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的書都是閑書
喜歡的事一般都是小事
喜歡的人身上大都落滿草屑
和塵土;喜歡散淡喜歡無爭寡欲
偶爾也會喜歡老虎和豹子
就是喜歡缺失、隱秘、冒險和最終
殘留的火苗;清茶素食布衣是活命的
傾向。我喜歡一邊拒絕一邊挽留
像一盞燈因反對而愛上黑暗!
世 "賓:淡泊、從容的生命狀態
周所同的《坦白》一詩,以直白的語言,表現出一種淡泊、從容的生命狀態。在詩歌的前半段,通過幾組意象,“閑書”“小事”“草屑和塵土”,詩人表達了對平凡生命的熱愛之情。沒有喧囂,沒有繁花似錦,只有那些灰暗的、細小的、啞默無聲的東西才是詩人所喜愛的,是他愿意與之相隨相伴的。這是一種生命態度,也是一種生命姿態,淡泊名利,對繁華事物不屑一顧。在此基礎上,他又表示喜歡一些矛盾的存在物。在詩歌的后半段,也是幾組意象,喜歡“老虎”“豹子”;喜歡“缺失、隱秘、冒險”和“最終殘留的火苗”;喜歡“一邊拒絕”和“一邊挽留”,“像一盞燈因反對而愛上黑暗”。如果喜歡“閑書”“小事”“草屑和塵土”,甚至“老虎”“豹子”是詩人的個人選擇,那么“缺失、隱秘、冒險”和“最終殘留的火苗”就是無法逃避的必然。這些必然可能不是詩人所期待的,但他沒有逃避,這就是詩人說的“一邊拒絕”“一邊挽留”,既然的必然的命運,就必須接受,這就顯示出一種從容。從這首詩可以看出詩人周所同對生命的價值和境界的理解,他崇尚樸素,淡泊名利,對于命運——那生老病死,那無處不在的黑暗——保持從容面對。但詩歌的表現手法過于直白,過于理念化。
吳投文:心里要有一盞燈,看得見黑白分明
一首與生活直接相關的詩,寫得坦蕩而不放蕩,寫得閑適而去除無聊的饒舌,寫得有人間煙火味而不是煙熏火燎,實際上對詩人是一個相當大的考驗。周所同的短詩《坦白》,最大的特點就是“坦白”,全無故作高深的姿態,全無扭捏作態的表演。詩寫得較為直白,卻自有深意存焉。在寥寥九行的寬幅里,卻有一個大廣場的寬闊。讀閑書多好,在小事里轉轉身多好,喜歡的人都很簡單,身上“落滿草屑和塵土”。這是一種散淡和無欲的生存狀態,全無鉤心斗角,全無蠅營狗茍。這是詩人向往的生活,詩人的人生態度表現在其中。生活偶爾也會出現點兒偏離,“偶爾也會喜歡老虎和豹子”,但只是“偶爾”的冒險而已,到底“清茶素食布衣是活命的傾向”。詩的最后兩行來得尤其精彩,“我喜歡一邊拒絕一邊挽留/像一盞燈因反對而愛上黑暗!”這不正是生存的實質嗎?初看起來,這是矛盾,卻又是矛盾中的統一,是猶疑,又是猶疑中的堅持,是面對誘惑,又是面對誘惑時的初心不移。生活何嘗不就是這樣?你要讀閑書,卻始終閑不下來,你要過得簡單,別人卻拿著鞭子抽打你向前。繁華在眼,初心不易堅守。所以,我們的心里要有一盞燈,看得見黑白分明。詩中的哲理是從高度的形象感中傾倒出來的,而不是布道,不是“文以載道”,而是保持一顆平常心,用平常心看世界,看出世界的精彩。
向衛國:“坦白”也是難的
坦白地說,個人并不覺得這首《坦白》是多好的一首詩。不知道這首詩是什么時候寫的。如果放在三十年前,這首詩可能會讓人覺得意識不凡,對人性的理解超前,因為當所有人都在追求卓越、追求成功、追求所謂自我實現的時候,“我”則喜歡“閑書”、喜歡“小事”、喜歡身上“落滿草屑和塵土”的普通人等,總之,就是作者的夫子自道,“喜歡散淡喜歡無爭寡欲”,喜歡“清茶素食布衣”之類。為了讓詩歌具有豐富性,人性具有多面性,詩歌還“坦白”了“偶爾”也喜歡生活中不平凡、不散淡的另一面的,即“老虎”“豹子”“冒險”之類(雖然感覺有些勉強,有那么一點用“辯證性”來湊數的意思)。詩歌的最后兩行,“我喜歡一邊拒絕一邊挽留/像一盞燈因反對而愛上黑暗!”應該說也概括得相當不錯,再一次將辯證思維發揮到一個新的高度。