抗,卻只能被邱倫拖著走,像耍猴一樣。何安憋紅了臉,邱倫比他高了半個頭,骨骼勻稱,體格健美。邱倫拉著何安來到了冰庫對面的巷子口。林瓊花在冰庫進進出出,拉開冰庫的門,冷氣循地而出。每次進冰庫,她都要披上一件長外套,把整箱雪糕抱出交給客人后再脫掉。邱倫說,你媽找我的時候,鼻音很重,說上午去診所掛了瓶。
你少來這套!
邱倫掄起他的拳頭,像沙包一樣,一拳又一拳打在何安的頭上。何安遮擋著,沿著墻根跌坐下去。鼻子流出血,他摸了摸,他倆什么都沒跟我說,砰的一下,兩個人就散了。你休想叫我愧疚。說著說著變了哭聲,淚水從眼角流下。
距離榜一大哥還有段距離,但已足夠引起注意。邱倫給她刷了一晚上的禮物,等她下播后,他對何安說自己好像在犯罪。何安說打賞的錢會轉給他。邱倫冷笑了,你那點錢留著先活下來吧。他給“會唱歌的娜娜”發了私信:給個機會,明天見一面,不會多打擾你。還有,我是警察,你盡管放心。等了很久,對方才回,再說吧。
中午的時候,“會唱歌的娜娜”出現在了船廠宿舍的小區門口。邱倫打量了她一番,又看了眼何安,嗯,你倆還挺像的。何安一早起來刮了胡子,里面換了干凈的襯衣。他伸出手,娜娜,你好。她看著他的手,并沒有回應,我叫何靜,有什么話就在這里說吧。這里好像不適合說話。邱倫來到她面前,咱們找個吃飯的地方,邊吃邊聊。她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我下午兩點半的動車回海城。邱倫說,那沒問題,還有兩個小時呢。
邱倫選了一家離動車站近的粵式茶樓,點了幾屜店內的招牌和一壺普洱。邱倫說,《何家的幸福生活》是何安寫的,你說巧不巧?他說完把茶壺放在了何安的桌前,何安給她續茶,2014年播的,快十年前的戲了。我就是把劇本交給公司,其他的都管不了。她喝了一口茶,長睫毛下懸浮著沒有聚焦的目光,可有可無的角色。何安點了點頭,你當上演員怎么又回來了?
何靜輕笑了一聲,美甲過的手指在茶杯邊沿劃動著,混不下去了唄。
何安被她的笑感染,也笑了一下說,我也很久沒寫電視劇了。不信命,改拍電影,結果妻離子散,人財兩空。
你真的和爸爸很像。何靜終于收起了飄忽的目光,看著何安。爸爸看到杭鎮的朋友做礦山生意很掙錢,就說服我媽投資,結果在貴州的第一個礦就遇到塌方,死了人,賠了一大筆錢。我媽覺得風險太大,沒命賺這個錢。但爸爸也是不信命的,還跟別人借了好多錢,繼續開礦,結果又都被關停了。
為什么被關了?何安動了動身子,感覺胸口沉悶,像被壓上了巨石。
小礦山不安全又污染環境,沒有雄厚的資金抗風險。最后我媽他倆也離婚了。爸爸回了杭鎮,一個人生活,直到去世。到現在了,你還恨他?
何安沒有回答,后背開始流汗,他想逃離這個人聲鼎沸的茶樓。何廣利死了,林瓊花也走了,他突然覺得一切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
如果沒有什么想說的,那我要走了。何靜臉上露出了微笑,身子往后椅背上靠,像一個獵人得意地看落入陷阱的獵物。
邱倫有些急了,你不要生氣,他這個人就是這樣。說完瞪了何安一眼。
你剛說要回海城?你們也住在海城?何安問。
我媽在海城幫我帶女兒。阿姨沒跟你提起過?何靜說。
何安覺得腦袋在膨脹,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轉,他向前伸手了兩次才抓到茶杯。他抿了一口茶,嗯了一聲。何靜說,她們倆在海城碰到過一次。
開出省城之后,斯柯達明銳在高速路上加快了速度。迎面而來的風吹打在車身上,風噪的聲音灌進車內,說話的音量必須提高。何靜把玩著手機,回微信。她問,剛才在動車站門口,你和邱倫抱在一起,不尷尬嗎?
他光屁股的樣子我都看過。何安開著車,注視著前方。
邱倫建議何靜把動車票退了,反正何安也要回海城還車,正好載她回去。何靜不置可否,邱倫說這個不是“建議”,你們可以多說會兒話,我就坐動車直接回杭鎮了。要進動車站的時候,何安給了他一個擁抱,想說謝謝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只能抱得更緊了一些。坐上動車之后,邱倫給他發了一條微信,又撤回了。其實何安已經看到:以后的路,一個人走,沒人陪你了。何安沒有回復,收起手機,加大油門開出了省城。
還要繼續做直播嗎?做秀場主播要討好粉絲。
你不是不懂直播?
邱倫給我“科普”了,了解一點皮毛。如果是直播帶貨,我看你也不適合。
不過第一次見面,你了解我嗎?
何安搖頭,只是感覺。
何靜說,爸爸時不時地會說到你,說你考了海城最好的大學,還會寫電視劇。你去北京之后,爸爸再沒了你的消息。爸爸去世,送他上山的時候,只有我和我媽回去了。你,沒有在。
前方的山巒樹木映入眼中,又很快成為過去,何安感覺雙眼已經徹底疲憊。他轉過頭看了她一眼,把車拐到應急通道,停下油門,拉上手剎。他蒼白的雙手捂著臉龐,肩膀在顫抖。何靜下車拉開了車門,你不能開了,剩下的路換我開。何安沒有拒絕,自己的雙腳已經沒有力氣踩油門和剎車了。他坐在副駕駛座上,想林瓊花的意圖,大腦卻一片空白,剩下的路途,只聽得見風聲。
斯柯達明銳在海城西面的一處小區停了下來。何靜松開方向盤,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心滿是汗水。何安降下車窗,望著這座被三角梅掩映的小區,臉色已平靜。她抽出紙巾,慢慢擦拭著手心。一個老阿姨牽著小女孩走出了小區門口。一旁的何靜看著她倆,就到這里吧,到此為止。何靜從后座拿上自己的背包,你給我媽發的短信,她都告訴我了?;貜湍愕亩绦?,是我編的,也是我媽的意思。何安不聲不響地望著祖孫倆離去,心中長久的不安和緊張一點點釋懷。車外,風停了,他想所有的微塵都將落下,隱入人間的每個縫隙里,那些過去都埋葬了。
你開車的時候,我媽發微信問我見到你了沒有。我說見到了。她又問我是否知道你來的真實目的。
你覺得呢?何安笑著搖了搖頭。
何靜笑了,向前看,好好生活吧。她下車離去,背對著他揮手,他也伸出了手在胸前擺了擺。夕陽遍灑金光,他看見一個小孩子坐在餐桌前大口喝著可樂,兩個大人面對面坐著,他們多么年輕啊,濃密的頭發烏黑發亮。他抬頭看前方的天空,輕輕地說,媽,你看見了嗎?
【作者簡介】黃寧,中國作協會員、福建省文學院簽約作家。二級文學創作、副教授。小說發表于《花城》《青年文學》《西湖》《小說選刊》等。已出版若干部小說集及長篇小說,其中小說《旦后》被改編成同名院線電影及話劇。作品獲福建省百花文藝獎,入選福建省中長篇小說雙年榜、《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