但是,到了今天,有兩個問題是這類詩歌必須處理好的:一是這種“坦白”也可以說是“自白”類的詩,必須讓人感覺到它是百分之百的“坦白”,如果產生絲毫懷疑,詩歌就可能前功盡棄。我們看到的多數類似的成功的詩,往往有一種“人詩互證”的效果,即詩人用自己的生命和血肉證明了自己的詩,比如美國自白派的那些詩人。這當然不是要求詩人要像在法庭上一樣提供證據,而是說這樣的詩,通常與詩人個體的生命氣場會發生某種共鳴,否則很難被確認為真正的“坦白”。我不認識也不了解本詩的作者,對于這一點不好妄加揣測,也無從判斷。二是這首詩所傳達的情緒或意識(某種自然散淡、無為無不為的生活之道),在當下可以說已經相當普遍而且流行,跟“雞湯”無異。不是反對這種生活態度,也不是說此類主題不可以再寫,關鍵是要寫出自我生命感覺的特別之處,就詩而言,僅僅“坦白”一下是遠遠不夠的。不只是當下,過去的詩也一樣,如果不能戳中人的某個隱秘(不常被觸碰到)的敏感部位,是不太可能成為傳世佳作的。那么,怎樣才算得上是所謂“特別之處”?抽象地講,并沒有人知道。但只要有類似主題卻表現得更優秀的詩歌出現,懂行的人立刻就知道了。
周瑟瑟:每一句都是箴言
周所同先生是近年并不多見的保持良好寫作狀態的詩人,他從編輯崗位退休后,時常能見到他的作品。寫詩是一個人保持生命活力的方法,尤其是當他寫出的是人生沉淀的經驗之詩、箴言之詩,并且給讀者無窮的愛的啟迪的時候。回到平淡的日常生活狀態,周所同將詩與人融為一體,詩表達的是生活的態度。“喜歡的書都是閑書/喜歡的事一般都是小事/喜歡的人身上大都落滿草屑/和塵土;喜歡散淡喜歡無爭寡欲”,如此和風細雨般的獨白,將讀者帶入一種理想名士的境界。詩的上半部是鋪墊,是詩人的態度與價值觀,但接著有了一個大的轉折,“偶爾也會喜歡老虎和豹子/就是喜歡缺失、隱秘、冒險和最終/殘留的火苗;清茶素食布衣是活命的/傾向。我喜歡一邊拒絕一邊挽留/像一盞燈因反對而愛上黑暗!”“偶爾”造成了全詩有力的反差,“老虎和豹子”和“閑書”與“小事”“草屑”與“塵土”在生猛與柔軟之間有了不同的精神向度,在這里同時集中在一個詩人身上,但給讀者并沒有任何不適感。因為這才是真實的周所同,是真話之詩,可以感受到詩人正直的人格魅力。“喜歡散淡喜歡無爭寡欲”的人同時“喜歡缺失、隱秘、冒險和最終/殘留的火苗”,硬漢的性格展露無遺,真實立體的人格成了詩歌最堅實的底座。做人與寫詩的關系,在周所同這里得到了淋漓盡致地體現。他沒有給詩留下片刻停頓,“清茶素食布衣是活命的/傾向”,“活命的/傾向”是有點狠的表述,夾在前后兩個不同的“喜歡”中間,如屋梁的卯榫結構,意義的不斷深入加固了詩的大廈。最后的詩句:“我喜歡一邊拒絕一邊挽留/像一盞燈因反對而愛上黑暗!”更狠更準更殘忍。周所同作為箴言詩人,讓我想到昌耀與曼德爾施塔姆?!包S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周所同黃金般的詩句發出鏗鏘的音調。記得僅有過一次,我去中國文聯大樓玩,順道去了《詩刊》編輯部,在一間辦公室遇到周所同先生。我坐在他的桌子上,聊了一些什么不記得了,只是他給我強烈的與世無爭的印象。事后我回想起來,他作為一個山西人,瘦削的臉頰透出的是他的性格,是他骨子里有前輩詩人牛漢先生一樣的硬漢氣質。少數詩人見過一次就永遠留存在記憶里。
宮白云:令人驚羨鮮明的“喜歡之美”
周所同這首《坦白》更像是人生的別解,浸透著一種在生活經驗與生命體驗中沉思的哲理,詩人用“喜歡……”這樣的句式來指代人生,通過“喜歡……”來感應世界,表現生命,在用“喜歡……”來脫離或打破人生的種種虛偽或桎梏的同時,來呼喚率真的人性與呈現獨立的自我。全詩九行,連用八個“喜歡”,如此“源源不斷”的“坦白”除了給人以自然、隨心之感,還通過這些“喜歡……”把作者的“三觀”袒露無遺,看似不受制約,處處深思熟慮。他的所有“喜歡……”都等同于他的人生,他在這些“喜歡”中愉悅自己,并在其中求索、指認、跳躍、進出,經歷靈魂的鍛打、心靈的洗禮,它們的呈現是直觀赤裸的,又伴隨著哲性的思考。他選擇以“喜歡……”作為生命的基調,把它們納入日常生活的軌道,再為思想賦形,給生命以精神的升華與靈魂的引導。特別結尾,“我喜歡一邊拒絕一邊挽留/像一盞燈因反對而愛上黑暗!”以悖論的思想線條來呈現隱藏在“黑暗”中的光明。他以“喜歡……”作為人生的搜尋器,他聽到了自己內心的聲音,他把它們毫無隱藏地傳達出來,以真實的“喜歡……”作為表現對象,既對應于純粹內心的“閑書”“小事”“草屑”“塵土”,又有追求生命的“散淡”與“無爭寡欲”,還有與意識形態的“老虎和豹子”的天人合一,直覺的語言無限釋放了人生的魅力,展現出生命中最令人驚羨鮮明的“喜歡之美”。
趙目珍:當代詩寫作中的“獨抒性靈”
明代文學理論家袁宏道曾提出“獨抒性靈”的文學思想,主張詩歌要“從自己胸臆流出”,非如此,寧可不下筆。這種寫作后來受到很多人的推崇。百年以來的新詩寫作中,“獨抒性靈”的類型也占了一席之地。周所同的這首《坦白》,即與“性靈說”所倡導的主張類似,所謂表達“通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的內容,“坦白”可以說有一種直接的對應。且看詩人如何具體地“坦白”自己。首先是一連用了三個以“喜歡”起筆的句子,這三個“喜歡”,所談都是有關個人閑情或者性情的事兒,或談自己喜歡看的書,或談自己喜歡做的事,或談自己喜歡什么樣的人,然后通過一句談個人性情的話來收束前三句。從章法上看,前四句顯然有一個遞進關系,至少前三句和第四句之間有一個分和總的關系,因為前三句分別是從不同角度來照應詩人性情的。第四句對性情進行描寫,顯然亦是為了從總的角度來對前三句進行承接,托住前三句。當然,談性情的這一句,連用兩個“喜歡”,顯然也是為了與前三句形成呼應,造成一種句式上的排蕩。我們說這種句式用得好,一是氣勢出來了,二是有力地表現出了詩人的真性情,這也是我為什么一讀此詩就聯想到“獨抒性靈”的主要原因。當然,詩歌并沒有到此結束。前面我們說第四句托住了前三句。這樣詩歌就可以繼續展開,進行延宕或轉折了。前面四句,詩人說出了自己性情的主要方面,接下來矛盾的次要方面就出現了——“偶爾也會喜歡老虎和豹子”。按道理,“喜歡散淡喜歡無爭寡欲”的人,不會這樣,但是詩人偏偏又出其不意,說出他內心的另一面。大家注意,這是詩人吐露的又一個真實。這讓我們再次見識到了詩人的真性情。接下來的一句“就是喜歡缺失、隱秘、冒險和最終/殘留的火苗”,讓我思考了很久。這一句貌似將前面斬斷了,但又好像是承接著老虎和豹子而來。如果理解為承接,那“缺失、隱秘、冒險”就要看成是老虎和豹子的特點,但看起來又不完全是,尤其是“最終殘留的火苗”似乎與老虎和豹子沒有關系。因此,我覺得不妨將它理解為與前面的一種斷裂——截斷眾流。“就是喜歡”這四個字,斬釘截鐵,他表現出詩人更加抽象化的內心真實。整首詩歌從開始到此,可以說,完成了一個由平到險的過程。但是險了之后就又要平下來,所以詩人緊接著安排了一句“清茶素食布衣是活命的/傾向”。到了最后,詩歌要進行收尾。前面是平,后面有險,所以最后的收尾要收得全面。當然,也要有所提升,這是一首詩成功的關鍵?!拔蚁矚g一邊拒絕一邊挽留/像一盞燈因反對而愛上黑暗!”詩人的這兩句,不僅總結得好,而且升華得好。如果要說這首詩最后有點脫離“獨抒性靈”,那就是最后的這四行意在哲理了,有意往“哲思”上靠了。這與“性靈說”所主張要打破蘊藉含蓄的傳統是違背的。我想詩人在寫作時不一定想到了自己是在“獨抒性靈”。當然,一味地用理論來套詩歌的寫作也是有問題的。這首詩之所以好,與最后兩句詩的升華是分不開的。可見,“獨抒性靈”雖好,一味地“獨抒性靈”也不見得就真的好。
張無為:簡練鋪陳漸入哲思
周所同1975年大學畢業于俄語專業,他是在編輯詩的工作中開發自己的寫作天性的。本詩在《中國社會報》的《孺子?!肺膶W副刊中有載,基本采用傳統手法尤其能考驗作者詩寫的底蘊與創建。該詩鮮明特色是舒展性靈簡明精要,于樸實中經營出哲思?!盁粢蚍磳Χ鴲凵虾诎?!”是比較復雜的意象組合。燈盞與黑暗的關系由來已久,燈光照亮暗夜是基本邏輯。但在這里讓人首先想到的是物極必反,而且生活中因反對而變為情愛的現象并不鮮見。不過在該詩中,強調的是另一種決絕堅守,這是全詩的哲思個性所在。其詩眼般的非同尋常恰恰是從詩的開頭一點點積累、一層層鋪墊而成,具體表現為將一系列排比式的“喜歡”分次進行個性化梳理。這應該才是詩人“坦白”的真諦。大體可分為如下三層:一層是從喜歡平凡(閑書、小事)、樸實(落滿草屑)到節制(無爭寡欲)以此彰顯基本;二層是不排除偶爾也喜歡非凡(老虎和豹子)以謹防平庸,將此以為“是喜歡缺失、隱秘、冒險和最終/殘留的火苗”實質是擴展良善人性;第三層是再以“清茶素食布衣是活命的/傾向”照應根本,最后以“我喜歡一邊拒絕一邊挽留”作為照應的必要調劑與補充,也使得尾句的詩眼靈動閃爍出光彩。當然,該詩以“喜愛”的情感為線索,從簡單到復雜,由規矩而逐漸靈活,并且也制造出某種陌生化效果,直到悖論式結尾。不過,終究還是能感覺到,線索邏輯有隨意化傾向,而且類似的喜歡對象及內容還可以不斷接續延展下去,相應地,蘊含的可開拓空間亦會加大。
高亞斌:“詩言志”的自我形象建構
周所同的詩歌《坦白》,是一首自我剖白的作品。詩人在人生歲月的回望與生命歷程的回眸中,不斷辨識著真實的自我,闡釋著一個靈魂的內在溫度。在這首詩里,“喜歡”是一個高頻出現的詞匯,由“喜歡”而生發展開了一個不斷衍生的排比句式,成為這首詩結構的一個構思骨架和整體建構?!跋矚g”是“熱愛”一詞的替代品,由此可以窺知詩人有一顆飽含熱愛的心,映照出來的是一個熱愛生活、追求美好的生命形象。但詩人的這些“喜歡”,卻都是無關宏旨的“小事”,是一些諸如“閑書”“小事”“清茶素食布衣”以及“落滿草屑”的事象,彰顯出來的是詩人的某種平淡樸素的人格和志趣;而“老虎和豹子”“殘留的火苗”則是另一類不同的事象,彰顯出詩人另一面“壯懷激烈”的人格形象。如同東晉詩人陶淵明之有“靜穆悠遠”和“怒目金剛”的兩面,又如同英國詩人薩松之“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情形,詩人也有一個豐富復雜的靈魂,既柔情似水又剛烈如火,正如同他在詩歌中的夫子自道:“一邊拒絕一邊挽留/像一盞燈因反對而愛上黑暗!”只有生活中的瑣屑小事,才能無比清晰地呈現出一個人的內心真實,而那些凌空蹈虛的宏大敘事,則不過是一種夸大其詞的蓄意掩飾而已。在周所同的這首詩中,詩人放棄了對于個人的高自標榜和夸飾成分,而是選擇真誠地面對自我和內心,這種姿態是謙遜的,由此我們看到了一個善于自省的質樸形象。中國詩歌有著“詩言志”的久遠傳統,詩人往往借助自我表白的方式,完成對于人格形象的精神建構。聞一多有一首《口供》,也是在嚴苛的自我解剖中,詩人發現了自己一方面“愛的是白石的堅貞,/青松和大海,鴉背馱著夕陽”“愛英雄,還愛高山,/我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但與此同時,“還有一個我,你怕不怕?——/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與周所同的這首《坦白》相比,聞一多的《口供》有著自我言說的共同旨趣,不過后者的批判意味顯得更為強烈,體現出來的是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勇氣。
徐敬亞:周所同的高難度人文動作
詩不僅要寫得好,還要好玩。我說過,天下的人和事都分為兩種,一種是好玩,另一種是不好玩。不必把詩看得過于沉重。詩在杜甫那兒看來是一碗血,在李白看來就是半杯酒。在語言那里,詩其實只是一項挑選與排列的游戲。這首《坦白》相當誠實,但也內含狡黠和譏諷。細細品味,在“閑書”“小事”“落滿草屑和塵土”……等草莽、民間的價值觀背面,影影綽綽出現的都是整天忙著大事、讀著圣賢詩書、往來無白丁的成功大人物……因此,這“坦白”中明確地透露出一種有意作對的人生與不可挽回的倔強?!疤拱讜绷谐隽巳M實詞之后,所同一連扔出了五六個抽象的手雷:世上人,幾乎沒有誰喜歡“缺失”。很多人可能會喜歡隱秘但不便說。最好的喜歡,是殘留的火苗——既不是熊熊大火,也不是灰飛煙滅,而是殘留之火。其實,所同先生的6個喜歡,他自己已經翻譯了——第七行的半句話6個字:清茶素食布衣。再加上一盤詩人的生猛配菜:草屑、塵土+老虎、豹子。哈哈,好詩分兩半——前面要翻譯,后面須猜測:這首詩的難點出現了。周竟然做出了一個高難度的人文動作,他:一邊拒絕一邊挽留——如同一條河流一邊奔向大海一邊流向源頭。面對這樣高超的詩句我們可以說不明白,也可以說誰的一輩子都是如此的半吞半吐者,可以說我們每一個堅定的后面都是猶豫……好的詩常常能把糾纏不清的事情說得無比絕情。我之所以選擇本詩,正是受吸引于最后兩行發出的強烈之光——像一盞燈因反對而愛上黑暗!這是上一行的喻體,但卻是一個反客為主的比喻。正常的比喻劑量,應該是:因反對而依戀黑暗……而它竟強詞奪理地“愛上”了黑暗。故意裝成沒文化的“坦白者”在詩的結尾處狠狠地玩了一把深刻!
霍俊明:像一盞燈因為反對而愛上黑暗
對于很多詩人而言,在有效性和難度的前提下能夠維系詩歌寫作,是非常具有難度的。有的詩人就屬于此序列,一直在進行充滿效力和活力的寫作,甚至充滿了精神載力和思想體量。在我看來,周所同就是這一序列里的優秀詩人,越是到了后期,寫作的內質、肌質以及語言的成色、思想的底色越是被淬煉得無比動人。周所同從20世紀70年代就開始文學創作,從山西到了《詩刊》社工作之后,因為編務工作以及職業要求他主動放棄了寫作,很多年在默默地編稿子,默默地推優秀的青年詩人。近十幾年來,周所同的詩歌創作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一個詩人的精神肖像也越發變得有力、清晰。回到這首詩。《坦白》,只看題目就能看掂量出這首詩是充滿精神質素和重力的,是一個人的獨白、自白,是一個人的底線、標準,也是一個人的世界觀和處世法則。顯然,這樣精神型構的詩是需要人生閱歷和詩歌經驗的雙重淬煉、磨礪的。所以,《坦白》是一個詩人閱世、閱己、閱詩的多重互動的結果。這首九行的短詩,貫穿主體的是“喜歡”,諸如喜歡閑書、小事、草民、老虎、豹子、火苗,它們所對應的人格和個體主體性世界是清淡、真誠、樸素、卑賤、溫暖、無爭、隱秘、缺失和偶爾的冒險。對于更多人而言,與“喜歡”的事物相對的則是“不喜歡”“拒絕”“憎惡”,二者之間猶如隔著一條紅線或者懸崖。猶如一個人站在一處懸崖的邊上,身后是他所認可的人、物、事,如果再向前一步就是懸崖之下的所有他所不能接受的事物。顯然,周所同跨出了這一步,在兩個對立面之間找到了另一扇門。他淡然地走進這道門,隨后打開一盞燈。確實,《坦白》作為詩人的自白是一邊反對一邊熱愛的結果,就像是一盞燈因為反對而愛上了黑暗。